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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麹崇裕不由倏然而惊,刚说了个“你”字,裴行俭目光一转看了过来,一双眸子竟是灿然生辉:“可那又如何!

你我生为男儿,来这世上一遭,难不成只是为了要加官晋爵?且不说这纵横沙场是何等快意之事,就算是为了不负生平所学,为了身后的家族名声,眼下这时辰,我不去建功立业、报效国家,难不成还要坐守后宅,好平平安安地静等老死?”

眼前的眸子实在太过明亮,眸子里的光芒更是直剌人心,麹崇裕不由自主移开了视线,沉默良久才嘲讽地笑了笑:“看来,今日倒是麹某多事了!”

裴行俭也笑了起来:“你我之间,何必说这种话?我再糊涂,也知道你是为我着想。眼下朝廷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如何,谁都清楚。圣人如今让我去往边疆,自然也不是为了给我美差。前车之鉴还在,我家恩师当年功高盖世,最后却是悄无声息病死军营,不就是因为处境尴尬,被人猜忌?如今我的处境比恩师更为尴尬,所受的猜忌只怕也远胜当年,日后纵然有再多战功乂如何?多半也不过是重蹈覆辙而已。”

“若是在二十多年前,我或许会如你所说,想法子推辞了事,横竖日子还长,韬光养晦,静候时机,未尝不是明智之选。可如今,”他轻轻一叹,笑容里多了几分怅然,“你觉得,我还等得起么?”

麹崇裕的目光一转,不由停在了裴行俭的鬓角上,半年不见,那里不知何时竟添了好些白发。他忍不住也叹了口气:“这也难说,就说苏老将军,他出征突厥时,可比你如今的岁数还要大,不照样也纵横沙场了十几年? 再说苏将军出征之时,家中可不是这般情形!”

裴行俭的目光愈发幽深,半晌才慢慢摇了摇头:“我担心的,不止是这个。”

麹崇裕下意识地直起了身子,还未来得及开口,裴行俭已微笑着转了话题:“至于家里么,如今看来,我倒是不用太过担心了。”

他的笑容和语气里仿佛带着一种淡淡的凉凉的嘲讽,麹崇裕心里顿时一沉,斟酌片刻才道:“有些事我也听说过-二,那般情形下,原也怪不得阿嫂。”

裴行俭哑然失笑:“你想到哪里去了!身为男子,本该护佑妻儿,说来都是我……是我考虑不周,才会让他们几乎陷于深宫险境,难不成我还要怪她随机应变,保住了自己和孩子。何况如此一来,无论前程如何,我也算是后顾无忧了,这种事,我是庆幸都来不及,又何谈责怪二字?”

麹崇裕疑惑地看了裴行俭两眼,见他的神色有些感慨,却并没有半分勉强,这才松了口气,点头叹道:“你报国,她保家,也是难为你们了! ”略一犹豫,他到底还是忍不住劝道:“守约,我知道你只想做个纯臣,只是时局如此,事已如此,你又何苦白白担了这个虚名?”

裴行俭微微一笑,没有答话,一双眸子却明澈得仿佛可以照见世间一切微尘。

麹崇裕顿时有些泄气,自嘲地笑了笑:“也罢也罢,你是要建功立业、流芳百世的大丈夫,不比我这趋炎附势的俗人!”

裴行俭笑着摇头:“这话又是从何说起?人各有志,人各有命而已。裴某深受师恩,不敢或忘,此生只愿能继承恩师遗志,以战止战,擒贼擒王,令天下少些沙场白骨,世间少些孤儿寡母,也算是不坠父兄英名。至于子孙家族,我在吏部十年,自问不曾辜负天下英才,大约总能留些余泽,加上我裴氏传承千年,根深蒂固,这身后之事原是无须我来多虑。

玉郎你却不同,麹氏一族在长安毫无根基,如今全族老少都是靠你扶持,你所谋所虑,自然处处以稳妥为先。所谓趋炎附势,n我还不知,不过是委曲求全罢了!其实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面相贵重,福泽深厚,寿禄都会远胜裴某,大不了再忍耐几年,自有一飞冲天的时候。”

一飞冲天?麹崇裕心里“砰”地一跳,面上却只是淡淡地“喔” 了一声:“是么?”

裴行俭笑吟吟地瞧了他一眼:“若不是如此,你以为我当年为何要处心积虑地交好于你?不就是打着有朝一日要趋炎附势的主意?”

他那时的种种做法,居然是“处心积虑地交好”?麹崇裕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咬牙笑道:“原来如此,麹某荣幸之至!若真有那一曰,少不得会好好‘报答’裴尚书你当年的知遇之恩!”

裴行俭淡淡地一笑:“那却是难了! ”

麹崇裕只觉得这笑容和话语都好不刺耳,不由皱眉:“有什么可难的!”

裴行俭笑容微敛,语气里也多了几分郑重:“福寿本是天定,妄求固然是难,太过恣意却也不妥。玉郎,你前程远大,原是不必我来多嘴,只是你的性情到底还是偏激了些,日后若能收敛锋芒,少逞意气,自然能后福延绵……”

这话里的不祥之意更是浓郁,几乎是长别之前做些交代的意思,麹崇裕忍不住打断了他:“裴守约,好端端的你说这些话作甚?这不是平白咒我么?这里若是有酒,少说也要先罚你三杯! ”

裴行俭怔了一下,突然笑了笑,手上不知怎么一动,案几上竟然变戏法般多了个酒囊,随即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两个酒杯。

麹崇裕看得眼睛发直:“你、你怎么还在书房里藏了这么些东西?”

裴行俭笑道:“这‘藏’字用得好!长夜漫漫,伏案劳神,自然要多藏些解忧良药,此中滋味,不足与外人道也!”说完拔开皮塞,倒了一杯,仰头喝了下去:“我先自罚了。”随即又倒了一杯,长跪而起,双手端给麹崇裕。

麹崇裕起身接过酒杯,却见这竟是个中原罕见的水晶琉璃高足杯,杯壁轻薄透彻,无论从哪里看去,酒水淡淡的琥珀光泽都清晰可见。他低头喝了一口,只觉入口清冽,回味绵长,忍不住点头叹道:“好酒!好杯! ”

裴行俭扬眉笑道:“杯盏虽好,却不及烽烟壮烈、号角慷慨。便是为了好好喝上几场酒,我也该去万里疆场再走上一遭,是不是?”

两人相视而笑,不期然都想起了当年沙场解饮、月下对斟的情形,麹崇裕胸中也是豪气勃发,朗声一笑,抬手将整杯酒都喝了下去:“好,待守约你凯旋,我再请你痛饮一场!”

裴行俭笑着点头,正要开口,脸色突然一凝,似乎是在倾听着什么声音。麹崇裕忙也凝神听了听,果然听到窗外似有脚步声渐渐远去--难不成竟有人偷听?他心头一阵惊疑,再看裴行俭,却见他只是轻轻吐了口气出来,那张适才还飒爽如秋日的面孔,此时已是幽静如深潭,叫人看不出半分情绪了。

麹崇裕转念之间便明白了来者是谁,眼珠一转,起身笑道:“守约,今日我该说的也都说了,时日不早,也该告辞了! ”

裴行俭看了窗外一眼,也爽快地站了起来:“多谢! ”

麹崇裕沉默片刻,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保重! ”

裴行俭愣了愣,抬眼一瞧,麹崇裕的脸孔倒是绷得铁紧,眼里却分明憋着几分幸灾乐祸,他不由摇头苦笑起来。

待送走了麹崇裕,他转身回到书房,问了看门的小厮几句,又转了老大一圈,终于在孩子们的小书院里瞧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天空依然阴沉沉的,雨丝早巳停歇,风里却犹自带着几分湿寒,琉璃穿着件湖色的单薄春衫,一动不动地坐在石阶上,怔怔地望着进门石上的那几个字,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行俭忙快步上前,弯腰将她拉了起来。琉璃的手早就凉透了,那股寒意仿佛冰针般从他的掌心里透了进去,顺着血脉直刺胸口,他只说了句:“你怎么……”胸口的万语千言便被冻成一团,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琉瓌蓦然回过神来,定定地瞧着裴行俭,没有作声。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目光里迷茫和眷恋更是浓郁得令人心悸。裴行俭胸口一阵发紧,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却听琉璃低声问道:“你大概什么时候走?”

她的声音分明比平日更为温柔平静,但落入裴行俭的耳里,却让他一口气几乎透不过来,沉默半晌,才低声道:“琉璃,对不住,可是,我不能不去。”

琉璃轻轻点头:“我知道。”

她当然知道。她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在他平静的外表下,其实有股岩浆般的躁动在不断积蓄;她知道在太子被废的那几天,他曾在书房整夜枯坐;她知道他一直留意着前方战事,她也知道他注定会再上战场,续写传奇……她所不知道的只是,这一切的结果是什么。

或许,他将重复苏定方的命运,而自己,也将和义母一样,只能在长安默默地等他归来——这是自己嫁给他必须付出的代价,在很早很早以前,她就知道了。

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仿佛顷刻间汇集成了一股热流,在琉璃的心里不住翻滚,她抬头瞧着裴行俭,张了张嘴,却只是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她知道?裴行俭身子微微一震,低头凝视着琉璃的眼睛。她的眸子依然清澈,依然满满的全是信任和眷恋,那曾是他最喜欢的眼神,可此时此刻,却让他嘴里渐渐变得又苦又麻,连声音都不由艰涩了起来:“琉璃,对不住。”

琉璃摇了摇头。一年了,她再是迟钝,也知道自己在武后面前的步步退却,到底让他失去了什么。她当然可以跟自己说,她也是不得已,然而回头去看,这些年来,一直是他在信守承诺,远离宫廷,甚至都做好了常驻边疆的打算。而自己呢?自己却是从来都没能远离武家,这才让他一次次地落入了这样尴尬的境地!

她越想心头越沉:“是我太糊涂了,是我对不住你。”

裴行俭闭上双眼,深深地叹了口气,伸手将琉璃揽在了胸口:“你要我说多少遍?那件事不怪你,只是命数如此。实在要怪,也只能怪我。琉璃,你从没有对不住我,一直都是我对不住你!”

命数……琉璃心里更是难受。这次回来,裴行俭似乎把一切都推到了他自己的“命数”上,对她不但没有任何责怪,反而比从前更好。可她又不是瞎的,书房里消耗得越来越快的清酒,他头上越来越多的白发,她能看不见么?有时她简直会痛恨他这种把一切都埋在心里、扛在肩上的脾气,哪怕他骂自己一顿,两人大吵一架,也总比他这样微笑着白掉了一半头发要强!

因此,今天在书房外面,当她听到他笑着说要去沙场痛饮美酒时,心里其实并没有太多的难过气恼,反而还隐隐地松了口气——只要他能这样笑出来,别的事又有什么打紧?此刻她的悲哀,也不仅仅是因为离别在即、因为舍不得,更多的还是对未来的茫然,毕竟,她所知道的这条路很快就要走到尽头了,可在尽头处,到底是什么在等着自己?更重要的是,到底有什么在等着他?

抬眼看着这张最熟悉的面孔,琉璃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那脸颊、那眼角。这么多年过去,手指上的触觉到底是和以前不一样了,但那暖暖的感觉还是一样的,就像他这个人,他的温暖,从来都没有变过。

裴行俭伸手握住了琉璃的手指,放在脸颊上摩挲了两下,眼里的柔和几乎能溢将出来:“你放心,我这回过去,虽是得不到什么封赏,却也不会有半分风险,而且日后就算在这边,大概也不会有人再来算计你们了。只是,你一个人在长安,到底会辛苦些……”

一阵东风吹过,天空里的雨云散开了些许,几缕淡淡的斜晖从云层里穿透出来,在阴霾的天幕下勾勒出一片清明的光幕,也把琉璃眼里的眷恋映照得愈发清晰。裴行俭瞧着她的眸子,好容易找回来的那些话晤,顿时又有些说不下去了。

琉璃却突然问道:“大唐的军营里,让不让人探亲,有没有随军的家属?”

探亲?随军?裴行俭怔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心里又有些好笑,更多的却是酸涩。犹豫片刻,他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琉璃眸子一亮,整张脸孔都仿佛笼上了一层雨后的清透阳光:“那就好!”

裴行俭心底愈发刺痛,却还是笑了起来:“只是如此一来,咱们还得赶紧给参玄找个能干的娘子才好,军营里可是不好成亲的。”

对啊,参玄虚岁已经十六岁了,在长安城,正是最标准的适龄青年。琉璃的心思顿时转到了这件大事身上,皱眉道:“我这两年也一直留心着这事儿,可还真没遇上什么合适的。先前乱哄哄的人来得太多,如今却又太少,往往还别有所图。这么下去的确不成。要不,趁着节假,我也出去走动走动,多相看几个?”

裴行俭沉吟道:“我问过三郎,他不喜骄纵、娇痴的女子,最好能有才有貌,聪慧明理,言谈行事要爽利,性情也要温柔大方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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