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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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执念,唯在一痴。

翻覆江山的东帝,她无所不能的哥哥,原来,也是个死脑筋。

子娆眸心深处缓缓渲出了幽净的笑痕,他心中不言不说的歉疚,只因没能替她遮挡那王朝将倾时坠落肩头的一点飞灰,难道不知若没有他,她早已是这乱世烟尘中一缕残魂,世上哪还有尊贵无比的长公主,哪还有这红颜妖娆、艳骨芳华?

只是他自己呢?子娆目光落在他一直拢在袖中的左手上,眼中刚刚浮起的笑意不由敛去。她记得很清楚,小时候他从来是惯用左手的,但从玄塔出来之后她却发觉,如今不管是写字还是做事,他已全然换作右手,再与常人无异,近来若无十分必要,左手更是极少使用。

七年之前,溅碎在长明宫中的那盏汤药,浇灭了尧光台前冲天烈火,却引来凤后极大的迁怒。近乎软禁的处境中,帝位形同虚设,事事动若傀儡,每隔三日必须服用的解药,分量比先前刻意减轻,每时每刻噬骨的剧痛,就是从那时起学会了忍耐。

少年东帝在即位之初的那一年,并不比玄塔深处的九公主更加好过,直到第二年公子严的叛变。

鲜血染透王袍,重新扭转了凤后的态度,然而左臂剑伤却调养了整整一年多才算痊愈。那一年中破例没有再喝所谓的“补药”,伤势好些时,可以重新像以前一样出宫走动,随意到竹苑琅轩翻阅书典,再后来,便获准随太后一同召见伯成商等重臣,商略国事。

再坚硬的心也有温软一处,少年的恭敬与笑容,在两座宫殿华檐璀璨的深影中渐渐勾勒出母慈子孝的融洽。受伤后不久,少有才名的昔国公子苏陵被选为天子侍读入宫伴君,然而曾与东帝朝夕相处,两年后因“侍君不恭”被贬出帝都的苏陵至今也并不知道,十六岁之前的东帝一直惯用的是左手。

卫垣那一剑直接伤及筋脉,伤好后无论是执笔还是握剑,手臂都会有虚弱乏力之感,于是索性改换右手,虽是天生的习惯,但既然无法再用,那便不用也罢。事隔多年,几经调养,昔日旧伤已然好转许多,但前段时间肩头再受重创,如今纵有神医在侧,整条左臂也难以恢复如常了。

“嗒!”清脆地一声敲上棋盘,子娆手中的黑子直点白子阵心,凤眸流光:“这一子我落这儿,你怎么办?”

似未回过神来,子昊略略怔忡了一下,看向棋盘。只见她这一步棋非但攻白必救,更将方才埋下那双连环劫挑起,打吃角内白子,如此即便白子找劫提子,两相循环亦难胜劫,原本势均力敌的局面顿时被打破。眉心收拢,下意识地用左手拈起枚白子,待要破她这犀利的攻势,不料手臂忽觉锐痛,指间棋子一松,径自掉入棋盘。

“啪——嗒!”清冷的白子骨碌碌滚至一片黑子近旁,形单影只地落定,一步毫无意义的废棋。

子昊不由愣住,子娆亦愕然,迅速抬眸瞥向他的肩头,刚要说话,却见他眉间诧异的神色早已敛去,若无其事地一笑,“失策了,这盘棋终是你赢了。”

棋局变数仍在,便是眼下这种形势,以他的棋力也并非全然无法挽回。子娆似是欲言又止,末了却低头将棋子一收:“君无戏言,莫忘了我的彩头。”

温泉水暖,子娆将脚浸入水中斜倚在池边白石上遥望天边新月如钩,几片竹叶拂过她的发梢,飘转着落入氤氲蒙幻的夜色深处,四下里云月清幽,几似一方深沉的梦境。

“夜玄殇取了赫连齐性命,你说皇非还会等多久?”过了会儿,她将手边几枝药草丢入泉池,淡声道。

“不会太久。”子昊的声音略带倦意,自水雾深处传来。

“真想知道他接下来会怎样。”子娆双目轻瞑,袖袂间漂浮着若有若无的药香,“少原君,名不虚传呢!虽说他每次都肯合作,但总觉摸不透他,没想到今天他会用这种方法公然回护夜玄殇。”

子昊隐隐叹息一声:“赫连侯府要有麻烦了。”

子娆听出他话中别有他意:“你好像在担心什么?”

子昊半晌未语,稍后才淡淡道了一句:“皇非,锋芒太盛。”

子娆突然记起下午他教给含夕的棋,此时方品出些意味,不由笑道:“怪不得,也亏得含夕聪明,竟能记得下来。你那局‘沧海余生’化自通幽棋谱,当初我可是整整拆解了五天五夜,却不知皇非如何?”

“琴棋剑兵,绝无敌手的话,想来应该不会比你更差吧。”子昊似乎笑了一笑。子娆起身步入泉池,沿着清浅的石岸渐行渐深,笑语如那流水,“惊才绝艳少原君,名动天下楚皇非,说实话,我可是很想看看,若有这么个人能压得下你,至少势均力敌也好,那一定有趣得很,但愿皇非不至令人失望。”

一弯淡月,迷雾盈岸,子昊去簪散发,全身沉在碧玉般的温泉深处,合目养神。子娆轻盈的丝衣展如浮云,曳过温润暖波,冉冉飘荡在水中。她靠近他身边,随手替他拢着微湿的发,倚石而坐。子昊睁开眼睛,触到那双藏在水光深处幽澈的眸子,感觉到她柔软的注视,忽而微微笑了起来。

突如其来一丝浅笑,轻轻流淌在云与水、雾与月迷离的边缘,漾过他深黑无垠的眼底,清淡得犹如一抹碎冰薄雪,却偏偏温暖得动人心肠。

仿佛多年前他在木兰花下发现她调皮窥探的踪影,仿佛曾几何时他陪她在凤池月畔放下一盏明亮的心灯,七年离别,万千隐忍,子娆已有很久很久不曾见他如此真切的笑容,一时间似是坠入星光漂浮的夜空,心底里唯余无边清静,无边欢喜。静在那里忘记了言语,过了会儿,才轻声问道:“怎么了?”

子昊摇一摇头。子娆却不依,俯身追问:“快说,笑什么嘛?”

子昊看着她,倦淡的眸中清辉浮泛,似是黑夜遗落在世间惑人的光:“转眼又快到你的生日了,子娆长大了,不是以前藏我奏章、抢我棋谱那个乖张淘气的小丫头了。”

子娆低眸,长睫如墨晕开丝丝浅影:“那又怎样,长大就不是子娆了吗?”

子昊重新闭上眼睛,一任流水缱绻千回百折,覆没身心:“长大了,便要离家嫁人,为人妻,为人母了。”

子娆指尖正掠过他的发鬓,微微停住:“谁说我要嫁人,我不嫁人,就这么陪着你,好不好?”

子昊淡笑道:“自然是好,但子娆这样的美人,有多少男子为之心折,总不能冷冷清清陪我一辈子吧。”

子娆沉默不语,只将手指慢慢理入他的发间,丝丝润凉与泉水的清暖纠缠难辨,如缕如愁。也是,怎能陪他一辈子呢?以后他也会有自己的王后、夫人,就像父王一样,有很多女子会陪伴在他身边,那时他应该不会再寂寞了吧。谱一曲青词,折一枝新梅,他会不会为那美丽的女子而欢喜,会不会因她盈盈一笑牵动心中柔情似水,会不会替她绾发,伴她描眉,为她托起这如画江山,陪她看尽这万丈红尘?

“你要把子娆嫁给谁呢?”她低低地问,流水之中落花飘零。

子昊安静躺着,不动亦不看她:“嫁给子娆喜欢的人。”

“只有喜欢才嫁的吗?”她又问道,在这样纯粹的黑暗之中,她能感觉到他清冷无声的心跳,恍如纷纭尘世中一点寂灭的温暖。

“嗯。”他淡声应她,无波亦无澜。

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她轻轻抬起头,在一天幽亮的月色底下展眉而笑,那一瞬,微风飞扬,漫漫深夜绽开了炫丽的繁华。

第39章 第七章

“皇非!”

“砰”地一声重击,赫连侯府中结实的紫檀长案当场震裂,笔砚撞出飞砸在地上,旁边两人皆是一惊。白姝儿眼见赫连羿人正怒不可遏,也不便多说什么,斟酌劝道:“事已至此,侯爷还请节哀息怒,千万莫要气坏了身子。”

赫连羿人拂案而起,怒道:“竖子小儿欺人太甚,老夫这便入宫请大王断个是非,看他皇非究竟想要做什么!”

白姝儿急忙阻拦:“侯爷……侯爷请留步!皇非今日敢如此嚣张,必是早有所恃,楚王对他一向维护有加,御前理论恐怕无济于事。更何况,此番他算计得当,细想之下也挑不出什么不是,还请侯爷三思!”

一旁的赫连闻人亦拦道:“兄长,白堂主言之有理。如今少原君府正等着看我们赫连家的笑话,此事无论闹上朝堂还是传出江湖都对我们更加不利。齐儿败在归离剑下,如今除掉夜玄殇才是首要,兄长切莫一时悲愤,反而误了大事。”

赫连羿人双眉倒竖,狠狠道:“若无皇非撑腰,他夜玄殇一介质子,性命悬于人手,岂敢在我楚国张狂放肆!不除皇非,实难消我心头之恨!”

白姝儿起身移步,近前道出一番主意:“侯爷且听姝儿一言,皇非此人心计深密,权倾朝野,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角色,眼下咱们还是应当谨慎行事。侯爷莫要忘了,皇非身后有个做王后的姐姐。听说宫中传出消息,王后如今有妊在身,我手下现有几个绝色女子,侯爷不妨设法送她们入宫,先趁此机会消减王后的恩宠,更可施些小小的手段,令她无法诞下储君。否则,即便二公子能够回国,对侯爷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赫连羿人震怒之后,在白姝儿媚软的话语中逐渐冷静下来,踱回案前,阴着脸沉思不语。白姝儿柔声再进一言:“那日在画舫上,我曾听到皇非和姬沧的谈话。江湖上传言非虚,姬沧对皇非别有心意,甚至不惜以《冶子秘录》加以笼络,他们之间必有不寻常的关系。侯爷试想一下,有什么比通敌叛国的罪名更加有力?若能抓到皇非这个把柄,恐怕第一个要杀他的便是楚王!”

赫连羿人抬眼道:“皇非现在对你迷恋得很,你可有什么法子,探到他府中机密?”

白姝儿低声娇笑,眉目艳冶:“侯爷莫要这么心急,少原君府的防范毕竟不同于别处,且再给姝儿些时间,好戏不怕等。”

这一番烟视媚行,真真荡人神魂,就连赫连羿人亦有些心猿意马,在她成熟饱满的丰胸之前狠狠盯了一眼,想起皇非对这艳姬的宠爱,继而目中射出阴冷的光,“皇非,我本未想与他斗个你死我活,如今可莫怪我翻脸无情!”

“皇非,皇非!”楚宫上阳殿,两排镂银七彩水晶灯流照玉阶,在含夕公主绛云一般随风飘舞的裙裾上投下灵动丽影,她连跑带跳地冲出殿外,招手道,“你快点嘛!这么久才来,等得人急死了!”

因是私事入宫,皇非未着朝服,只一身玉白蛟纹锦衫,外罩丹红披风,形容潇洒,到了殿外略一扬手,侍卫们退留在廊前,“我才刚刚得空,你就一连派了几个人去催,什么事急成这样?”

含夕背着手站在门口:“慢吞吞的,人家等你下棋啊!”

“嗯?”皇非奇道,“上次在中宫连输了几盘,不是咬牙说再也不和我下棋了吗?今天这是怎么了?”

含夕不服气地扬头:“难道我永远输给你吗?喂,你这两天干嘛去了?到处都不见人影,害得我好找!”

整个楚国,怕也只有含夕公主敢拿少原君这般质问,皇非却纵容地一笑:“昨日昔国公子苏陵入楚,带来千匹上等的战马,我自然要亲自相陪,明天一早还要同他入宫见驾,今晚偏偏还被你抓来下棋,你怎就半刻也不让我得闲?”伺候含夕的侍女们听得偷笑,见他两人入殿来,纷纷敛衣拜下,却又都忍不住悄眼觑着皇非,一个个粉面飞红,含羞带娇。

皇非对此习以为常,丢下披风笑着吩咐:“去把你们公主藏的梅子茶拿来尝尝!”

“是,公子!”一群侍女七嘴八舌地应着,早有两人赶上前服侍,替他们打起纱帘,挑亮明灯。含夕指着玉案道:“快来,看我这盘棋怎样?”

皇非闲步至案前,一方紫玉嵌金丝雕花棋盘,满盘水晶棋子映着四周几盏琉璃华灯星星点点错错落落,说不出的晶莹明美,赏心悦目。这棋盘乃是含夕觉着好看,硬从少原君府赖了来的,皇非熟悉得很,此时一见之下,却颇为诧异地挑了挑眉梢。

上阳殿的掌仪侍女拢月原是楚王后身边女吏,如今奉命随侍含夕公主,待着侍女们将新制的梅子茶并几样精致细点奉上,便站在近旁观棋,却不料只看了几眼,忽然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不由“哎哟”一声以手撑额,身子摇摇欲坠。

皇非眼疾手快,及时将人接住,试了试她脉搏,笑道:“拢月,这棋你可看不得。”说着手掌贴上拢月背心,便将一道充沛的真气渡了过去。拢月晕眩稍减,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躺在皇非怀中,顿时满面生霞,待要挣扎着起身,却浑身绵软连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

皇非眼见她又羞又喜的模样,俯身笑问:“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拢月无力地靠着他的肩膀,只是不敢抬头看他,小声道:“我刚刚……看那棋局,一下子就觉得头晕目眩……”

那棋局异常古怪,金光玉影下落子颗颗分明,却一瞬间变得错综起伏,似是天地深处茫茫一片沧海,深无底,杳无岸,一漩漩暗流汹涌激荡,夹杂着明明灭灭奇异的光影,一时闪烁,一时洄转,直令人眼目俱花,心神虚脱。拢月心有余悸,闭了眼睛微微喘息,却被皇非这么抱着,不由得心跳如潮,面烧似火,倒更加晕眩无力了。

含夕见她脸红得厉害,奇道:“怎么看棋也会头晕,我看了这么久,也没觉得啊?”

皇非见识广博,自非含夕所能及,命人扶了拢月下去休息,方道:“这是一局通幽棋。你心中知晓棋局变化,又曾修习摄虚夺心术,自然无碍,拢月不谙武功,却如何支持得住?”说着目光往棋盘上一带。

据《沧桑谱》所载,八百年前,白帝曾在惊云山凌虚峰设通幽之棋对战召皇朱襄,百日十局,召三界鬼神相助,朱襄一平九负,大败而归,自此立誓以东海十三仙城侍奉中央白帝,成就九域格局。据说这十局绝棋应天生地成之数,一步一洞天,一劫一春秋,方寸虚实尽可藏天纳海。眼前棋局虽不像传说中那么诡异,却暗藏九宫,以天元之子御八方神数,处处变幻莫测,下棋者若内力稍有不济,便会为局中幻象所侵,心驰神乱,最后便只有弃子认输的份。

皇非知道含夕日前去了子娆那里,通幽棋谱早已失传,数百年无人得见,若这世上还有一处可能留存,那便是帝都王城了。

眼前飘过一双曼媚清娆的笑眸,每次相见,那女子心思百变计谋层出,假他之手振威天下、翻弄诸国,如今设下这珑玲妙局,又要和他打什么机锋,试他的武功定力吗?心底里不由漾出几分趣味,隐隐笑道:“这局棋是子娆教你的吧?”

含夕才不在乎棋局是不是另有玄机,只一心想要赢他:“问这么多,你若解不了,便快些认输。”

皇非便一笑,漫不经心:“执黑执白?”

含夕将棋盒推过来:“自然是我执白设局,你执黑应手了。”

皇非点头,拈一枚黑子略加斟酌,抬手点入局中。含夕见他落子,急忙去看,忍不住讶道:“艮四五,你果真在此落子?”

皇非抬手取茶来饮,随口问:“怎么?”

含夕笑眸灵动:“早知道你会如此。”说着执子在他下方打入,“而且啊,我还知道你下一步怎么走!”

皇非见她不假思索,似是早有对策,却不信她真能料自己棋路,凝神沉思片刻,再落一子。含夕“嘻”地一笑,即刻应对。这一手棋连消带打,巧妙无比,皇非倒真忍不住看她一眼,含夕挑眸相望:“你第一步棋取艮宫生门,其实是惑敌之计,并非本意,这一步才是真正目的,想要攻我左营,我说的是也不是?”

皇非目中略见诧异,唇角微笑却从容:“是这个道理,听起来倒真似料中了我的心思。”

“那当然了,”含夕下颌微抬,“不过猜你几步棋,何难之有?”

皇非收手笑道:“这么说我倒好奇了,你不妨猜猜我下一子将落何处?”

含夕刚要说出子昊教她的棋路,突然转念:“空口无凭,我说对了你也可以赖,咱们写下来对照。”一迭声命人去取笔墨。

皇非笑着摇了摇头,依旧不急不忙地品茶。待含夕转身写完了棋位,他才将袖一拂,一手仍端着茶盏,一手便就着侍女捧起的玉盘随意提笔书下几个字,满眼的戏谑悠闲,显然未将她这玩闹之举放在心上。含夕上前一看,顿时拍手笑道:“坎三六位,果然被我猜中了!”展开自己的字条,抢了一枚黑子替他放入棋盘,“不过你这步棋虽妙,却是百密一疏,这棋局中盘可藏有一处厉害的天劫!”

皇非看清棋盘变化,神情蓦然震动:“九星反吟!”

含夕开心道:“怎样?九星反吟,万事俱休,这下认输了吧!”

整盘棋子仿如亘古星空,苍茫闪耀,一道星阵盘踞当空,点点光芒之下,似要将眼前空间化作无穷的虚空。心中奇景一闪而逝,皇非忽然抬头:“这棋并不是子娆教你的。”

含夕连连占先,正自得意,不由脱口而出:“谁说是子娆姐姐教的了?都是你自己瞎猜,这个啊,是子娆姐姐的哥哥教我的!”

皇非剑眉一扬,眸心瞬间精光闪掠,几如寒星耀日。好一局幻象丛生的通幽棋!虚藏实,实入虚,东帝子昊,竟能够步步料他棋路,分毫不差。他心中凛然,灯下俊面若水,却是静无表情,片刻之后,突然起身向外走去。

含夕愣了一愣,追出去道:“喂!输了棋也不用这样吧,怎么说走就走?”却见皇非在大殿之前停步,负手仰望夜空,朗朗俊目遥映天星,一片深思之色。约过了半盏茶时分,他唇角向上一牵,露出素来不变,一抹自信无比的笑容,转身道:“九星反吟,乃是虚中藏虚之局,天盘加临地盘兑宫,八门无主,因此虚藏封闭,天地归无,但却并非不得解。含夕,我下一子落坎宫休门主位,你不妨仔细思量,三日之后,我来问你应对之策。”

“坎宫休门吗?皇非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便想出这一步棋,看来盛誉之下,名副其实啊。”

一连两日细雨连绵,终见云霁天开,半山崖上落花缤纷,乱红轻舞,子昊和含夕自高处循路而下,点点花雨不时掠过他身上飘扬的披风,于那苍白容色之中,平添几分隽雅与风流。

含夕跟在他身边,边走边道:“整整下了两天雨,我闷在宫里想了两天,也没什么好法子。皇非说给我三天时间,今天可是最后一天了。”

子昊踏一地落红徐步前行,望见竹林转过温泉池,再向里去便是两间半遮于碧影清荫下的雅室。室中燃着一炉白檀香,在雨后的清新中渲开沉静的气息,缭绕于案旁琴侧。他招手让含夕入内,站在竹席前取过一枚白子,低头静思片刻,放入棋盘:“坎水属阴,休门主位虽可化九星反吟之劫,却也受其压制,难以扬兵攻伐,否则落吉为凶,再难挽回。皇非现在只能按兵不动,你在中宫应他一子便是。”

含夕上前看去,案上正是日前那局棋,连着皇非的破解也在其中,只是他这一步既不攻也不守,着实平淡得紧,不由问道:“就这样吗?”

“如此足矣。”子昊淡淡说道。含夕端详了好一会儿,问道:“那皇非下一步又会怎么走?”

子昊坐下来,微笑着摇了摇头。含夕不解道:“之前皇非那三步棋你都说得准确无误,怎么现在却又猜不到了?”

子昊目视棋局:“先前我能猜到皇非的棋路,是以有心算无心,现在他已有意提防,便不好说了。”

以有心算无心,却也是知其性,明其道,料其先。上次那局棋黑子被困重围,想要脱困,其实有两条活路。弈棋之道,兵法之谋,少原君十五岁领兵,身经百战,一向善用奇兵诱敌,声东击西,在棋盘上也必然剑走偏锋,舍弃中规中矩的那条路,那第一步棋他就只有艮四五位可取。

而接下来教给含夕的应对,其实是兵行险招,争先之举,目的是在艮、坎、干三宫同时挑起兵锋,造成急于围攻的局面。九宫之内,坎宫受水德之正气,利主兵戈征伐,黑子唯有在坎三六位上点入,才能消此攻势,并同时对左右构成威胁,无论怎样计算,这都是获益最大的一步棋。

皇非善谋,用兵行事滴水不漏,往往能于决断间一举数得,以他的棋力,必然取中这最为有利的一点。只是这一点,却也不偏不倚,正是九星反吟阵盘形成的关键一步。同样的传承与渊源,通幽棋与九转珑玲阵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布置得当,可借对弈者一点求胜之心,衍生万千幻象。但那样的幻象并不足以困扰皇非,不能,亦不必,只要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对局中这一玄机掉以轻心,便已足够。

他会认为棋局出自子娆之手,从一开始这小小的误会便在算计之中,做了万无一失的预见,而用那两步棋抢先进攻,更是会让对手认定这想法。皇非恃才自傲,连续三步棋落在下风,只因太过大意,只有最后一步才是严阵以待,那么这一局棋,他想必也已经猜透了其中隐喻——

一切都如这棋局,从一开始调兵、布局、进退、成势,主动权在于王族在于东帝,入楚医病,只不过是有益而可行的一步,并非是受制于人,不得已而为之。

少原君虽威凌九域,也是楚王之臣,而楚王,乃是天子分封的诸侯。高下自有份,尊卑不可乱,逐鹿问鼎,兵叩金阙,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样的事,并不是东帝所允许的。

锋芒无双的少原君,恐怕并非一盘棋便能压制,但敲山震虎的目的应该也达到了吧。子昊转头望向窗外清静的竹林,日光一耀,那丝锋藏于笑容之下的傲气在深远的眸色中闪过淡淡微芒。

“真的猜不到了吗?”含夕失望地拨弄棋子,发出清脆地碰撞之声。子昊略加思忖,“也不是不行,不过略费些精神罢了。这样吧,我再告诉你三步棋,不出意外,皇非的棋路该在其中,你依次记住应对的法子,那便每次都可压他一步。”

猜出对方三步棋,再想出三步应对,一子之差,乾坤之别,这几步中必要考虑全局不同的变动,斟酌可能发生的一切情况,一而三,三而九,九而千百,变幻无穷,面对皇非这样的对手,若要做到万无一失,步步为先,岂是一般心力所能及。

含夕先是欣然叫好,但突然又丢下棋子,说道:“还是不要了,下棋其实也不好玩,太费神了。对了,我给你带了一对上好的晴山玉芝来,刚刚交给了离司,不知道合不合你用。还有这个,”她从袖中取出一小包东西,“这是用浮罗果做成的蜜饯,甜而不腻,味道很好,以后你喝药的时候含一颗,就不会觉得那么苦了。”停了一停,似乎还有话想说,却又犹豫不决,一只手绞着衣带上的玉环坠饰,暗暗觑着他,忽然粉面盈霞,最终还是将话藏在了心里。

子昊笑容浅淡如旧,黑沉沉的眸中有种有种波澜不惊的平和。直到她将蜜饯递到他手里,他眼底才轻微一波,似是暖风间细碎的竹荫洒落,冰潭漾起春水,冷雪染上温柔。他望着含夕,微微笑道:“我既答应了教你下棋,便不会让你被皇非难住。再说了,我还要多谢你的蛇胆,那烛九阴原是你驯养的灵物,却因我而伤了性命。”

含夕急忙道:“没关系的,早知道子娆姐姐是为了给你治病,我……我就让白龙儿不要反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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