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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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抉择对姚荡来说是两难的。她瞪大眼,沉默着,无话可说。

他宁愿把她的沉默想象成犹豫,可事实上,苏步钦清楚,在姚荡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只是连她自己都清楚这答案太伤人,以至于她不敢说,而他也不敢听。

他倾身,有些蛮横地用唇堵住她的嘴,舌尖却是小心翼翼地掠过她的唇瓣,紧紧缠住她的舌。她没有反抗,他吻得愈发用力,不去想她究竟是无力反抗,还是发自肺腑地顺从。在唇舌的缠绵间,他极力寻找想要的感觉,可是找不到,她心思飘移、不够投入、似乎就连深吻都在刺探他的用意。

“说爱我。”他投降了,既然找不到,那就直接问。

“是!”在苏步钦草草结束了这个吻后,姚荡费了不少力才从没顶的眷恋里走出。尽管供认不讳,可她很快就证明了,她是自私的,即使爱,也爱得太过理智,“可我不能拉着姚家为这份爱殉葬。就算我爱得没有善终,我也不能让我爹没有善终……”

“你爹是咎由自取,是他野心太大,恨不得挟天子以令诸侯,他早晚都会有这一天,不是你能挽救的。”事实证明,事已至此,他们之间就算爱,也不可能爱得心无芥蒂、无关得失。

“就算他十恶不赦,他还是我爹!没有他,就没有我!”

“想要你爹死的人,不止父皇,还有我。”他起身,冷觑她,摘下所有面具,完全不加掩饰对姚家的恨意。

他要姚家一个活口都不留,要他们为自己曾做过的事付出代价,那是他决议死撑着活下去的那天起,就坚定了的信念,以为不可能为任何人改变的信念。

然而,在转身离开房间时,他不受控制地顿住了脚步,僵着背脊,寸步难移。苏步钦认栽地闭上眼,喉头一动,“有句话,你给我记住,以后我或许不会再讲了。”

“什么话?”姚荡定睛望着他的背影,还没能从他方才那股浓烈的恨中回过神。那种感觉很不舒服,身在局中,却看不见前因后果,就彷佛只是一枚棋子,本分只是配合执棋人。

“我的确爱你,爱到无人能争锋,包括姚寅。”

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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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荡知道这个世界有很多尔虞我诈,就算爱,还有多少人会不计代价?

尽管如此,她仍是存着一丝侥幸,也许他能力挽狂澜,用行动为他口中的爱加冕呢?明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女人对爱情的盲目在作祟,致使她的天真不断发酵,她在尝试说服自己……苏步钦是不同的,他或许有能耐让皇上放过姚家、他或许会手下留情让这场浩劫草草收场、他或许……

她就是瞎了眼盲了心,听得再多、看得再多都抵不过苏步钦那一句“爱到无人能争锋”。

可幻想与现实之间的落差,却让那些冷血无所遁形。

伤还来不及养,很多事还没机会去弄明白,姚荡就被又旦郑重其事地请到了钦云府的正厅。

戒备森严的正厅内,端坐着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淡淡的茉莉茶香溢满厅堂,让气氛缓和了不少。然而,普天之下能穿着明黄色大摇大摆出入钦云府的,唯有一人,所以姚荡自跨入正厅起,便紧悬着心,安分地跪在地上,不敢出声。

屏息享受静谧的短短瞬间,她想了很多,甚至想到也许等下皇上一开口,姚家又能一如当初,她要回家,要陪爹一块吃顿饭,还要洗个澡,去掉一身的晦气。

她的心事并不是那么难猜,那副准备好随时松口气的模样落入苏步钦的眼底,他偏过头,不期望她能领会他的意,只奢求别在她心底烙下恨。

“看来没什么好审了。”皇上忽然开了口,是不少旁观者听不明白的话,可他知道苏步钦懂。又顿了半晌,迟迟等不到他要的结果,他冷着脸,毫不留情地为这场闹剧划上句点,“你来替朕宣吧。”

“把她带走,和姚家所有人一块充军,即刻启程,不得延误。”

事态的发展是姚荡料想不到的,她更没猜到这一字一句会从苏步钦的口中迸出。愕然,远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心境。那双紧锁住她的瞳孔里,看不出丝毫情绪,有的只是淡漠,就好像他们只是两个没有丝毫交集的陌生人般。

他变得高高在上,无数王公贵胄渴求的功名利禄彷佛在一夕之间全落在了他头上,于是,她成了他的累赘。她的死活、姚家的死活,全都与他无关。

意料之外的结局让她乱了阵脚,在一片空白的脑中,只有一句话不停在回荡——这不是逆来顺受的时候。

“可是按照律法女眷不必充军,贬为奴即可。”

“律法是人定的。朕要你充军谁敢有异议?你敢吗?”说着,皇上转眸,含着一丝意味深长地笑,看向苏步钦。

姚荡的视线也不自觉地转到了他身上,她很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明知道事到如今这种期待很不争气,可她还是盼着……盼他能说些什么,哪怕那些求情的话起不了任何作用、哪怕他仍是像从前一样软弱无能连自己都庇佑不了,她要的不过是他那份肯定。

肯定他之前说过的爱是真的,对她的那些好也是真的。

但结果,苏步钦终是一句话都没有,选择用沉默来回答,却是个再好不过的答案了。

他不在乎,所谓的爱于他而言也不过是种手段。他技巧娴熟地把她玩弄于股掌之间,早就设计好何时该毫不犹豫地丢开她。是她太笨,被那副看似柔弱的外表蒙蔽,视而不见他的野心。

“不用看他,充军是他的提议。朕果然老了,不如年轻人想得周到,那些将士常年驻守边关,朕怎么能不体恤下,也是时候赏些女人给他们了。”

皇上的话无疑是下了批语,一切真的都是苏步钦所为,真正要姚家垮的人,是他。

“等、等一下,你……不对,皇上,您能不能把话讲明白些?”姚荡猛然从自怨自艾里回过神,什么叫是时候赏些女人给他们?所谓女眷充军,是要姚家所有不带把的全都去做军妓?!

“听不懂吗?没关系,你一会可以问你爹。朕向来都是赏罚分明的,他最清楚了,当年他领兵打仗,想要什么女人朕都允了,如今驻守边关的那些比起他一样功不可没,朕不能厚此薄彼。”

放屁!全他娘的放屁!有功自有赏、有罪自要偿,这道理姚荡懂,可是百姓都懂说罪不及妻儿,她爹到底犯了多大的事,会让这疯子皇帝毫不留情地迁怒整个姚家。

“十三荡,快谢皇上不杀之恩呐。”

旦旦的提醒声自耳边传来,姚荡一脸呆滞地转过眸看向他,顿觉哭笑不得。这就是王法?被这样对待,还要感恩戴德?她不甘地抬起头,死死瞪着正厅主位上那张和苏步钦颇为相似的脸,为数不多的傲气,几乎全用在了这一刻,“谢皇上不杀之恩。姚家只要还有人活着,就不会垮。”

“爷总会有法子救你的。”又旦听不懂她话中的恨意,仍在一厢情愿的安抚。

“等他救我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嗤笑,笑自己那一身的傻气。

曾经,她得过且过,只要是能依赖的人,一个都不会放过。姚荡总是相信无论对方是出于什么目的,只要待她好,那些好是害不了人的。偏偏这个她爱着的男人,给了她致命一击,让她领教到了所托非人的滋味。

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依赖的,有些温暖是不能轻易汲取的,如同饮鸩止渴。

短短几天,姚荡看透了很多,她唯一没能看透的是转身被又旦押走时,苏步钦眼里的执念。

“你还有后悔的机会,等她出了城门,朕的成命就收不回了。”亲眼看着姚荡被押上囚车,皇上才开口,听起来很和缓的口吻,如同闲话家常。

“没什么好后悔的。”

“你是忘了当初谁逼着朕把你送去做质子的吗?忘了苏步高为什么会步你后尘?忘了你母后怎么死的吗?!只差一步,你为了个女人心软?朕再说最后一次,把姚荡认下的那张供状拿出来,朕放过她。”

“父皇,君无戏言、成命难违,烧了的供状您要儿臣怎么拿出来。”他的回答再清楚不过,就是心软了,很没志气地为了个女人功亏一篑。轰轰烈烈地配合父皇闹了一场后,他逐渐明白到想让所有人都满意,那是不可能的。

他终究不过是个傀儡,那些仇恨或者本是可以一笑泯灭,偏是有人刻意灌输不断放大,而他极其配合地钻入这个牛角尖,以至于最后作茧自缚。这怨不得谁,姚家基业到头来仍是毁了,想来母后也不会想要人家九族殉葬。

或者,他只是在最后关头自私了,自私地找一些听似合理的借口去抛开一切。他答应过,那些用嘴说不出来的话,他会用行动证明,他做到了;说爱她,爱到无人能争锋,他没有负。即使这些姚荡未必能懂,苏步钦也认了,他只求一次难得的问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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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被又旦请上囚车,如同重刑犯般押往城门口,姚荡仍是一脸不愿接受现实的神情。

这一路走了很久,又旦始终默不作声跟在一旁。沿途,时不时会冒出些百姓煞有其事地拦囚车,表情看似比她还悲壮。

“旦旦,他们在做什么?”在又一次被拦停后,姚荡终于缓过神,问道。

“为姚家求情,望圣上网开一面。”又旦直视着前方,没好气地撇了撇嘴,口吻很刻板,透着浓烈的不爽,像是巴不得姚家的人都死绝。

“求情?!”她的惊愕是有理有据的。按照姚家一贯的名声,落马后,百姓应该是恨不得举国欢庆,讼皇上的英明。

“很奇怪吗?这还算少的了,若是你爹肯早些散尽家财,想要煽动整个琉阳城的百姓都轻而易举。”

那她爹到底是藏了多少银子?可是姚家不是被抄了吗,她爹不也一样深陷牢狱吗?哪还有办法用银子去煽动百姓?她揪着眉,顿了顿,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性,也就是这个可能性,让她不禁抽了口凉气,“四哥回来了?”

“没有,至少没人见过他。”

“那就好……”她身子往后一瘫,松了口气。

这下意识的举动招来了又旦一道白眼,“好个屁!你该不会是还在想只要姚寅没事,就会回来救你?得了吧,他就算有这个能耐,救的也是姚家不是你。”

“有什么不同,我也是姚家人呐。”救姚家,不就是救她,救了所有人。

“你还真不爱计较。即便是被利用,你也无所谓?”

“什么意思?”

瞧见了姚荡不太对劲的脸色,又旦话锋一顿,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赶紧打住,“没什么,随便感叹下不行啊。”

“……苏步钦真的是在利用我?”这话怎么听都不像纯属感慨。其实事已至此,这种问题大可不必刨根究底了,答案再清楚不过,偏偏她竟然还不死心。

是不愿相信她所认识的兔相公真得下得了手,她把自己仅剩的荣耀倒贴给他,而他却用来覆灭她的家。这何止是傻到可笑,简直傻到罪无可赦。

“关爷什么事!”护主心切,让又旦彻底口没遮拦,“你是镶了金还是渡了银,有什么利用价值?旁人不了解他妄下论断也就罢了,可你待在他身边那么久,口口声声说喜欢他,竟然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爷要不是为了你而不愿娶冷姑娘、不愿赶尽杀绝,早就全身而退逍遥快活去了。”

“是!今天之前,我还真不知道你家爷是什么样的人!他不娶冷淑雨,不是因为我,是他不配,连那样的女人他都配不上。替我转告你家爷,我祝他终老一生不得善终!”

——姚荡哟,我的妹哟,哟喂,我对你的爱哟,浓哟,哟喂,浓得好像你的癸水哟哟哟哟喂……

这是初见时苏步钦送她的开场白。

——把她带走,和姚家所有人一块充军,即刻启程,不得延误。

这是最后苏步钦留给她的结束语。

如此前后不一难以揣测的人,要她怎么去了解?

为了她?呵,她没心情去管又旦的话里有几分真,只想反问一句,有谁看到她为了他失去了什么吗?是她整个家,是仅有的一切。她知道那是她咎由自取,没资格怨任何人,同样的,事情到了这一步,他的人也没资格来责怪她的不够了解、不懂领情。

第四十章

见到爹的那一刻,姚荡几乎不敢认。

印象中她爹一直把自己拾掇得很干净,搁那一站,就算不开口,也有种与生俱来的威严感。总有一堆穿着朝服的官员跟着他后头转,他只需要皱下眉头,就会有无数人献媚讨好。虽然有些发福,可硬朗的脸部线条配上英挺的五官,仍是让他在人群中显得出类拔萃。

而眼下,站在她身边的人一身沾满血渍的白衫,沉沉的大枷压得他身形佝偻,花白的发散乱着,彷佛在几日之间老了好多岁。看向她的时候,他眯着眼瞳,紧抿着皲裂的嘴角。

半晌后,从他嘴边钻出的话,让姚荡心头猛地一酸。

“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她是姚荡,有皇上亲自给的免死金牌。”

“姚大人,你未免也太不熟悉律法了,充军不会死人。”回完话后,又旦颇为漠然地扫了他眼,兀自走上前同负责押解的交代了起来。没多久,又折了回来,“皇上顾念你年迈,沿途特赐马车。姚大人,上车吧,时辰差不多了,该上路了。”

闻言,他一愣,皇上是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一个手段毒辣至极的人,会在这种时候还体恤他年迈、沿途多有不便?

“你也上车。”

“我?”又旦再一次开口,被突然点了名的姚荡则是一脸的茫然。见他点头,她更是困惑,“做什么?我也年迈?”

“从琉阳城到边关,少说也得一个多月,你爹不需要人照顾吗?”

“明白了。”姚荡不再废话,识相地钻进马车。

言尽于此,就算是姚荡都看明白了,更遑论是她爹,这压根不是什么皇上体恤,而是苏步钦的打点。

可相较于姚荡的欣然接受,她爹则不适时地摆出了铮铮傲骨,傲慢地冷哼了声,“你看不出这全是苏步钦的安排吗?我是老了,但还没老到连几步路都走不动!跟我一块下车,就算死在路上,也不准稀罕他的施舍。”

“为什么不要?我们心安理得,做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驾车的人似乎也无意听取他们的意见,自顾自地挥鞭,眼看着马车渐渐驶离琉阳城,熟悉的景在姚荡的眼瞳中倒退,连同那些记忆被她一并甩在了身后。她吁了口气,放纵自己瘫软在马车上,语调间透不出一丝情绪。

她没兴趣管苏步钦这么做是为什么?心怀愧疚想补偿也好、借机羞辱她爹不复当年也好,总之,几天的牢狱之灾已经把她爹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是事实。她也想有骨气,但现实不允许。

“心安理得?你真的能心安理得?不是恨不得可以摆脱姚家吗?你敢说从没想过要姚家死?还来得及,去找苏步钦献媚说几句好听的,说不定等着你的就是太子妃的位置,不必在这装孝顺。”

“我……”这话让姚荡憋红了眼眶,她多想能像六姐,受了委屈被爹误会了还可以娇蛮地顶嘴。然而,她没这个资格,她咬住唇,压抑着不敢哭,“爹,我知道错了,您别怪我好不好?求您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没想到他会骗我,以为他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别赶我走,我想和你们在一起,您要我怎么偿还都行……以、以后我再也不爱了……不爱了……”

脱口而出的话来不及组织,虽然语无伦次却是她全部的心声。她忍住了泪,没能忍住哽咽和害怕,她怕会被至亲的人视作仇人,怕被赶走。

半晌,只有马车轱辘碾过黄泥地的声音,姚荡许久都没能等来她爹的回应。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她一抬眸,对上的是她爹目不转睛的视线。

那道灼灼的似是闪耀着别样光芒的眼神,很熟悉,像四哥,又像……她小时候,爹看娘的眼神。

“你和你娘真像。”片刻后,他倏地冒出一句感慨。

——对不起,别怪我好不好?我不是看不懂你的好,只是不会爱了……

曾经,那张和姚荡如出一辙的嘴里飘出过类似的话语。是不是人在疲累的时候,特别容易遥想当年,那些尘封的记忆,无预警地在他脑中清晰呈现。在那些片段里,他看见自己耗尽毕生感情去爱一个女人,爱到她的好她的坏他全数接受,而她留下的遗憾则成了他用来惩罚自己的东西。

他颤抖着闭上眼,布满岁月痕迹的手费力地抬起,落在姚荡的后脑轻拍了几下,伴着一声沉沉的轻叹,他低语:“好了,别说了,好好睡一觉,爹不会赶你走。”

当初不会,现在就更不会了。

始终没人知道,众多子嗣里他最疼爱的是姚荡,因为她像极了她娘,可也正因为如此,他把对她娘的恨也一并延续到了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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