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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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农田,有风,风吹得发丝纷乱。我恍惚想起,多少年前,在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跟姐姐经常手拉手在江边奔跑,看轮船来来往往穿梭奔忙,看灯火倒映入水中波光潋滟犹如梦幻。

可一转眼我们就长大了,一个开车翻下山崖,另一个为了证明她被谋杀而四处奔走。

一个人的生命何其渺小,消失便是消失,不在便是不在,犹如阳光下无声无息蒸发的水珠,谁会记得一颗露水与另一颗露水形状的不同?

我的心底忽然浮上一种渴望,像是为了读取风吹过田野留下的费解密码,我渴望倾听的某个声音在远处响起,我转头,写下一行字,拿给邵驹。

邵驹皱眉,不耐烦地瞥了一眼,摇头断然拒绝:“不行,时间不够。”

我眨了眨眼睛,突然发现眼泪就这么直直流淌下来,我双手合十请求邵驹同意我去车祸的出事地点看看。我从来没去过,所有的事,有关她如何死去的细节,我都只是自行想象。

可在临死的前一刻,她想过什么?回溯一生的话,她会不会想起我们一同度过的童年?想起我们姐妹从未用语言交流,却心意相通的少年?想起我们逐渐长大后,渐行渐远的青年?

邵驹又一次拿我没办法,他厌烦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却加快车速,在分岔道上拐向我要去的地点。

我们很快就到了出事地点。邵驹小心地把车停在路边,我推开车门,之前被撞毁的栏杆已经修复,山风疾棘,四下蒿草遍野,怪石嶙峋,乍眼望过去,仿佛地底潜伏着不知名的恶兽,须臾之间,便会扑起伤人。

我闭了闭眼,崖底有人在召唤我,我断然地跨过栏杆往下走。

没走几步,邵驹从后面飞快地追上我,拽过我的手臂一拉,怒问:“你下去干吗?”

我听见她在叫我,她在跟我说话,她低声呢喃,我必须集中全部心力,才能听见她那无法用语言传递的信息。

我努力掰开邵驹的手。邵驹愣住了,他呆了几秒钟,然后抢先跨行几步赶到我前面,回头恶声恶气地对我说:“跟着,照我的脚步走!听见没?不听话摔死了活该!”

我跟着他往下走,有点儿难,可没关系。接近底部是一片河滩,邵驹停了下来,回头看我,目光罕见地有些怜悯。

我知道就是这里了,石块上有擦不去的黑色痕迹,据说当时车子先撞到这儿,然后停下来,很快就油箱漏油,发动机着火,继而爆炸。

那时候她已经死了,我知道,她不会有求救无门的恐慌和痛苦,可我也知道,一声巨响之后,她成为一具焦炭,幸亏她在医院留下了牙医记录,否则人们不能断定死者是不是她。

谁还记得曾经有个女人存在过、活动过,在这个我们共同呼吸生存的时空?谁还记得有个女人跟我们一样会走会跳,她曾经笑靥如花,曾经动人心魄?

“那什么,节哀顺变啊。”邵驹忽然说。

我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又流下了眼泪。我用手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干,邵驹看不过去,咳嗽一声,递过来一条叠成四方形的手帕。

“拿着,干净的。”他不自然地说。

我点头,接过去擦眼睛,然后久久地凝视那块石头。

他在我身边有些生硬地说:“别太难过,啊,你过世的亲人不愿意看到你这样的。”

我没理会他,他继续艰难地说:“我是说真的,就拿我自己说吧,我妈过世那会儿,我也是难过得睡不着,天天想着要是我不去当兵,老实守在她身边就没事了,越想越难受,越难受越觉得往后日子没法过。你猜后来怎么着?”

我转头看他,邵驹眼神悠远,慢慢地说:“后来我整理遗物的时候才发现,我妈给我打了件毛背心。那时她已经生病了,可还是每天打几针这样弄完它。那毛背心的样式可真土啊,可厚实暖和,一点儿不含糊。我看到那件毛背心就不难受了,我跟自己说,我妈临去都惦记着我别冷到,她怎么舍得我难过呢?”他冲我淡淡一笑,说,“你姐也是,你不是说了你们姐妹俩感情很好吗?她肯定舍不得你难过的。”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是的,她是这样的人,我们一起分享过迄今为止人生中最弥足珍贵的美好事物,她向来善良体贴,她确实舍不得。

但在这样的姊妹情面前,我悔恨莫及,我想如果重来一次该有多好,我一定争分夺秒、竭尽所能地对她好。

五、目击者

我们临近中午才到目的地,找到那个目击者的家中时,他正在院子里吃饭。

目击者是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名叫黄英豪。他皮肤晒得黝黑,脸上过早添加了皱纹,眼神混浊。邵驹一进门,他便现出敌意,没等邵驹把话说完,这个男人便站起来把我们往外推搡,嚷嚷着“问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

邵驹一出手将他反手扭住,黄英豪立即蔫儿了,打量他的眼神戒备而畏惧,而看向我时却目光闪烁,不敢直接和我目光接触。

“坐下,现在我问一句你答一句。”邵驹反客为主,推他坐在院子当中,自己搬过来两把椅子,一把给我,一把自己坐。他问,“黄英豪,去年你目睹了公路上的一起车祸还记得吧?你跟人说,觉得那女人是自杀的。”

黄英豪迟疑了下,回答说:“记得。”

邵驹指着我说:“看见没,这就是那女人的妹妹,我现在当着她的面再问你,你怎么就觉得那女人是自杀的呢?”

“我……我看到她拐弯后直直冲下崖,中间没打盘。”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说。

“你还说你看清了那个女人,你说她笑得很瘆人,是不?”

他转过眼珠,点头说:“是我说的。”

“你当时去干活?几点?”

“大概早上六点。”

“你们家的地在公路南边?”

“是啊。”

邵驹冷笑了一下说:“你从北往南走,那车是从南往北走,当时它的车速在每小时130公里以上,那天早上还起雾,能见度不超过五米,就这么一秒钟的时间,你居然能看清车里坐着什么人,你难道是火眼金睛?”

“我……我记不清了。”黄英豪开始结结巴巴地说,“可我看到它撞了栏杆翻下山崖,这个没错。”

“是没错,是人都猜得出来。”邵驹盯着他冷冷地说,“可你凭什么说人家自杀?”

“我……我就是这么觉得,我说出自己的看法怎么啦,这不犯法吧?”他的口气硬起来,开始耍赖。

“如果你事后账户里没有不明不白地多了十万块,这事就不犯法。”

我心里一紧,忙转头看向邵驹,邵驹冲我点点头,继续说:“这个女人如果是被人谋杀,你这就是帮忙掩盖罪行,也是要判刑的,你懂不懂?”

黄英豪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只是一时贪心拿了点儿钱,我可没想帮谁,我什么也没干。”

“说实话吧。”邵驹淡淡地问,“你压根儿就没看到过那辆车怎么出事的,对吧?”

黄英豪犹豫了几秒钟,终于点点头。

“有人给你钱,让你出来做这个目击证人?”

黄英豪结结巴巴地说:“我不认识那个男人。可我记得,我们谈的时候,他中途接了个电话,叫了声沈小姐。”

沈小姐,沈秀娥。

我的指甲掐入自己掌心,一阵尖锐的痛袭来。

六、日记本

从所谓的目击者家中返城后不到两天,邵驹又给我留言,声称他找到了当初姐姐出事时开的那辆车的残骸。

“可惜损坏严重,而且时隔一年,丢在垃圾场一年,能找到的有用东西几乎没有。”他说。

我在目前居住的地方接待了他,老城区租住的小公寓,房子很旧,墙壁上渗透着积年的水痕,蜿蜒宛若墙壁自身的肌理。我为他倒了一杯水,然后安静地等他的下文。

“但我还是找到这个,顶着臭烘烘的味道和垃圾把它翻出来可不容易。”他递过来一个小透明塑料袋,里面有一枚烧黑了的胸针,但却能看出雏菊的形状。

我心里一震,伸出手时微微颤抖。

“这应该是死者的遗物,她看来很喜欢雏菊啊。”邵驹若无其事地说。

我深呼吸了几下,接过去,无声地说谢谢。

“你这里不错。”他四下打量,“挺干净的。”

他指的是擦拭得发亮的地板和木制家具,我勉强笑了一下。

“把时间用在做家务上是个好习惯。”他微微一笑,随后站起来,凑到我的客厅墙壁上,指着上面的一幅油画,饶有兴致地问,“你画的?”

那是一幅很简单的风景画,一望无际的草地,远处有蓝天,近景处有大簇盛开的黄色雏菊。

我条件反射般站起,跳起来想挡到他跟前,一迈开步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又收回了脚。

邵驹仿佛没看到我的动作,自顾自笑了笑说:“画得蛮好,你也喜欢雏菊?你们姐妹连喜欢的花都一样。”

我咽下一口唾沫,默默看他,随后在纸上写了一行字:你还找到别的东西了吗?

“没有。”邵驹把视线从油画那转到我脸上,摇头说,“我说过,车子残骸原本就受损严重,就算有什么,爆炸那一下也很容易毁了。如果我是科学家,有实验室化验样本倒还有可能找着线索,可现在没那么好的事。”

我有些黯然。

邵驹话锋一转,问:“听说你姐姐去世前留下一本日记?”

我点头。

“上面留了类似遗书这样的东西,所以周荣斌会对外宣称,你姐姐因抑郁症而自杀?”

我再度点头。

“可在你姐姐生前工作的医院,所有认识她的同事都记得她是一架非常强悍的‘工作机器’,上手术台做手术五六个小时是常事,她出事之前一星期还主刀了三台高难度心脏手术。这样的工作强度,抑郁症患者能扛得住吗?”

我眼睛一亮,在纸上迅速写:“她不可能有抑郁症。”

“毕竟你姐姐生前从未因抑郁症就诊过,周荣斌这么说也只是推测,他的证据还是来源于那个日记本。”

我的心怦怦直跳,定定看向他。

“以你对你姐姐的了解,你觉得她会写日记吗?”

我坚决摇头。我写道: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多愁善感。

邵驹看着我说:“没错,这才符合我对她的判断。所以我对那本日记很好奇,不知道周荣斌有没有销毁它,毕竟他新娶了沈秀娥,留着亡妻的日记本不太吉利。我想请你委托我,上周家要回你姐姐的遗物。”

七、证物疑点

邵驹采用的做法很光明正大,他打着我的旗号直接找上周荣斌。邵驹对周荣斌说,为了不影响他与后妻的感情,作为善解人意的前娘家人,我想将姐姐留下的书籍、日记、衣物拿回,也好睹物思人,做个念想。

周荣斌据说半信半疑,他提出见见我再说。我一点儿也不想看见他,但这次避无可避,于是我答应了。

我们约见在周荣斌家附近的一个咖啡厅,我由邵驹陪着,穿了一身黑色丧服,脸上涂了粉,头发直直披散下来,尽量装扮成一个忧郁内向的哑巴女孩。我们没有等多久,周荣斌就来了,看到他的瞬间,我忽然想把桌子上的玻璃杯敲碎后给他狠狠来一下。

周荣斌一进来就牢牢盯着我不放,目光震惊,脚步踉跄,他哑声喊了句:“阿敏?”

那是我姐姐的名字,我们姐妹长得有点儿像。

他离近了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眼神复杂,随后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所有男性社交技能迅速回归,他甚至带着几分关切,假惺惺地问:“小妹,我们得有好几年没见了吧,你……还好吗?你越大越像你姐,我刚刚差点儿吓一跳……”

我不耐烦听他这些,冲邵驹扬了下巴。

邵驹说:“抱歉啊周先生,章小姐委托我来代表她发言。来意我在电话里已经跟你讲过了,不知你的看法……”

周荣斌一直看我,似乎专注于在我脸上寻找与姐姐相似的痕迹,他问:“小妹,你一个人过得好吗?生活上有困难没?现在做什么工作?你姐姐虽然不在了,可我还能替她照顾你……”

我瞥了他一眼,打开笔记本写:不麻烦,我很好。

他摇头说:“你姐当初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她走了,可还有我。我不是跟你说客套话,如果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你尽管说。”

我看了邵驹一眼。

邵驹笑呵呵地说:“周先生不用这么客气,章小姐今天的来意,主要还是想把姐姐的遗物好好保管,这也是人之常情,您说呢?”

周荣斌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看着我。

我不想继续浪费时间,于是干脆在纸上写:给我,姐姐不会高兴自己的东西留在沈秀娥眼皮底下。

周荣斌看了这句话,脸色骤然变了,然后他似乎陷入某种往事中挣扎。他揉揉太阳穴,对邵驹说:“我过两天让人把东西送过去。”

我在纸上写:我要姐姐的日记本。

周荣斌诧异地看向我。

“那是能证明她活过的东西。”我写道,“希望周先生成全。”

“不是我不给,那个日记我已烧给她了。”周荣斌有些尴尬,低声说,“我们都觉得,那么私人的记录,以阿敏的性子应该不会愿意被外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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