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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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瞬间握紧拳头。

邵驹微一沉吟,随即说:“那就算了,其他东西请周先生尽快送来。”

周荣斌点点头,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拿起笔,飞快地在纸上写:我姐姐的遗书,听说写在日记最后一页?

周荣斌低头默认。

“她是出事当天写的吗?”我在纸上问他。

“不是,出事三天前。”周荣斌哑声说,“小妹,我很愧疚,这件事我也不想的,对不起,我不知道她心里原来那么悲观……”

我没让他说完就拿起餐桌上的水杯,把一整杯水泼到他脸上,然后抓起自己的包飞快站起,离开这个男人的视线范围。

我没法不愤怒,他怎么能当面扯谎如此顺溜?出事三天前,姐姐当班,她要做的工作很多,包括带实习生,参与会诊,还要劝病人抓紧动手术。她根本没时间回家,怎么可能在家里的日记本上记下自己想去死的话语?

那本日记是伪造的。

八、是谋杀

“那本日记是伪造的。”邵驹也说,“也许连伪造都称不上,它只是被有心人宣称曾经存在过而已。看来车祸确实是人为的。”

他兴致勃勃地抢过我的笔,在我的笔记本上画上歪歪斜斜的箭头,说:“通常要让一辆车达到翻车爆炸,最简单的做法,是在刹车上动手脚。可死者是从市区开上高速才出事的,在此之前,她起码连续驾驶了两个小时以上。”

我不太明白他的问题所指,皱起眉头。

“你不明白为什么刹车不能过早失灵?”邵驹叹了口气说,“原因很简单,比起在市区,高速上翻车更容易致人死亡。”

我有些明白了。

“还有爆炸。事实上,现在很少有车子翻车后会爆炸,又不是拍美国大片,哪来那么多火爆场面?那么油箱的问题就显得很突出。”邵驹在纸上飞快地画了一个四方形,指着说,“这是现在多数车子的油箱设计,通常是塑料材质,出厂前都经过了冲击和高温测试。它安装的位置在后排座椅下,就算把车厢撞扁也不会爆炸,我观察了残骸,车子会爆炸,只有两种可能。”

他注视着我的眼睛,顿了顿说:“第一,车内本身携带有易燃易爆品;第二,有人对油箱动了手脚。”

我拿过他的笔,在纸上写:刹车和油箱都有问题?

“可以这么说。”邵驹点头,“章小姐,动手的人一定很熟悉汽车,不然不会拿捏得如此精准,他是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就要人命。看来,你姐真是挺招人恨的,她干什么了?”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干什么了?她只是进入拥挤的婚姻,她想要维护身为妻子的尊严,她天真到愚蠢,可她罪不至死。

我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快速的心跳,保持面容平静,然后我提笔写:周荣斌是汽车改装爱好者。

邵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点头说:“我明白了,我会顺着这条线查下去,证据足够翻案之后,我会托警队的老战友,让警方介入调查。但是章小姐,我还是循例问一句,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蓦地抬眼,他目光沉静,但不乏温和怜悯。

我不知道这种怜悯从何而来,我想也许是因为周荣斌也不一定,从那天他的表现上看,他对当日的行为也许懊恼忏悔了。他将姐姐的遗物收得整齐干净,交到我手上时,可以看出都被慎重对待过。

可物是人非,这一场旋涡,早已将我们每个人拖入其中,不死不休。

我郑重地写:我想好了。

邵驹叹了口气说:“如你所愿。”

几天后,他的调查结果出来了:在我姐姐出车祸前,沈秀娥曾密切接触过周荣斌所在的改装车俱乐部教练,并以入股那个人组建的改车网为由,给那个人的账户打入巨额金钱。其目的不言而喻,但周荣斌在得知一切的情况下,仍然在权衡各方面利弊后选择了沉默,甚至伪造出所谓的自杀日记,帮忙掩盖了这起谋杀案的真相。

九、真相

后来的一个傍晚,下着雨,我做自己的晚饭,菜肴有鱼有虾,我甚至开了一瓶波尔多红酒,酒液注入晶莹剔透的玻璃杯,猩红若血液。

电视上播着本地新闻,女主播缺乏感情地念,警方今日拘捕一名周姓男子连同他的现任太太,警方怀疑他们参与制造一起车祸,谋害该男子的前妻。

我冷漠地听着,举杯向墙上的雏菊油画致敬,然后抬头看向窗外,雨水潺潺,这是一个注定好眠的夜晚。

门铃突然响了,我放下酒杯,走过去开了门,快递员头顶着雨雾站在我门口。

“章小姐,有你的包裹,请签收。”

我接过去签了名,但我从未订购任何东西,住到这里以后,也与昔日的社交关系网一刀两断,谁会认识我呢?

我用裁纸刀拆开包裹,里面是一个包装严实的牛皮纸袋,打开了,是一沓厚厚的复印资料。

我抽出来一看,顿时觉得全身血液像被人抽空了似的浑身冰凉。

过了好久,我才找回自己的意识。我深呼吸了几下,抖着手拿起电话机,这是房东附赠的,我住进来半年多,今天才第一次使用。

邵驹很快接了电话,他的声音温和中带着期待:“章小姐吗?”

“你想干什么?或者,你想要多少?”我久未说话,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难听。

邵驹沉默了一会儿,反问:“你以为我在勒索?”

“不然呢?”我语速很慢地问,“你连我做整形手术的记录都弄来了,费这么大工夫,难道只是贵公司的附赠服务?”

邵驹叹了口气说:“你误会了,我不过是想要你亲口告诉我真相而已。”

“真相?”我笑了,缓缓地说,“真相就是,有人死于非命,有人该付出代价。”

“谁死于非命?死者名为章敏,可你活得好好的。”邵驹步步紧逼道,“那死的是谁?你在替谁报仇雪恨?”

我张开嘴,却发现自己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那是一种静默的哀痛,是我终生想起来都会痛不欲生的过往。

“那是你妹妹对吗?替你死去的,是你那个不会说话,但喜欢雏菊,会画油画的妹妹,对吗?”

是的。我的妹妹,我沉默的、爱我的妹妹,她替我死去了,没了,消失了。

窗外雨声淅沥,似乎永远没有下完的时候,从我们出生,到我们死去,一直有雨。

“以你的聪明,该猜到了绝大部分事实。没错,我才是章敏,死去的,是不会说话的章蕙。”我凝视着墙壁的油画上大朵灿烂的雏菊,哑声说,“出事那天晚上,她开了我那辆车,她不知道那辆车被沈秀娥的人动过,如果不是她,死的就是我。”

“为什么她连夜开车上高速?”

“因为她收到一条有心人传给我的信息,说周荣斌带了沈秀娥去附近的海边度假。我当时情绪很不好,没带电话,一个人躲起来。她找不到我,以为我愤然跑去抓奸,她生怕我贸然过去会吃亏,所以才想赶去帮我。”

“你们感情很深。”

“是的。”我嗓音干涩,木然地回答,“我们不是一般的姐妹情谊,我们俩,就像一株植物上分别张开的两个枝丫,她是我退一步的状态,我是她进一步的模样。她经常说,我就如另一个她,另一个会说话、能自由出入社会、能流畅与人交流的她。类似的感觉我也有,她是另一个我,另一个沉默的、向内生长的我。”

“所以她的死,好比你的一部分也死了。”邵驹停顿了一会儿才问,“事发后,为什么尸检上的牙齿记录显示是你的?”

“我把自己的医疗卡给她,我曾经是医生,行这种方便不难。”

“所以你索性将错就错,可为什么这么做?你以章敏的身份报复周荣斌他们不是更方便吗?”

我看着手里的红酒杯,晃了晃,然后用低低的声音说:“你不懂,邵驹,对我来说,章敏已经死了,她该死,有资格活下来的,是章蕙。”

邵驹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轻声说:“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利用我。”

“我别无选择。”我说,“不是辩解,而是事实如此。我需要一个经验老到的私家侦探,靠我一个人对付不了他们。”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其实,周荣斌并没有参与谋杀。”邵驹想了想说,“你跟他夫妻一场,该知道这个人不是穷凶极恶的,他的性格也许优柔寡断,但却不是能狠心杀人的。但无论如何,这次的事对他打击够大的,听说他被警察带走时,整个人都走不动路了。”

我没有说话。

“周荣斌失去了重要的人,你也失去了重要的人,恕我直言,在这件事里,没一个人是赢家。”

是的,我单手掩面,无声无息地流下眼泪,就算周荣斌夫妇得到惩处又如何?我最亲爱的妹妹不在了,她的缺失,就如有人用利刃切割下我身体上的某一部分一样,有生之年,那个伤口都将永远溃烂,无望愈合。

我捂住口鼻,我想我到了今天这步田地,早已无所畏惧,没有什么不能舍弃的了。就如一个沉到水底的人,等待的无非是漫长的窒息而已。我擦擦眼泪,回了神,淡漠地问邵驹:“我是利用了你,抱歉,你说个数,我尽力补偿你。”

邵驹长长叹了口气,说:“如果我真的居心不良,在你露出破绽时,我便可以甩手离开。可我等到整件事结束,才把东西交给你。说来好笑,可是我真挺想告诉你两句话的,一个是我不是傻瓜;二是,这些东西随你自己处置,我不会越俎代庖。”

他轻声问:“章敏,知道我为什么明知受骗,可还愿意帮你吗?那堆资料里有张你跟你妹妹的合影,该是好几年前拍的,那时候,你们俩都笑得多好看。我看着你们那张合影,突然就不忍心去揭穿你,因为在我的记忆中,从没见你笑过。”

他最后叹息说:“章敏,这些东西要怎么处理你看着办。我只说一句,不是人人都能重新开始,你妹妹拿命给你换了这个机会,可千万别浪费了,你说呢?”

我能说什么?我抬头望向墙壁,那幅她亲手绘制的风景画栩栩如生。我以前经常笑说她画风写实,笔触却幼稚,可直到现在,我才猛然发现,她画的东西如此温暖,每朵雏菊,都绽放出金黄色的光晕,都在努力挤着脑袋欣欣向荣。

民国奇谭

海棠杀

文/米也

1937年8月,“八·一三”事变爆发;11月,上海沦陷。

一、倨傲的军官

华丽沉重的大门“哐当”一声被狠狠撞开,白俄乐队的演奏被生生掐断,水晶吊灯的光华似乎也一时停止了流转。几十个军人整齐划一、生硬沉闷的脚步声让原本热闹非凡的大厅变得一片死寂,奢靡慵懒的气息穿过洞开的大门逃窜殆尽。

一名年轻的日本军官负手站在大厅的醒目位置,神情倨傲。他身后的十几名士兵亦是气焰冲天。

天香阁是上海租界新兴的娱乐会所,由罗氏集团与欧资合办,规模宏大,品位高端。开张一个月便声名大噪,会员荟萃了上海各界名流与诸方洋人特使。却不知这个突兀的闯入者是何身份,行事如此乖张。

“原来是向野先生。”罗庆华由服务生引出,一身青色长衫,挺拔俊秀,气度不凡,他对那名日本军官拱了拱手,“阁下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听了罗庆华的话,几名华人顿时恍然,与身边的外宾低声交谈起来。很快,在场的多数人都知道了这名军官的身份。

向野英吉,近来风闻上海滩的日本驻沪某部大佐,手段狠辣,行事血腥,军功累累。

“听说,这里有一枝海棠花,很美。”他的中文口音有些生硬,“我特地来观赏。”

“原来是找郁棠的。”罗庆华笑道,“那倒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海棠花娇嫩,经受不起这等大场面,还请向野先生多多包涵。”

向野英吉倒也干脆,挥挥手,示意手下士兵退至门外,自己在几名服务生的引导下入座宾席。乐队的演奏即刻换成了日本民乐,大厅里的气氛终于开始回温。

“这次有些麻烦,得去叫郁棠下来。”罗庆华对一名服务生低声吩咐道,“让她好好打扮……”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缠绵悱恻的《红豆词》凭空多了几分妩媚,一名年轻女子从楼上扶梯款款走下来,一袭纯黑的丝质鱼尾裙紧裹着玲珑曲线,衬得她肤色嫩白,步步生姿。她似乎刚沐浴不久,微鬈的长发还透着潮湿的水汽,随意散落在裸露的肩上,精致的瓜子脸看上去未曾仔细上妆,唯有黑色的眼线,勾画出夜上海的妖娆。

她虽然略显疲容,脸色也有些苍白,但与周身打扮相衬,偏偏显出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妖娆美感,夺人心魄。所有人仿佛都失去了心跳与呼吸,目光齐刷刷地倾注在这个女人身上。这女子明明只一袭黑衣,却压得满室华彩皆黯然失色。

“听见楼下有些奇怪的响动,我来看看。这是怎么了?”她的声音不似唱歌时那般柔润,带了些暧昧的低哑。

“咳,郁棠,是向野先生特地来看你了。”

罗庆华轻咳几声,厅内其余人方才回过神来。向野英吉缓缓站起身,执杯遥敬道:“黑色的海棠花,很美,歌声也很好听。”

施郁棠勾了勾嘴角,轻笑道:“向野先生,幸会,您的中文说得很不错。”

其余宾客的议论声也渐渐响了起来,几个洋人站起身,用蹩脚的中文说道:“主眷顾你!幸运儿,第一次来就见到了海棠花!我们,入会三个月了,还是第一次见到!”

向野英吉不免露出得意之色,当下高声问道:“不知在下今日能否邀请海棠花共进晚餐?”

话音刚落,没等施郁棠回答,宾席间已起了不小的骚动。这些权贵富商一向心高气傲,刚才已尽量克制着对向野英吉傲慢做派的不满,此时又哪能让他抢了先,纷纷站起向施郁棠发声邀请。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还请大家先静一静。”罗庆华及时出声道,“诸位都是体面的绅士,相信也都懂得怜香惜玉,别让郁棠为难噢。”

“罗老板说得不错,大家都是识货的,天香阁的海棠花,当然不能仅靠几句白话就被请了去。”一名华商应道,有意无意地朝向野英吉看了一眼,“今日算我做东,大家尽管吃喝,只求郁棠小姐能献舞一曲。”

几个狠角色争相开出价码,更有人当场便从怀中掏出金表、钻戒来,命侍者呈上。向野英吉傲然一笑,利落地从胸前摘下一枚军功勋章,大步走上前去,交至施郁棠手中。

厅内人顿时木呆,哑然一片。军功勋章不比珠宝奢华,却有一种冷森森的震慑力。向野英吉狂放至此,确实叫众人吃惊。

施郁棠显然也是始料未及。她怔了怔,随即将勋章还给了向野英吉,道:“承蒙向野先生厚爱,郁棠不敢。”

“不知海棠花,肯不肯给这个面子?”向野英吉神情自若地接回勋章,追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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