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半明半寐作品奇情寐语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一秒钟记住本站,书农的拼音(shunong.com)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李可及一拱手,不敢多留,便转身快步向林外走去。他此时痛定思痛,方觉得恐惧痛楚深入肺腑,越走越快,竟至于奔逃。他满面泪水跑过那一道小小跨溪板桥,才忽然想起,来时桥上尚留着他和李尧两人的足印,现在只剩下他自己了。他忍不住回首时,向那隐蔽在重重树影中的寺庙作别。板桥上闪烁着点点白霜,这一道奈何桥将他与对岸的文公寺隔绝开,他却不知,这凉薄入骨的景象与长安城中的歌舞繁华,究竟哪个才是梦里鬼蜮,哪个才是真实人间?

空照返回室内,阿檀轻轻挽起头发,轻声道:“今夜大事已了,我可除下丧服,可惜已不能与你结发,便替我梳梳头吧,我想梳妆了。”她神情中含着一丝俏皮,如花娇柳嫩,姹紫嫣红,弄尽春柔。

唐懿宗驾崩的那一夜,京郊的文公寺在大火中化为焦土。因寺内藏有大量香料,故冲天香气,萦绕城南,数日不散。

九月,新帝即位,宰相韦保衡被罢职流放,数日后又赐自尽。伶人李可及籍没家财,流放岭南。

几年后,唐王朝在财匮民怨中终于崩溃,黄巢军队攻入长安,义军痛恨贪官污吏已久,将长安皇室公卿屠戮殆尽,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长安城百座珈蓝寺庙、千座广厦玉堂尽皆焚毁,寺中与富贵人家多藏香料,在兵火弥漫中依然香气氤氲,正应了黄巢当年那句“冲天香气透长安”的谶语。

尾声

李可及结束了一天的卖艺弹唱,回到陋室中坐下,端正地摆出一只香炉,投入檀香木屑,点火之后,那缕依稀近似的幽香便在冥冥烟气中萦绕而上。

如韦夫人所言,他流放途中确实并未吃苦,到了岭南,他也未曾去寻找韦宙的门生故吏以寻庇护。长安城中大唐已经崩塌,他罪人的身份随着那个王朝的逝去早已消散,他在这穷乡僻壤之中,重操旧业,以唱挽歌为生,清寒却也安心。他有时亦会想,若是此刻他留在长安,只怕早就为乱军所杀,她引他做了一场春梦,又平安将他送出梦境,只是不知道此时她却在何处?

岭南是产香之地,觅得些沉檀不难,他思念她时,便点一炉。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袅袅香烟由生自灭,便是他这繁华家国的百年之叹了。

琵琶行

文/惊鸿

一、如是我闻

长安的夏日溽热难挨,令人恹恹得提不起精神来。午后忽然起了一阵清冽之风,眼见得凉雨将至,整日穿着赭色圆领袍的黄门内宦们欢喜不已,纷纷走出屋子,聚拢在廊下享受着那份清凉。

远处巍峨的含元殿,也在这朦胧的水雾中隐去了龙衔宝盖的飞檐雕梁。大明宫的复道夹城、合欢绮窗、玲珑宝铎,此刻尽被阴云遮掩,天地笼罩在一片恭谦的大平等中,太极宫剥落了色彩的陈旧宫墙,也氤氲入了含着悲悯的烟水。

太极宫地势低洼,一下雨便积水成潭,本朝自玄宗年间便废弃不用。两个月前,天子派金吾把被废的襄阳公主押了进来,紧闭数年的院门这才开启了一次。此时满院的兔葵惊恐不安地动摇在风中,天外的闷雷惊起了梧桐树上的燕子,在墙头踉跄盘旋,无枝可依。

一个老黄门忽然心软,道:“开了门吧,热了数日,难得这场凉快,她尽日闷着,得了暑病也不好交代。”他一边起身一边摇着头叹道,“造孽啊,金枝玉叶的公主竟然落到这步田地。”

另一个黄门笑道:“金枝玉叶怎么了?”他忽然放低了声音,皱纹横生的脸上长出了青苔一般阴湿暧昧的笑意来,“我听说,她在定州不止是跟几个少年有私,还微服扮成妓女在酒肆陪酒跳舞,五十钱便能睡她,要不咱大唐偷人的公主多了,为何偏偏囚禁了她?”另一人眨动着烂了边儿的眼,诧异道:“她又不缺钱,这是图什么?”那老宦笑道:“有一等女人,缺了男人便过不得。”

那开门的老宦已站起了身,踽踽地走到门前,忽然回首道:“我也听说,有一般人,是锁骨菩萨降下凡尘来历劫的。”他用力地拧开锈涩的铁锁,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清冽的腥风以大军过境一般的气势扫荡进屋,卷起女子黑长的头发。坐在地上的女子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大而失神的眼睛在幽暗中如两簇磷火闪动。

她身上还穿着名贵的轻容纱,只是已被菜汤泥渍糊得失去了本来的颜色,一道闪电划过,凛冽之光骤然投射在她身上。那老宦惊奇地发现,这形如乞索儿的公主,面庞却是如同皎皎满月,不施脂粉的肌肤沤成了近乎透明的白。被关进来两个月,她倒是略显得丰腴了些,此刻汗水正从她贴在面上的发梢,从她袒露的胸膛上滚落下来。

宫中的贵妇近年来皆用赭色胭脂、乌膏注唇,又刻意画了八字眉做啼妆。但眼前这张干净得如同天雨洗过的脸,竟让这些老宦对时空起了错觉,这身负重罪的公主似乎并不属于悲风郁结的长安。

又是一个裂雷炸开,一场久候的阵雨终于瓢泼而至,雨点打在树叶上、墙头上、屋檐上,引起一阵高低不平的吟唱,白雨抛珠滚玉般腾跳,如同群工合奏,弦悲管清。檐下的铁马被雨滴打得摇撼旋转,清越刚劲之声宛若大曲中骤然响起的琵琶,震得人如饮了一口冰水般,浑身的毛孔都微微战栗。

这些老宦诧异地看见,屋角的公主目光焦灼地来回寻找,一种弥漫着悲凉与愉悦的笑容,慢慢地在她干涩的唇角溢开。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的两颊生出淡淡的红晕,一股勾人心魄的柔媚竟如同疼痛一般,从她的形骸深处复苏。公主站起身,提着裙子走到屋外,那些老宦因为震惊而忘记了阻拦,他们听见了她被囚禁后说的第一句话:“琵琶。”

她毫无知觉地走入了那片雨幕,其后的情景让几个老宦都恍若梦中。公主缓缓地伸展开她的手臂、她的双腿,在雨幕中翩翩起舞,随着急促的铁马声,她的身体轻盈旋转如一片风中柳叶。那身肮脏的衣裙被洗去污垢后,露出了原本的云霓彩翠之色,她的一双明眸泛着浓烈痴迷的光,引诱着观看的人。轻容纱衣在雨水的清洗下恍若无物,她肉色的肌肤就在舞蹈中时而真实时而隐晦地流光溢彩。

这些断绝了人欲与生气的年老宦官们,傻了一般望着这欢快的女子。天地为这歌台舞榭拉起了珠帘,他们触摸不到这舞姿本身的含义,又因为愚钝和朦胧,让这含义变得愈发神秘、充满暗示而不可企及,如同鸿蒙初开伏羲女娲纠缠中所舞的飞天。它的含义便是万物绵延的契机,足够众生用千世百世去膜拜追寻。

二、绿腰

晋康郡主初次走出宫廷是在贞元十九年的春天,十五岁的她与六个未曾下嫁的妹妹一起,自幼居住在大明宫少阳院的偏阁中。虽然有时会追随身为天子的祖父和身为太子的父亲,去芙蓉园看花,去慈恩寺礼佛,去兴庆宫龙池泛舟,但大明宫通往四方的夹城,确保了天子可以横跨长安而不被百姓窥视。她以为这层层叠叠、辽阔又逼仄的复道夹城,就是她出嫁前所能触及到的全部天地了。

一场大旱从贞元十八年孟冬延续到了贞元十九年春,整整三个月关中未降雨雪。皇帝一边降下德音,一边降诏令祈雨,东西两市祈雨的方式也颇为喜庆热闹,乃是结彩楼弄丝弦大赛歌舞。

听闻东市请了梨园第一琵琶供奉康昆仑,皇帝也不禁为这声势浩大的比拼动容。天子心血来潮,坐御辇来到天门街观战,东西两市慌忙在两座赛乐的彩楼之前,又结了一座彩楼,专供天家皇族登楼听乐。

晋康郡主跟在列位兄长身后上楼时有些疑惑,楼下尽是擂拳呐喊满面通红的百姓,明明是一场灾难,怎么四处都弥漫着如醉如狂的兴奋呢?

也许十八年前的“泾师之变”麻木了长安人对苦难的恐惧,被派遣去征战藩镇的军队哗变,反叛攻入长安,皇帝太子弃城而逃,乱兵于城中烧杀数月,成了继安史之乱后长安的又一次浩劫。从此皇帝一蹶不振蛰伏深宫,再也不敢对藩镇用兵,天下节度使横征暴敛,国家以四分之一于天宝时的人民,供养着四倍于天宝时的兵卒。长安人不以耕种为生,比起国家衰败苛政重赋,这场大旱连雪上加霜都够不上,索性便用这沸反盈天的欢乐去揶揄上苍的威严。

楼下的百姓在康昆仑登上东市彩楼时达到了癫狂,康昆仑含着自负的笑容,上楼向皇帝坐的方向一拜,朗声道:“臣移《绿腰》入羽调,为陛下寿。”康昆仑侍奉禁中,一手琵琶弹得鬼神莫测,十指拢捻如飞,许是晋康郡主听得惯了,倒未觉得新奇,楼下围观的百姓却是如雷般叫好。

东市的客商们纷纷讥诮西市,众人都以为胜负已定,却不料这时西市的彩楼上款款走出了一位女郎。

女郎横抱着一个红檀琵琶,几乎不曾抬头,只是微微一福。这略微的躬身是对皇帝、对楼下百姓,抑或是对苍天,这一点卑微因为其中的淡漠而无人能够消受。女郎抬起头来,晋康郡主看见了一张明晰如玉的面容,远山一般的双眉飞入鬓中,秀逸修长而非时下粗短的蚕眉,可以断定不曾经过任何螺黛的修饰。

女郎道:“我亦弹此调,兼移于枫香调中。”她说着一口纯正悦耳的洛下音,只是嗓音在温润中略微有些沉郁,不同于少女的娇媚细腻,便让她沾染了几分风霜与书卷气。

看见美人应战,楼下的百姓更是大声鼓噪,康昆仑亦带着疑惑与轻蔑的笑容望向对面楼上的女郎。他在四根丝弦上下了数十载寒暑之功,哪里是这个尚在少年的女郎能够匹敌的?料来西市请不到能够与他颉颃的琵琶手,就用美人赚取噱头罢了。

女郎站在危楼之上,五指在琵琶上一划,一声裂冰崩玉的声响让所有人都惊呆了。谁也想不到,这女郎纤纤十指上竟然有这等力道。女郎的双目仍旧淡淡地望着远方终南山的朦胧翠色,她手下却是弹、挑、滚、剔、抚、飞并用,夹杂着推、拉、吟、揉出的细微滑音、颤音,激烈的满轮、安适恬逸的半轮、明亮清丽的长轮,将凄越清刚的调子直送上容容春云。

晋康郡主不得不屏住呼吸,她只觉自己的一颗心已完全由不得血液的支配,而是随着那珠玉激扬的琵琶声时快时涩地跳动,跳得她浑身疼痛。

《绿腰》曲是《录要》的讹称,皇帝命乐工进坊中曲谱,录其要者为舞曲,流至民间却变成了这样一个旖旎的名字。她不知道祖父都选中了哪些曲子,她听过了那么多古旧的传说,乌孙远嫁的悲戚,虞姬自刎的缠绵,昭君出塞的幽怨,绿珠坠楼的决绝,霓裳羽衣的风流婉转,马嵬坡下的血泪交流,这些繁华与破败的深情,就在女郎的四根琴弦上如画轴一一展开。她忽然明白,乌孙公主为何要造琵琶,只因情到深处愈难自明,无法倾诉无法长歌当哭,唯有寄托于响遏行云的丝弦,为人喊这一声。

女郎一曲抚罢,不同于康昆仑曲罢的欢腾,楼下一时寂然无声。皇帝久病浮肿的脸上挂着一颗泪珠,也许他也想到了王皇后。康昆仑面无人色,他跌跌撞撞地奔下楼去,在西市的彩楼下“扑通”跪倒,高声道:“愿拜仙姑为师。”他说罢忽然伏于尘埃中失声痛哭,听不出那哭声是欢愉还是悲哀。

皇帝缓缓地擦去面上的泪痕,向舒王李谊道:“去问问,是谁家的娘子。”舒王领命而去,他登上彩楼吩咐两句,女郎面现迟疑之色,忽然转身入内,这个翩然的离去令皇帝也有些诧异。千万人交头接耳地等候了片刻,楼下终于走出了更衣后的琵琶女——不,应该是琵琶僧。

年轻的僧人依旧是素净秀丽的面庞眉目,依旧是横抱着红檀琵琶。一模一样的淡漠神情令晋康郡主又震撼又平静,仿佛她早已预知了这诡谲戏剧的变化。若非如此,为何他抱着琵琶的姿态是那般雅正矜持;若非如此,为何他鸾凤引首的双眉是那般密丽英挺;若非如此,为何他年少的脸上是那般隽永沉静。

那是非得用无数的诗书和寂寞才能养成的隽永,与晋康郡主此生见过的焦躁、浮华、蠢笨、自满、肥胖的贵戚子弟皆不相同。他也傲慢,但他的傲慢因为含了对众生的怜悯而跳出了众生,深深隐匿入他微颦的眉间,仿佛这尘世只能被他怜悯,而无人有资格怜悯他。他身上穿着粗布的衲衣,因他身形高挑,露出其下的皂鞋白袜,那一领略显臃肿的僧衣沉静地坠地悬在他身上,如同一本蝴蝶装的书册,内中蕴藏着清芬的诗句墨香。

晋康郡主第一次明白“绘绚而后素”是什么意思,儒雅、智慧、桀骜、谦逊、空远、沧桑、青春,竟然可以如此完美地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三、柘枝

舒王回来禀报,僧人是大庄严寺的沙门,法名善本,俗家姓段。皇帝命段善本随驾入宫,康昆仑又提拜师之事,善本从容道:“供奉本领太杂,乐中兼带邪声。”皇帝不解地望向康昆仑,康昆仑大惊失色地回奏道:“法师真乃神人!臣少年初掌艺时,曾于邻家女巫处习一品弦调,后又累易数师。今日为段师慧眼识破,竟如此玄妙。”善本道:“供奉若真要学,可不近乐器十年,忘其本态,然后方可教。”

令宫中第一乐手不近乐器,便是要断绝了康昆仑的谋生之道,这要求未免也太过分了。皇帝有些不悦道:“人寿几何?十年之期未免太长。”善本不置可否地垂首,康昆仑却已决然叩拜:“请陛下遣臣出宫!”

晋康郡主着迷一般望着对面趺坐在蒲团上的僧人,那一低头间,她分明看到了善本的嘴角不易察觉地上挑了一下,这是“非志士高人,讵可与言要妙”的淡淡嘲讽。满殿的皇子、公主皆为康昆仑的轻率举动面露不解之色,晋康郡主诧异的是他们为何会觉得奇怪,这因缘是神光慧可在达摩祖师面前斩断的手臂,茫茫千年,多少人日复一日地循环着碌碌余生,有几人肯放下富贵功名皮囊,去求一个情之所钟?若善本肯对她期一个时日,无论十年还是二十年,她都心甘情愿去等。

善本和康昆仑奇异的默契,令皇帝有被冷落的不悦,皇帝带着几分戏弄的态度,令善本再弹一曲《柘枝》。《柘枝》是胡地传来的欢快健舞,舞动时善用眼波腰身撩人,曲将终时,舞女须褪衣半袒上身,用雪肤花貌来将舞蹈推向高潮。

宜春院中的舞女穿戴上场:她身着窄袖红紫五色罗衫,腰系银蔓垂花腰带,头冠绣花卷檐虚帽(出自白居易《柘枝妓》:“带垂钿胯花腰重,帽转金铃雪面回。”),娉娉婷婷往红氍毹上一站,蹬着锦靴的右足踮起,侧身向皇帝一笑,便是万种风情流泻而出。

三声羯鼓响毕,善本的琵琶声骤然夺势而起,堂上有了墙壁的冲撞回和,清冽的琵琶声更加激昂。原本该此时起舞的舞姬,被这琵琶声震慑,竟是一颤,魂飞魄散地望向堂下的僧人。这一回头,让她错过了节拍,善本望着她温善地一笑,似是安慰与提醒,那舞姬才骤然回过神来,连忙急翻手臂旋转起来,她腕上与帽上所悬挂的金铃,与琵琶声相应相和,摇曳出一片荡气回肠的情思。

舞姬的面容因为方才的失误、也为这激烈的动作而泛上红晕,她在回旋舞蹈之间,明眸善睐的眼波含着浓如烈酒的醉意,从众人的面上一一扫过。可是晋康郡主一厢情愿地认为,那情意只是给善本的,佛经上说一切皆空,唯有世尊的光明宝相是真实的,这堂上还有谁,能够比那素净的僧人更加耀眼夺目?

没有人看到年少的晋康郡主在角落中轻轻发抖,她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被那流波送盻的双眼一片片地切碎。她看见鲜血从自己身上流下来,淌进了舞姬脚下的大红地毯,将那氍毹渲染得更加鲜艳凄丽。那一瞬间,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段善本向她笑了,段善本见她不过须臾,就向她笑了。佛祖拈花微笑,不是只有慧敏的迦叶使者能够领受吗?

原来这就是求不得,这就是贪嗔。不是因为得不到一支金步摇的失落,也不是因为一朵牡丹随春而去的感伤,从来没有一种渴望能如此深切地刺入她的血脉,让她愿意用一切来交换,只为了能够得到属于她的一个笑容。

那舞姬最后如何脱去外衣,那娇喘吁吁的双肩如何在满堂崇光下颤动,善本的琵琶如何赢得喝彩,晋康郡主都记不明白了。那个人距离她不过数尺,她思念他却像思念了一生那么长。她闭上眼睛也躲不过,逃回房中也躲不过,梦中也躲不过,无论她是睡是醒,那个笑容、那种渴望就在一遍遍地重现,折磨得她气息奄奄。她明白若不为这渴望做些努力,她以后可怎么在这繁华荒芜的宫殿中活下去。

晋康郡主寻到了宜春院的才人教师,请她们教自己跳舞。她原本就有些跳舞的底子,作为颂圣献寿的节目,在皇帝万寿或者元日,和兄弟姐妹一起献给漫不经心的皇帝。这次她却下了苦功,《柘枝》是健舞,舞姿盘旋曲折大开大合,要从四肢的伸展学起。她已经十五岁了,下腰展腿都是痛苦的事,她却也忍了下来,她用意志重新塑造了自己的身体。连那种痛苦都让她沾沾自喜,她想若是有一天,她在他的面前起舞,这些痛苦他应该都懂得,像是虔诚的信徒燃指供佛,痛苦也成了她小小的骄傲。

母亲早逝,父亲不为祖父所喜,每日为了保住太子之位如履薄冰疲于奔命,后宫中除了傅姆无人管她。晋康郡主有大把的时间去学习跳舞,她原本合乎美人标准的丰腴身体,因为劳累而消瘦了下去,傅姆嘟囔她学这没用的贱役作甚。可是傅姆也惊奇地发现,一股别样的成熟美丽,在晋康郡主身上渐渐凸显,她日渐丰满的胸脯和越来越窈窕的步态,如同牡丹开到了三春好处,姹紫嫣红得令人胆战心惊。

善本偶尔也会进宫演奏,她总是找一个角落坐下,就这样看他许久。他的每一根手指、每一根睫毛,甚至是僧衣上的每一条针线纹路,她都看得那么仔细,它们都散发着不骄不躁、清淡儒雅的气息。她知道自己已经对这气息迷恋到了病态的地步,这气息在浮华的皇宫中是那么珍稀,宫中有许多识字读书的人,可是善本自身就是一卷诗书,留给晋康郡主无穷无尽的想象。

她的舞蹈小有所成,可她始终在和当日舞《柘枝》的宫女比较,这一拖延,便拖延到了贞元二十年。

贞元二十年,为了笼络河北定州的义武军节度使张茂昭,皇帝以太子之女晋康郡主赐婚张茂昭第三子张克礼。

自安史之乱后,天下节度使割据自雄,幽州盘踞着二十余个胡人州县,马背上的民族在骑射上的先天优势,让他们得以傲视中原孱弱的军队。玄宗皇帝当年一招错误的用番兵守边,促使河北的胡化愈演愈烈,河北之人不好读书,世家子弟唯知“击球饮酒,马射走兔,语言习尚,无非攻守战斗之事”。(出自杜牧《唐故范阳卢秀才墓志》)

这一点点遥远的传闻,便是晋康郡主要面对的河北了,而她的夫家也是奚族人。张茂昭是尚算亲善朝廷的节度使了,也是皇帝赖以牵制河北三镇的唯一筹码,跟广袤土地与中原太平比起来,一个郡主实在是太过微末的代价。

四、玉环

坍塌的虚弱过后,晋康郡主首先想到的便是去找父亲。父亲多少会为他的女儿着想吧,大唐用诗书礼乐养成的娇柔郡主,怎能嫁到荒蛮的胡地去?

父亲的面上也带着感伤,太子李诵劝慰女儿道:“想想你的姑母咸安公主吧,她和亲回鹘,嫁了回鹘可汗父子三人,只为了保住西线的太平。跟她比起来,河北好歹还算是大唐的属地,张茂昭觐见时你还能回来看看。耶耶知道苦了你了,怨只怨,你们没生在盛世……”不知哪句话刺痛到他,李诵的眼中也浮起了泪光。

她跪在地上抱着父亲的腿痛哭道:“我不嫁,耶耶救救我,我不离开长安,我不要嫁给奚人!安邦守国是大臣天子的事情,为什么让我去受罪?我去找阿翁,我就是不嫁。”

父亲为她的蛮横起了怒色,呵斥她道:“你受了万民十六年的供养,就不该为君父分忧吗?耶耶眼下的处境,哪里经得起你闹腾!你莫要以为我不知道,那只是个沙门僧人,本朝的辩机是怎么死的,你不要忘了!”

晋康郡主瘫在地上几乎昏厥,原来她视为生命的渴望,那么轻易地就被他人窥破。父亲注意到了她隐藏在殿角的迷恋眼光,在这迷恋不妨碍他时,他也懒得费精神去揭穿。现在一切都完了,一切都不可收拾,她的渴望,跟她衰弱的家国比起来,跟善本的性命比起来,当真卑微到连提起都是罪过吗?

她瘫在地上如断雁哀鸿一般哭了很久,在她哭得恶心头晕的时候,梦呓一般对父亲道:“耶耶答应我两件事,我要玉环琵琶,我要去庄严寺,若你不答应,我死也不嫁。”

玉环琵琶是当日睿宗留给玄宗的一把御用琵琶,从琼林库中取出不难。只是听到庄严寺,李诵又只得用长吁短叹来回应女儿的痴念了。

庄严寺的僧人惊诧地望着宫装少女怀抱着一把琵琶走进大雄宝殿。那把琵琶一望便知十分名贵,以逻逤檀为槽,金缕红文蹙成双凤,温润如玉,光辉可鉴,与这少女尊贵的身份相得益彰。

她冷冷地对接待的沙门吩咐:“去叫善本来。”沙门退下,金吾赶走了香客,庄严肃穆的佛堂只剩下她一人。她抬起头来,看见高逾一丈的佛祖释迦牟尼,两侧的十八罗汉各捧着法器面目凶恶狰狞,他们都在居高临下,或冷漠或严厉地谴责她。他们都有无上的法力,具无上智慧,她那一点儿小小的念头,他们早就知道了,抬抬手就能将她碾为齑粉。

一时晋康郡主恐惧得只想拔脚而逃,她为什么要来到佛堂?这里是他智慧儒雅的发祥之处,她爱那智慧儒雅,可这智慧儒雅一条条清晰地写着,他应当远离她。她像是波旬派去侵扰释迦牟尼成佛的魔女,她就是特利悉那、是罗蒂、是罗伽(魔王波旬派去引诱释迦牟尼的三个魔女,分别代表爱欲、乐欲、贪欲),爱欲、乐欲、贪欲就在她承受了一年苦痛的身躯上,就在她怀中的玉环琵琶上,她把它们都带来了,她孤身一人来挑衅这终极的智慧与束缚。

善本从幽暗的后殿匆匆转进来,直觉让她迈上一步,善本在她面前停下脚步,合十行礼道:“檀越胜常。”

晋康郡主道:“我不是檀越。”委屈的泪水终于浮上来了,她思念了他一年,他却不认得她。

善本垂首道:“入此门者,皆是檀越。”

他第一次离她这么近,她闻见浓郁的檀香从他身上挥发出来,与佛殿上的檀香不同,这香气隔绝了天地,让她可以肆意妄为。如果他不曾看见她,那么就从今日此刻开始看。

她轻声唤他道:“在我眼中,这世上却只有一个段郎君。”她刻意用了他的俗家姓氏,想让他离她稍稍近一些。

善本终于抬头道:“小僧法名善本。”晋康郡主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善本的脸,她百思不得其解,她见过不少可称俊美的皇族子弟,为什么她会为这张脸如此动容?没有任何相知相惜,就一厢情愿地迷恋上这皮相。她出于本能地迷恋上了他被戒律经文沐浴而成的清雅与洁净,这迷恋从一开始就注定她是自执矛盾,自相戕戮。

晋康郡主道:“你也有姓氏父母,为什么要出家?”

善本淡淡地诉说,像是在说旁人的事:“我父是太常寺中协律郎,我五岁那年,乱兵入长安,父母罹兵灾,庄严寺中的师尊是我父音乐之友,收留了我,三年前为我受持具足戒。”

原来如此!原来也是因为藩镇之乱,也是因为泾师之变。如果没有那场变乱,她还是尊贵的郡主,不必和亲下嫁番将;他还是诗礼簪缨的士族子弟,以他的聪慧俊秀,也可以中进士选驸马。晋康头一次如此痛恨她衰弱的国家,这一连串的苦难让他们以光怪陆离的身份相见,她的国家连她最后一点儿渴望都要褫夺。

冥冥中早已注定的绝望让晋康有些发抖,她用颤抖的手把琵琶递出去,道:“我听了你一年的琵琶了。这一年你每次进宫,我都在殿上听你弹琵琶。”

善本迟疑地接过,他只怕自己再不接手,这少女就会扑跌下去。他叹了口气道:“康昆仑十年不近乐器,可忘其本态,郡主离开长安,用不了几日,也会忘了小僧的琵琶。”

原来他知道她要远嫁,原来他认得她。他的淡漠与他的关切在互相背叛,他的智慧还不足以隐藏那关切。晋康郡主的希望重新被点燃,她终于敢说明她的来意:“我一直想为你跳一曲《柘枝》,你为我弹一曲琵琶。”

善本低声道:“无眼耳鼻舌身意,这琵琶、这沙弥、这舞曲,都是色空。由谁来弹,皆是一样。”

他想逃开了,他在害怕。晋康郡主狡狯地一笑,她从未如此耳聪目明,将他的每一个细微变化都收入眼中。她微笑道:“若你眼中一切皆空,就该无嗔无惧,弹这一曲,又有何妨?”她张开了陷阱,他跳不跳都是输。

善本缓缓地在蒲团上坐下,玉环琵琶是宫中至宝,连《柘枝》这等欢愉之乐,由它弹来也音韵凄清,飘入云外。

她就在满殿神佛的注视下,缓缓地伸展开她的手臂。在她起舞的时候,凝在眸子里的泪竟渐渐地干了,她学习了那么久的舞蹈,终于可以在他的面前展示。那编舞的人,必是将人心的喜怒哀乐揣摩到了极处。她的动作那么自然地带动了她的情绪,笑容浮现在她的脸上,她的身体、手臂、胸膛、双腿,游走的姿势都是为了展现这具肉体的曼妙美好。她的眼波也倾斜绵软起来,如春风拂动柳丝,就在善本的头顶、面颊、身躯上一下下地抚摸撩拨。

她终于能够忘记一切已成的规矩,由着自己的身体去炫耀、去发挥。神佛在这檀香乐曲中淡去,天地间只剩下一个女人真实的肉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含情脉脉,顾盼回旋。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原来无论高不可攀的洛水仙子,还是凡尘中卑贱的舞姬,舞蹈的全部含义都是相同的,都在于用身体最好的姿态去取悦挑逗观者。这来源于肉体的原始欲望,让生灵之间互相取悦爱慕,让生命得以延续。

她看见善本扣住琵琶曲颈的手越来越用力,白皙修长的手指挣出嶙峋的骨节,琴弦绷得太紧,要断掉了。他没有抬头,但是她知道他在看,这舞蹈中的暗示与寓意他全都领会。

随着快速的舞动,晋康郡主浑身燥热起来,汗水浸湿了她的罗衫,那温湿的触觉让她的身体一阵阵悸动。她不由自主地想要脱去这层桎梏,原来柘枝舞也不过是顺从了舞者的心意。忽然那高亢的曲调戛然而止,静息如铺盖天地的巨浪,将舞毯上的晋康郡主打入冥川。

她凄然一笑,他要输了,所以挂出了免战牌,祈求她放手,可是她已经停不下来。她就在这寂静中翩翩起舞,她拉开胸前的锦带,罗襦以春去梨花落的轻盈无声委地。粉嫩的肌肤泛着点点汗珠,蒸腾着善本身上浓郁的檀香,让幽冷庄严的佛殿充满了红尘的生气。

她已经不需要音乐,一样舞得投入而自然,骤然一道神光如醍醐灌顶劈开她的灵台,原来舞蹈是可以脱离音乐而独自存在的。先民在有文字之前就有了舞蹈,它不需要任何言语的解释,是人对肉体之美最本能的追求,以及对欲望最原始的宣泄,与文字诗书毫无关系。

舞蹈是原始的欲望,而诗文、乐谱、歌词、律法、宗教,乃至他手中的琵琶,包裹她的衣衫,都是经过修饰的文明。千万年来,文明在锲而不舍地压制隐藏的欲望,它们相互纠缠、相互美化、相互滋养,她爱这艰险深重的文明,爱到诱发了赤裸的欲望。所以她倍加努力地取悦他,想要博得他的关注与欢心,用这造物恩赐她的美好,来与养育他们的文明做殊死一搏。

帔帛、外襦、诃子一件件地褪下,舞跳完了,她以一株优昙花的清白站在他面前,等着他决断。她指潜渊而为期,弱水三千在他们足下泛起腥黑的波涛,她等待他一同跃下。

善本从蒲团上站起身来,他的脸上平静如水,原先的那几滴汗珠已悄然逝去。晋康郡主以一个舞者的敏锐,察觉到了他起身时的沉重,善本就在这一支舞的时间内老去了。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他追步了曹子建在洛水边的怯懦,却也完成了世尊在菩提树下七日七夜的参悟、割裂与臣服。他最终战胜了那欲望,完全地皈依于那片极端洁净的文明。

他俯身弯腰捡起散落在晋康郡主身旁的衣衫,用怜悯众生的温存,将这质地精美的枷锁,一件件重新罩回她身上。他幽凉的手指终于触碰到她鲜嫩的肌肤,他身上弥漫的檀香,如一个梦魇将晋康郡主吞没。她知道自己已经一败涂地,她的青春就在这不曾开始的故事里,挥霍得穷尽。

晋康郡主与张克礼在长安完婚。她捧着一把纨扇,木然地听着他用干涩的声音念着《催妆诗》、《却扇诗》。只有完全对诗不起敬意不求甚解的人,才会把诗念成那个样子。她早就知道了,以至于她空洞的双眼看见矮胖平庸的丈夫时,竟然没有意料之外的失望与痛楚。

成婚之后的晋康郡主随家翁夫君北还定州,翠华辇车从大明宫向春明门进发。她坐在车中,还是能够想起一些事情。杜甫曾经作诗:“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文明如此深重地伤害了她,她却就是舍弃不下,而她的夫君,连杜甫都不曾听说过。

车行至兴庆宫时,她忽然听见宫楼上传来一阵清冽凄楚的琵琶声。他弹奏的是《渭城》,他明白“玉环”里的期盼,玉环,欲还,千百年来的别离与不舍,就在一曲阳关中渐行渐远渐无声。他明白她的不舍,却连一滴惜别的泪水都不肯给她,任由她被放逐到遥远的胡地,在文明的严重荒芜中干涸至死。

  如果觉得奇情寐语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半明半寐小说全集奇情寐语媚者无疆,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