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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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胡旋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襄阳公主缓缓地合上贝叶装的《楞严经》,她企图得到平静,却总有一些词句在撩拨那处伤口,重复那些思念,让她的不甘与怨恨每每如火如荼地发作。

她成婚已经五载,大明宫里的圣主几经变迁,皇帝从祖父变成了父亲,八个月后又迅速地成了她的长兄李纯。她的封号也从晋康郡主变成了襄阳公主,食邑加了五倍,夫家对她的态度更加尊崇,索性把她当作一尊菩萨供了起来。本朝谚云“娶妇得公主,无事取官府”,妻子该是温柔的、实用的,不该是高高在上的。张克礼有一次在黑灯瞎火的帷幕内低声嘟囔道:“怎么像尸体一样。”

她白日里避免和他相见,他的粗鄙丑陋让她无端恼火,眼耳鼻舌身意都成为怨恨的根源。于是渐渐这以身殉国式的同宿,也被两人默契地荒疏了。她厌恶他的无知,他受不得她眼中的挑剔责难,两个人都难受,反正于张克礼来说,定州就是张氏的王国,遍地都是女人等着他临幸。

襄阳公主也回过一次长安,是在元和二年底,张茂昭入朝,她回去省亲。她顾不得回宫拜见兄长,在驿馆换了一身圆领幞头的男装,匆匆策马奔向庄严寺,沙门已经认不出她来,只是告诉她善本法师在五日前离开了长安,去东都白马寺游学。五日,那应当是她归家的消息传到长安的时候,五年前的那场战争他赢得太辛苦了,为避免伤了自己也伤了她,索性躲开。她听说那把玉环琵琶,他已经归还内府,身外之物,于四大皆空的出家人来说无可留恋。

从长安再回到定州,她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迷离恍惚,人生所有的可能、所有的道路都已封死,她在想自己该怎么办。善本说她会忘记他,可是她就是忘不掉,那股檀香已经将她填满了。她知道自己是有罪的,她拥有了这么多在苛政中挣扎的百姓所艳羡的东西——富贵、暖饱,可她就是苦不足。众生多么贪婪,所以世尊才要挣脱出这肉身。

她就以那身男装,在这阵恍惚中走出了节度使的府邸,府中的那股腥膻气息憋得她阵阵虚汗。她脱离尘世太远,需要看看旁人是如何生活的,为什么她连活着都变得如此疲惫?

四处都是忙碌的欢欣与忙碌的愤怒,贩子客商的争执声、骡马的叫声,也没有人想要与她谈话。她什么也没看懂,懵懵懂懂地转悠了三天,忽然在路过一家酒肆时,听到了清脆甘洌的琵琶声。她被这前世的记忆打得浑身一颤,随着人流挤进了酒肆,大堂上一个胡姬正在跳胡旋舞,她穿着突厥的衣裙,赤足散发,袒露双肩与腹部,修长麦色的双腿不曾着裤,旋转中长裙鼓荡,春光乍泄。她手腕上、足踝上与头发上所系的铃铛繁华地响成一片,客人们如醉如狂地尖叫呼啸,如打翻了一锅沸粥,舞姬就在这滚烫的眼光中肆无忌惮地大笑。

那金铃声如一把巨锤,一下下将钉子敲入她的心房,满眼金星中,她又看见鲜血从她足下流出,流到肮脏的红氍毹上。她在寂灭中重新感到了忌妒,忌妒那个舞姬明眸皓齿的快乐。她已经有五年没有跳过舞了,骨头都要锈得碎掉了,可是这个胡女却敢于在千百人前展示自己的美丽。

金星消散后,她踉踉跄跄地走向后堂,寻找酒肆的主人,店主也是个鼻高目深的胡人。她说,她想跳舞。胡人用挑剔惊觉的目光打量着她,问道:“不是本地口音,从哪儿来?”她茫茫然地微笑道:“长安。”胡人自作聪明地问道:“逃奴?”她继续笑:“算是吧!”胡人释怀地安慰她:“不妨,这地方皇帝管不着。会跳什么?”

她答道:“《柘枝》、《胡旋》、《胡腾》、《浑脱》,都会。”她忐忑地说出了几个胡舞的名字。店主的目光明显地稍稍亮了一下,道:“把外衣脱了,跳一支《柘枝》看看。”她一片混沌地脱去圆领袍,她想:那大雄宝殿上的十八罗汉,不也是袒露右肩吗?店主为她打着手鼓,看她的舞姿从生涩到娴熟,这浑浑噩噩的女子在跳舞的时候渐渐苏醒,她空洞的眼中又开始注入了春水,泛起媚人的涟漪。

店主笑道:“一天多少钱?”她试探着说了一个自己知道的最小数目:“一缗?”店主哈哈大笑:“一缗钱你去节度使司跳吧!”她一下子紧张起来,努力装出一副穷困无依的神情,道:“你看着给,够一日食宿即可。”店主与她市价:“一日跳十个曲子,五十钱,加跳另算。”他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过她雪白的肌肤,又通透地笑道,“若是没地方住,可住在我店中,钱更多。”她摇头笑道:“我只跳舞。”

店主有些惋惜地帮她装扮起来,劣质的金线裙子、无袖的半臂、尖尖的小帽,涂上赤红的胭脂与口脂,两耳被硕大的耳坠扯得有些痛。她看着铜镜中陌生妖艳的女子,惊异地转了个圈儿,手腕上的金铃便叮叮作响,一股想要跳动的渴望在她胸口来回冲撞。这真是适合跳舞的衣裳,绝不作喧宾夺主的遮掩。

上场之前,店主忽然问道:“有名字吗?”襄阳公主愣了愣,父亲赐给她的名字,皇兄赐给她的封号,都被这身舞衣掩埋了。忽然一个词在她眼前一亮,她答了一句梵文:“Asura。”那是她在经文上看到的天神,阿修罗,是“非天”,是“不端正”。阿修罗男好战女美貌,拥有匹敌帝释天的法力,可困于执念与贪嗔,不得出轮回成正果。善本的好胜心是阿修罗,她的执念也是阿修罗,他们都是成不了正果的人,也许六道众生之中,还有一处所供他们在死后相遇。

店主笑道:“阿瑟?倒是突厥名字。”她无所谓地笑着点点头,真假对错又有何妨。

她被推进大堂的时候,还是有一刻头晕目眩,那些陌生又丑陋的脸塞满了她的视线,每一张都和她丈夫张克礼相似,却又充满了世俗的温情与坦诚。他们都是如此急切地想要听她倾诉,用她的身体来倾诉她的爱恋,她已经独自煎熬了五年。

鼓声隆隆,琵琶凄切,这是战鼓在催促战士上马,赴死。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悲痛也可以用旷达来掩盖,寂寞也可以用欢笑来填补,红毯上的半裸女子疯狂地旋转,成为了一簇耀目的火焰,将人间焚烧成地狱。众生在癫狂起舞中模糊了面貌,只剩下一具具包裹着欲望的皮囊。

六、色空

一日的舞蹈之后,襄阳公主重新套回她的男装,拖着酸痛疲惫的身躯走出酒肆。到无人处,她将掌心里攥的那一串钱丢进了水沟,又将手凑到鼻边嗅了嗅,那股油腻腥臭令她呕吐起来。回到府邸后她就逃进了浴桶,满室的松木香终于遮掩了那股汗臭,她惬意地软倒在桶边,麻木的热痛让她舒服得轻轻呻吟。

她看见阿瑟缓缓蛰伏进河底,她怜惜地抚摸着阿瑟修长光洁的腿,安慰她,她只需伪装一夜公主,明日她便可以活过来了。她在热气蒸腾出的幻境中对着另一个自己说话,她终于又有了期待。那晚,襄阳公主在入睡前回想着千百张陌生面孔上的迷恋与爱慕,很快便沉入了甘甜的梦乡。

世尊有百千亿身,毫无吝惜地毁灭掉一个个自己来完成劫数,襄阳公主只有两个,却已经足够了。夜晚她是节度使府不需香火供奉的菩萨,是不需要丈夫的尸体,是大唐诗书礼乐幻化的文明,虚荣而悲凉。白天她是行于光天化日下的妖女,是酒肆里廉价卑微的舞姬,是用肉身来娱众生耳目的淫欲,纵情而直白。他们都不是善本,又都可以是善本,舞到欢处观者尽成空白,舞蹈只是她一个人的倾诉。

那件事发生得茫然又自然,如同行云流水,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那天由于客人的热情,她加跳了五场,累得躺倒在店后的地板上,汗水挂在她喘息起伏的粉色颈项上。店主一把抱起了她,急切地道:“我给你钱!给一缗!”她有些恶心他身上的腥膻汗味,稍稍推了一下,却又没有做更多的拒绝,过了片刻也不觉得难闻了。她化作一摊污血,竟是如同沐浴重生一般的惬意。

后来渐渐便有客人在她舞后出一个价码抱走她,他们留下钱后,她也会在那简陋的土房中再躺一会儿。回味着她所爱的清洁与儒雅,以及她眼下的境况。也许她被那儒雅逼到绝境了,需要从另一端挣扎出一个生命来对抗。她忽然发现周围的许多人也是如此,在现实中伪装着木偶一般的贤君、忠臣、孝子、士人、英雄、贞妇,另一颗心却因为这伪装的枯燥而蠢蠢欲动。他们奔赴各自的幻境,用传奇故事、诗赋文章、轻歌曼舞,在虚假中重塑真实的自己。

遇上薛浑是个意外,薛浑是士家子弟,随父亲宦游于此。他有高挑孱弱的身材、清秀稚嫩的仪容,居然还能弹一手过得去的琵琶。他比她小数岁,却因为相同的口音和白皙秀美的面容而喜欢上她。他时常将她带走,在府中为她弹琵琶,看她舞蹈。她会为他跳上几支长安的软舞、霓裳羽衣舞、绿腰、春莺啭,她看见淡淡的乡愁如同风烟一般,在少年的眼中蒙眬上薄薄的雾气。长安不见使人愁,她带着几分讥诮望着他青涩的哀愁,他如何懂得乡愁鲜血淋漓的真相。

她只想听他弹琵琶,她给他跳舞,或者做那件事,这两件事都是属于阿瑟的,所以她毫无吝惜。可是薛浑总想探听她的身世,她兴致好时就编造一个凄楚哀婉的故事,乱世里这样的故事遍地皆是,骗他几声哀叹轻而易举。有时编过了头,今日说的和昨日说的相互矛盾,薛浑提醒她时,她就编造个新的谎言把之前的两个谎言糅在一起。

她想:若是换作十四五岁的晋康郡主,薛浑的温润如玉,也许还是可以打动她的。可惜太迟了,她见识过太彻底的儒雅和太彻底的放荡,薛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上不得吉祥天,入不得泥犁狱,只是浊世中的一个寻常人,他不足以救赎和修补她。所以薛浑想纳她为妾时,她总是拒绝,她晚上还是要回到节度使司去,她丢不下那尊贵的公主,亦如她丢不下这卑贱的阿瑟。

她已经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究竟是几个人了,她是大唐的公主,是薛浑的外室,是酒肆中的舞女,是父母亡于战乱的孤儿,是夫君喜新厌旧的弃妇,她在这些故事里自怜怜人,扮演这些角色如鱼得水忘乎所以。

墙有茨,不可束也。中冓之言,不可读也。所可读也,言之辱也。

她不知道真相是如何像蔓草一样,从酒肆舞榭中攀爬出去,攀爬进节度使司,攀爬进张克礼的耳朵。驸马都尉张克礼带着义武军的牙将闯入薛浑家时,她正在跳舞,薛浑痴傻地抱着琵琶,现在他面上的神情,与酒肆中的那些商客一样了。

已经变为襄阳公主的阿瑟鄙夷地朝薛浑一笑,道:“接着弹呀!”薛浑望着张克礼的腰刀,抖成了秋风中的落叶。

天地再一次用冷漠的寂静席卷了她,无妨,这寂静便是她的来处。她含着沉醉的微笑翩然起舞,边舞边将衣衫脱下,展示出她软玉一般的身躯。是不是《柘枝》,是不是玉环,又有什么关系,她闭上双目,铺天盖地都充盈着那浓郁的檀香。前尘若梦,苦海无边,她看不到蓬莱,仍然可借一支舞傲立于冥川波涛之上,这便是她领悟的空不异色。

羞愤欲死的张克礼将公主的恣纵上奏天子,天子震怒,囚公主于禁中。薛浑等与公主私通之人,一律杖八十流放瘴疠之地。薛浑贫病死于崖州时,都未曾想明白,那云端里的公主是如何化身为舞姬,与他歌舞共枕了数个年头。锁骨菩萨慈悲喜舍,世俗之欲,无不徇焉。而她却是魔女,是特利悉那、是罗蒂、是罗伽,所过之处,欲海横流,寸草不生。

数年后,诗人张祜作《玉环琵琶》诗传世:

“宫楼一曲琵琶声,满眼云山是去程。回顾段师非汝意,玉环休把恨分明。”

明月照山川

文/藤萍

黄隼是一个贼。

他今年十七,却已是个老贼,这世上但凡有钱的地儿,他几乎都摸过。

今夜他要偷的,是一间小庙。

月照山川,星满苍穹,夜深人静之时,黄隼的手慢慢探向小庙庙柱上挂着的那个香火罐子。

突然间,后院传来了“嗒”的一声微响,黄隼的手指立刻静止了下来——有人。

他上了屋梁,利落地藏好,就在后院发出微响的时候,殿门外突然也传来了声音。

“吱呀”一声殿门大开,一个淡蓝衣裳的少妇被一个粗犷汉子推进了大殿。

“……你说你把那东西捐进了庙里?老子现在给你机会,找出来,饶你不死!”那汉子一把大刀架在少妇颈上。那少妇脸色苍白:“小女子并非江湖中人,当初只因被相公所救,以身相许,并不知道什么宝物的下落!”

“放屁!柳是林怎么可能不把宝贝留给他儿子?乖乖把东西交出来,否则老子先杀了你儿子,再杀了你,让你一家在地下团圆!”

“金鳞狂客”柳是林?黄隼恍然,柳是林号称江湖第一怪客,武功绝高,易容术天下无双,他曾从皇宫中盗得当今皇上寿宴之上的八样至宝,其中有一样洗髓针,用此针刺遍奇经八脉就能帮助练武之人打通经脉,进入练武的另一境界。但这人脾气冷傲,犹如冰雪,八年前得急症死了,临死前居然还娶了老婆生了儿子,也是当时武林一件奇事。

那女子摇了摇头:“我怎知大师将那东西收到何处去了?”大汉大怒,扬起手掌就待一个耳光打去,骤然“啪”的一声闷响,一物自殿内飞出,贯入大汉胸口,那大汉喉头呃呃作响,挣扎了两下,就此不动了。

那女子退了一步,只见鲜血蜿蜒一地,贯入那大汉胸口的东西是一柄短剑。血腥气在大雄宝殿内蔓延,有人开口说话了,语调沉稳冷静:“嫂子受惊了,少良来迟,还请嫂子恕罪。”

黄隼斜眼瞟去,一个白衣人自殿后缓缓走出,宽衣缓带,一双银色软靴,面如冠玉,气质沉稳,竟是一副名门正派的模样。那女子颤颤地道:“二弟……”

那白衣人的年纪却显然比她大了一些,二十七八的年纪,闻言笑了一笑:“嫂子可以依旧叫我少良。”

黄隼听他“少良少良”地自称了两次,蓦地想起这人难道是“善剑公子”俞少良?但俞少良那是什么人物?那是近来如日中天的少年俊彦,武林盟主的未来佳婿,说不准也是将来的盟主。俞少良温文尔雅,诗剑双绝,怎会出现在这等小庙,做出这等鬼祟之事?黄隼头皮一炸,隐约觉得自己撞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二弟……我真不知那东西方丈放哪里去了,你……你知道我不是武林人,是林什么也没告诉我。”那女子被俞少良救了,却不见什么喜色,“我什么也不知道。”

俞少良很温和地看着她:“嫂子,你不要骗我。”他施施然道,“我也不瞒嫂子你,大哥的墓我已经打开了,里面没有尸体。你知道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女子微微一颤:“什么意思?你……你怎可去开是林的墓穴?他和你兄弟一场,待你不薄……”

“待我是兄弟怎会诈死骗我?”俞少良微笑道,“嫂子,大哥究竟是生是死?人在何处?他宣称把武功和秘藏刻在他随身软剑‘金鳞’上,是以此掩人耳目,调虎离山吧?你说自他死后,寻宝之人都追着那柄剑去了,有谁想过他其实根本没死?他带着那些东西躲到哪里去了?我寻他这么久,好不容易得了消息,以你我的交情,你不觉得应当告诉我吗?”

女子口唇一张,俞少良一伸手,又一柄短剑抵在她胸口:“我不想听‘我不知道’。”他柔声道,“嫂子,其实大哥的急症……你不是全不知情吧?你知道我既然下得了手害他,也是下得了手杀你的。”

黄隼大吃一惊。那女子脸色惨白,一时竟是无话。黄隼本以为已经听到了最令人难以置信的隐秘,却不知俞少良继续道:“嫂子,大哥死了这么多年,你就躲了我这么多年,这厢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切不可只记得大哥的好,却不记得我的好啊……”他的声音越发温柔,温柔得十分古怪,“想当年你我那般亲密,我挖心掏肺地对你……你看凡是我来看你的时候,大哥都不在家,你一个人不寂寞吗?你寂寞的时候只有我陪你,你守着一个长年累月不见踪影的怪人,和我亲热却不肯念我的好,也不肯对我好。我要杀柳是林,不是要害你,是要救你……嫂子,你怎么不明白?只要你告诉我大哥和八宝的下落,我放着盟主的女婿不做,这一辈子和你双宿双飞……嫂子,你觉得不好吗?”

黄隼听得一身冷汗淋淋而下,敢情俞少良就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柳夫人一步一步地倒退,颤声道:“是林死了,是我亲手入葬的。”

俞少良的笑隐隐露出杀意来:“我说过了,墓里没有尸体。嫂子,你要骗我到几时?你真爱柳是林吗?”他的眼慢慢地红起来,“你要是真爱柳是林,又何必和我缠绵?你根本不爱他,不爱他何必护着他?告诉我他在哪里!”

柳夫人低下头来,凄然道:“他真的死了。”

黄隼再没有听过一个人的语调能有如此悲伤,让人一瞬间想起一生中种种的苦来,几欲落泪。他忍不住又看了柳夫人一眼。柳夫人低着头,那脸颊犹如白玉,她如此苦,却并没有哭,只那眼睫微微颤着,让人恨不得跃下去将她拥在怀中。

她这么美,柳是林却仿佛不爱她,俞少良也不爱她,真是奇怪。

“啪”的一声响,俞少良给了她一个耳光,厉声问:“贱人!柳是林到底在哪里?”

柳夫人被他打退一步,别过头去:“他已经死了。”说到这一句,她的语气居然强硬起来。

俞少良气极而笑道:“你倒是有骨气了?贱人!你不要忘记当初是你勾引我——不要以为过了八年你和柳是林就能真心相爱,你就能变成贤妻良母!你这个贱货!”他一脚将柳夫人踢倒在地,“贱人!你不告诉我柳是林的下落,我就杀了你和柳是林的贱种柳虞!”

柳夫人胸膛起伏,她双眼一闭,竟是听而不闻,不再回答。

俞少良狂怒,一剑刺落,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一声惊呼:“娘……”

俞少良瞬间抬头,长身而起,猛地抓住了刚在门口探了个头的孩童。

那孩童被他一把扼住咽喉,顿时整张脸憋得通红。

柳夫人一回头:“小虞……”

俞少良大笑:“贱人!你儿子的性命就在你手里,你再嘴硬,我立刻就捏死他!”

“放手!”柳夫人厉声道,“他是你儿子!”

俞少良呆了一呆,梁上的黄隼头皮又是一炸,只听俞少良冷笑道:“你以为我会信吗?你和柳是林成婚这么久没有子息,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却是我的儿子?难道柳是林有什么隐疾不成?”

柳夫人冷冷地道:“你若不信,尽管掐死他好了,爹不疼娘不爱,活着也没意思。”

她这等强硬,竟是从娇弱中渐渐透出傲骨来。俞少良的手倒是渐渐松了,他的脸一时青一时白:“他要真是我儿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柳夫人闭嘴,肤如白玉,脸色甚是倔强。

俞少良顿了一顿,柔声道:“嫂子,告诉我柳是林在哪里?”

“他死了。”柳夫人面无表情地答道。

俞少良看了一眼手里的柳虞,孩子已经被他掐晕,虽说他不信这是他儿子,却也下不了手掐死他。提起手来,他那柄短剑又直指柳夫人胸口:“不告诉我柳是林的下落,告诉我洗髓针的下落也可以。”他柔声道,“你知道我爱你的,对我好一点吧。”

柳夫人一双眼睛定定地盯着他,俞少良手中的短剑一寸一寸、一分一分地没入她胸口,鲜血一点一点地沁出。就在俞少良以为她宁死不开口的时候,她突然说:“你知道吗?我真的对你很好。”

俞少良顿了一顿,轻蔑地道:“可惜我觉得不够。”

柳夫人闭上了眼睛,短剑一点一点地沉下,俞少良的脸色铁青,终于握紧剑柄,准备杀人泄愤。

“住手!”黄隼终于忍耐不住,从梁上一跃而下,厉声道,“见过禽兽,没见过比你更禽兽的!俞少良,你这人面兽心的伪君子!”

俞少良骤然看见梁上跳下一人,也是一怔,以他的武功居然没发现梁上潜伏着一人,但见这人奇矮奇丑,年纪又小,倒是觉出十分好笑:“跳梁小丑……”他喃喃地道,“真是跳梁小丑。”

黄隼勃然大怒:“衣冠禽兽!快点儿放开柳夫人!”

俞少良冷笑道:“以你这等丑态,还妄想英雄救美,真是可悲可笑!”他袖袍扬起,一掌挥出。“砰”的一声震响,黄隼只觉一阵劲风涌来,身不由己地飞跌出去,俞少良那一掌还没落到他后心,一道淡蓝色的影子一闪,俞少良惨叫一声,比他还快地倒飞出去,撞在墙壁之上,血溅三尺!

黄隼大奇,忘了自己摔得头昏眼花四肢剧痛,连忙爬起来定睛一看——俞少良撞在墙壁之上,筋骨寸断,竟是立毙当场!他一时傻了——这人方才还耀武扬威,手握生杀大权,怎么一转眼就成了一具尸体?黄隼茫然抬起头看着一掌将俞少良震飞、将他立毙当场的人——是谁能把“善剑公子”一掌毙命?

站在那儿的人摇摇晃晃,仿若瞬间就要倾倒一般。黄隼心头一跳,想也没想就跳过去扶住她,脱口叫道:“柳夫人……”

摇摇晃晃的那人唇边露出一丝浅浅的笑,笑意很凉,她穿着浅蓝衫子,正是方才倒在地上任由俞少良利刃加身,毫无反抗之力的柳夫人。

黄隼叫出了“柳夫人”三个字,一瞬间糊涂了——他不明白,如果柳夫人有如此武功,一掌就能把俞少良震死,何必受他侮辱虐待,甚至利刃加身?何况她刚才口口声声说她不是武林中人,她不会武功,她什么也不懂。

但黄隼很快就明白为什么了——因为柳夫人晃了两晃,软软地倒了下去,淡色的嘴唇溢出了鲜血,她轻咳了两声,脸色渐渐地变得非常不好。

像死人那样的不好。

黄隼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柳夫人看了他一眼,闭上眼睛,慢慢地说:“我要死了。”

黄隼激动了起来:“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你……你不必救我的。”

柳夫人睁开眼睛,笑了笑,黄隼看着她的神态,他觉得她在冷笑,这样表情的柳夫人让他觉得陌生,突然觉得畏惧……他呆呆地看着冷笑的柳夫人。

她低咳了两声,她的身体在他怀中,是如此纤细娇弱,仿若盈盈一握,她的神色却是如此空旷冷漠。“傻子,我会死是因为我有旧伤,不是因为你。”她又闭上眼睛,“自始至终,都是俞少良杀了我,与你无关。”

她的语气那么冷漠,黄隼呆呆地看着她,有一些什么念头在翻滚,他呆呆地看着她,看得非常仔细。

她肤如白玉,五官很美,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和初见的时候故作的娇弱截然不同。她疏离、冷漠,有一股讥诮似的傲慢,她像一阵冰冷的雾,仿若随时随风化去。

她……绝不是什么娇花扶柳的弱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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