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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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柯首座戏谑地看着她,道:“你似乎忘了,烂柯法门若能复生宋轻书,也能复生这书生,这二人只有这一具肉身可用,若我授你烂柯法门,你是要复生宋轻书呢,还是复生这书生?”

白狐一时呆住,她果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顿时心乱如麻。而烂柯首座犹在追问:“你若选宋轻书,则你果然是存心要这书生死,他好坏也伴你十年,你竟如此漠视他,妖族之薄幸,可见一斑;若你选这书生,那便是移情他人,将宋轻书忘在脑后,则三十年前的十万妖族战烂柯,不过是一时兴起,还说什么情坚意定!”

他话声刚落,周围之人便纷纷附和:“果然妖始终是妖,再怎么像人,也终究是薄情寡义!”

围观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嘲讽妖族虽然修成人形,也不过是徒具人形的妖,众人说得快意,言语渐渐难听。白狐身子哆嗦,忽然大喝一声,伸出一只手凭空一抓,满山云雾迅疾涌入她的掌心,白狐摊开掌心,那满山云雾便幻化成一把似有若无的剑,剑气凛然,隐隐有雷霆之威。众人被她气势所迫,一时都噤声无语。

白狐身为天下妖王,自是极有决断之人,她之前未曾想过若宋轻书可以复生,那书生便也可复生之事,现在想通,当即便有决断,大喝一声道:“我虽想轻书复生,但以他性子,怎肯平白要人为他牺牲?此事原是我做错了,我本不该上山来,我意已决,将复生书生,请首座将烂柯法门相授!”

烂柯首座狂笑道:“你要我授你烂柯法门?哈哈哈哈,从来没有什么烂柯法门,所谓起死回生之术,不过是我骗你的!你们看,天下妖王白狐,被我用两个小徒弟便骗得团团转,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白狐眼神骤然冰冷,云雾凝结成的剑尖翻涌不停,烂柯首座还在狂笑:“三十年前,你毁我烂柯山,令天下正道蒙羞,十万妖族战烂柯,好大的气势,也不过是为了和宋轻书那孽徒厮守。三十年后,你本已得偿所愿,却又亲手将之毁灭,白狐,我烂柯山杀不了你,可是我能让你生不如死!”

白狐听着他癫狂的笑声,有些皱眉,道:“什么本已得偿所愿?”

五、寒鸦复惊

烂柯首座狞笑着指着地上的书生肉身,道:“你所思所想,不过是和宋轻书不问世事,终老山野,你原本已经过了十年这种生活,但是却不自知——这书生,就是宋轻书!”

白狐心神大震,厉声道:“不可能!他绝不是轻书!”

烂柯首座冷笑道:“他就是宋轻书!三十年前,他经受了你的惊天一击,生机并未断绝,只是醒来时便不复记得往昔。于是烂柯山便对外宣称他已身殒,随后对他的体貌进行些微修改,并为他编造了一整套家世渊源,令他完全认为自己是另一个人,再安排他与你‘邂逅’。而在他醒后,烂柯山众人从未在他面前露过面。”

白狐颤声道:“他为你挡下那惊天一击,你……你竟如此待他!你一直都对他怀恨在心,因为天下公认的正道首人是他,而不是你,你一直嫉恨他,所以他才不肯接掌烂柯山,偷偷逃下山去!”

烂柯首座大怒:“一派胡言!若不是这孽徒,烂柯山怎会遭受千年一劫?白狐,我烂柯山为你布的这三十年的局,你可还满意?”

这场三十年前就布下的局,便是要让白狐在失而复得之后,又得而复失,而其间之痛,又怎堪承受?

白狐果然经受不住,噗地吐出一口鲜血,手中再也握不住那似有若无的剑,满山云雾顿时从她手心逃窜,冉冉升空。云雾缭绕中,白狐身形晃动,绝望道:“当年我们本无意正邪之争,只想终老山林,是你强行将他带走,即便后来我寻上山来,也只是苦苦哀求你成全我们。是你执意不肯,还想杀我,我这才聚集妖族苦战烂柯,到如今你又将一切归责于人,烂柯山何其无耻!宋轻书何其不幸!”

围观人群见她神志大伤,便有人大呼:“趁这妖女心神不定,除了她替天行道!”

群情汹涌中,一个落魄的中年人皱眉道:“她似乎并未伤天害理,何来替天行道一说?”旁边一人见他说出这话,好心劝道:“李太白,你喝酒之后便随口胡言,不过这话可不能再说,小心惹起天下公愤。”

那中年人喟叹一声,看着他摇摇头,便带着身边的小童悄然退出了人群。他在人群后看着他们开始围攻白狐,喟然道:“我今日才知,何以当年宋轻书宁死不愿执掌烂柯山!”

他身边那小童懵懂问道:“师父,那女子做了什么坏事吗,为什么大家都要杀她?”

李太白沉默了一下,说道:“她没做坏事,却做了一件大大的错事。她身为妖族,却比人更像人,这些人从她身上,只能看到自己的卑劣与无能,这,就是她的死罪!”

小童听得似懂非懂,李太白摸摸他的脑袋,说道:“走吧,这种场面,不看也罢。”小童点点头,二人便飘然离开烂柯山。

就在二人离去之时,只听见白狐厉声长啸,心神不定之下已被人偷袭得手,喷出一口鲜血。烂柯首座见状大喝:“烂柯山今日替天行道!”

眼看不能幸免,白狐惨然一笑,以手从下而上自抚胸腹,瞬时便有明月自她胸腹之间升起,五彩光华喷薄而出,照耀天地。白狐仰天长啸,明月升至半空,天地间一时有二月争辉。众人都被这幅奇景所慑,月光中,白狐悲愤大叫:“烂柯山欺我,白狐与烂柯山共亡!”

说罢,半空中那轮明月华彩更浓,此时有人回过神来,骇然大叫道:“不好,这妖女要自爆本命灵珠,与天下正道同归于尽!”

本命灵珠聚集妖族一世修为,千百年来能够修成本命灵珠的妖族不过寥寥数人,自爆本命灵珠可毁天灭地,只是本命灵珠同样需要功法催动。这些人本想趁白狐心神大乱之际将之诛杀,但他们终究还是低估了这天下妖王的修为,眼见她重伤之下还有余力自爆本命灵珠,都是骇然失色。

白狐话声落地,就见那轮明月骤然明亮,已在半空中爆开,华彩四溅,直接便将山巅削去了一块,那屹立千年的烂柯寺也在五彩华光中轰然倒塌。

烂柯山下,白狐绝望的叫声传至方才离去的李太白师徒耳畔,他们刚刚回头,便又听到一声惊天巨响,看着那轰然倒塌的烂柯寺,李太白有些不敢置信地道:“烂柯寺,就这么倒了?”

他在震惊中沉默了一阵,略带嘲讽地道:“倒了也好。”然后又摇摇头,叹道,“天道,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

小童朝他递过去一个大酒葫芦,他接过喝了一大口,眼看此时明月当空,有清风徐来,送寒鸦数声,便随口吟道: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隐莲

文/慕容红菱

一、招亲

白猫在辞树阁阅尽临安城少年的疯狂,想起当年的自己。

闺阁主人婉莹三十年前正是方桃譬李、才貌过人的妙龄,心气甚高,觅良人不抛绣球、不设擂台,每天约见十位渴慕已久的少年郎登阁对话,要求面若潘安,才学过人,家境殷实。最要紧的,是生生世世只专情于她一人。

无论珍珠如土金如铁的富家子弟,还是才高八斗汗牛充栋的青年才俊,个个折戟而归,却激发了男人的好胜心,求约队伍从阁楼底下一直排到城门外。

白猫曾在阁楼窗前偶见她惊鸿一瞥,神魂颠倒,带上绝世琉璃珠和情窦初开的赤诚之心去求亲。对于修为有成的精怪来说,潘安之貌是小菜一碟,更甚潘安都不在话下。从其他猫类手里抢来的琉璃珠有上百年的历史,人类的金银珠宝相较之下不过是粪土。

婉莹眼中露出惊叹的光芒,觉得少年可算得世上无双。但是一开口,白猫的话就成了婉莹说的:“俗不可耐!”

这怨不得一只天天只知吃和睡的快乐猫,人类的智慧学不来,哪有诗词歌赋的造诣,偏生婉莹就爱这些。

被拒之后白猫苦笑,并不信天下男人当真有她期待的翘楚,更无人能证明自己的心,何谈生生世世专情?哪怕是妖类,也不曾十全十美。

但他不死心,天天换着面孔出现,无一例外因学识的硬伤而被拒。

一来二去,楼下的队伍不觉排了三十载。

人人都猜测婉莹的年龄,怀疑她人老珠黄,所有疑云在每年月满之日的清歌台聆听婉转歌喉、见到宛若天人的容貌之后,顷刻烟消云散。

这种神秘感一直延续到登阁对话中,除了月满日,谁也不能见她真容。被约见的少年隔纱对话,重重绿色轻纱,透出影影绰绰的纤细身姿,身边总有团毛乎乎的东西,正是白猫。

他最终还是陪了她三十年——以猫的形态,如此相处反而胜过以人形出现,安然受宠,常年不离。当年被皮相所迷,时间却沉淀了情愫,付出不离不弃的真心,为她保守各种秘密。每日悠闲地看她不紧不慢地提问娇斥,有时还会伸出青筋微露的手将他抱在怀中,曾如蝤蛴的脖颈不复当年白皙柔滑,皱纹早就爬上眼角额头,容光不再。

果然如人所说,表色声象终不过皮下白骨,饶是谁也躲不过年华渐老。

偶尔有好奇而急躁的青年直接掀帘闯进去,四周无故刮起一阵狂风,那人下一刻已经跌在楼下,四脚朝天狼狈至极。

白猫得意而悠闲地舔舔爪子,听婉莹柔声说:“谢谢,今年你已经帮我处理掉三十个这样的粗人了。有时想想,若没有他们陪我聊天,人生也无趣。日子一久,心里总是愧疚和担忧,可是……”

可是事情到这步田地,再没有勇气戳穿谎言。

二、和尚

白猫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突然感觉一阵无法抗拒的灵压侵入。楼下传来骚动,有人惊呼:“大师……”还有人调笑:“莫非和尚也动了凡心,要见婉莹姑娘不成?”

顷刻间,和尚不请自来,站在辞树阁中,双手合十,挂紫檀佛珠;颔首闭目,披木棉袈裟。

气氛突然肃穆,就连阅人无数的婉莹也不免额头渗出细汗,不过很快逼迫自己放松下来,问:“高僧可有事要问奴家?”

“施主打搅,贫僧是为那猫而来。”和尚抬头,婉莹这才悄悄抬手撩起纱幔,从空隙处瞧见他是盲的,又怎么知道这里还有一只动都没动的猫?

“猫儿可还记得,你曾找贫僧要隐莲?”和尚始终微笑着。

听到“隐莲”二字,白猫突然蹿下去,跟着和尚走了。

婉莹着急欲追,如果猫儿跑了,这年的登台放歌马上临近,到时可怎么办?还没起身,和尚说:“施主勿要担忧,不久他就会回来。”

这一猫一和尚,遂谈起关于隐莲的往事。

隐莲,藏于西域沙漠,根茎埋于流沙中,随沙而动,不定行踪。所以空有传闻,无人能得。但正是这般不可求,偏偏隐喻佛下莲花,能于婆娑世界中去污浊、净众生,葆灼灼年华。

白猫修为有成之时也听得这个传言,某天在混吃混喝的寺庙里问小和尚:“你去帮我向高僧打听一下,何处能寻隐莲?”

寺庙的和尚都知道这里住着一只懒散的白猫,不知几百年修为了,也没做什么坏事,任由他去,谁也不理。只有个小和尚觉得猫儿乖巧好玩,天天拿点饭菜去喂,时间长了,白猫就毫无顾忌地用人话与他聊天。

小和尚还当真热心地帮忙,去问老和尚:“师父,有人让我帮着问隐莲的下落呢。”

老和尚本来正在静思,听得冥冥之中似有佛祖召唤,觉得自己离坐化也不远了,要赶紧交代徒弟一些事情,就说:“是谁问?”

小和尚不好隐瞒,照直说:“是寺庙里那会说人话的白猫,弟子也不知他要来做什么。”

老和尚一笑:“一切自知,一切心知。月有盈缺,潮有涨落,浮浮沉沉方为太平。执着如尘,是徒劳的无功而返。”

“弟子听不明白。”小和尚还年幼,不懂话里的禅机。

老和尚说:“附耳过来。”嘀嘀咕咕在徒弟耳边说了些话,随后圆寂。

师父荼毗留下舍利,供奉庙中。小和尚告诉白猫:“隐莲须有机缘才能得到,再等等。”

白猫失望之余,再也不来寺院,而是化成美少年,回了临安城辞树阁,那里有他迷恋的婉莹。

彼时他被拒绝,以为姑娘嫌弃他送的礼不够好,一次次换更加宝贵的彩礼,这才有了他问小和尚隐莲在哪里一事。若有隐莲,婉莹将与他一样永葆长生、青春永驻。

可青春在眼前时,隐莲无足轻重。待三十年悄无声息的日升月落之后,对隐莲的渴求就成为白猫的心结。

他实在不愿见婉莹对镜落泪,花大量的时间打理那张曾经灿若桃李、如今失色的脸,一寸寸用绸缎贴身紧裹、勾勒曼妙的背影,担心有朝一日被人看见美人迟暮。

三、执念

“我刚才听见有人被你吹下楼的惨叫,似乎断了筋骨,猫儿下手未免狠了些。”当年的小和尚,现在的定慧大师,眼虽盲,心却明。

白猫感觉到他身上隐隐散发出的佛性灵光,知道什么都瞒不过去。

是的,这些年他从未放弃婉莹,比所有人类都一根筋。婉莹始终不愿正视时光的流逝,在青春的梦里不再醒来。

为了成全这个美梦,白猫决定在关键时刻变成年轻时候的婉莹,带着迷人的笑容去清歌台唱曲,让男人们为她痴狂,粉碎临安城一个又一个不利的谣言。

除了作文赋诗,其他行为举止,白猫都能学得惟妙惟肖。但凡等到与求亲者对词时,必定纱幔后相见,由婉莹亲自开口。碰见莽夫,还时不时要帮着打点一下,刮个妖风吹下楼。

还好婉莹始终不忘锤炼歌喉,嗓音并没有因年岁的增加而显苍老。就这样躲过三十个春夏秋冬,露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更多时候是白猫以婉莹的身份在打点事务。

“将她包裹于梦中,反而会害了那位女施主,迷途不知返。”定慧大师一语点破白猫心中事。

“啊哈,小和尚你都长这么大了,眼睛怎么了?现在才想起来告诉我隐莲的事?”白猫化作人形跟定慧打着哈哈,岔开话题。

“有个施主需要光明,我就把眼睛送给他。你需要找隐莲,如今机缘成熟,可以带你去。”定慧向着寺庙的方向行礼,那里埋着师父的舍利,师父在世时说过:“你且看,若几十年后他还执着,你就带他去西域沙漠,化解心结。”

等了三十年,白猫和姑娘依旧执念颇深,是时候了。

“那走吧,我们跟着商队走。像你我这般经验不足,哪怕我是精怪,也撑不过几天。”更何况你还是个瞎子,白猫心里这么想却没说出口。随后把几块石头变成黄金,径直找旁边的商队头目商量去了。

定慧不多说话,由得白猫安排。

白猫悠闲了几日,一开始觉得沙漠景观不错,再几日就烦了,偷偷问定慧:“小和尚,你带我找隐莲,总归有个大概方向,这样跟着商队,是打算去龟兹吗?”

“快了。”定慧不慌不忙地说。

大风吹过,远处传来巨响,人称“地龙吐气”。有这种鸣沙,距离流沙也不远,而隐莲最喜欢随流沙游走。

商队的头目兴奋起来:“小心流沙,不过也要仔细看看,传说中的隐莲如果让我们碰上,那可是大收获!”

白猫暗暗懊悔,没想到居然莫名其妙多出这么庞大的一队竞争者。

四、隐莲

飞沙走石,沙漠里的大风像巨镰一样,在沙地上划出一道道痕迹,不远处有个亮点忽明忽暗、漂漂浮浮,在巨大的风浪中慢速前进。

蜿蜒曲折的绿色藤蔓渗入沙中,细长的叶片泛着青玉般的光泽,四下舒展,无视狂风侵袭,托起一朵尚未绽放的蓓蕾,悬浮于空。蓓蕾中心隐隐散发白色光芒,犹如在风浪大作的海面亮起的油灯。

“那就是隐莲!”常年奔于沙漠的头目大叫起来。

风渐小,远方却传来口哨声、呼喝声。周围的人惊恐不安:“有马贼,亮家伙!”

沙漠深处的马贼,为了抢货、食粮和水,往往手段凶残,不留活口。

在一片厮杀和鲜血飞溅中,白猫总算见识了人类的残酷更甚于猫,他抢东西从不杀生,可人对同类却经常要命。

白猫在自己和定慧身边张开无形的结界,无论马贼怎么砍杀,总是无法近身。

定慧没说话,听到身边的动静,空洞的眼里落下泪来,默默为死去的商人念往生咒。这是劫难,在劫难逃,他不会强求白猫用自己的灵力去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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