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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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醉可以作为瑞斯那天的借口,可是无法解释他第二天、第三天的表现。他没有理由、没有补偿地欺侮我们,他把他这么多周来小心营造的一切都给毁了;我们对他那不堪一击的尊敬一下子崩溃、瓦解了。

“事情最后定了,”星期三晚上吃晚饭时,连队文书阴沉地说。“调令已发出。明天就是他的最后一天。”

“那么,”沙赫特问。“他调去哪里?”

“你小声点,”文书说。“可能跟那些指导员一起工作。一半时间在野外营地,一半时间上刺刀课程。”

沙赫特大笑,碰碰达利山德罗的胳膊。“他妈的不错啊,”他说,“他会全盘接受的,是不是?特别是上刺刀课。那杂种就可以天天炫耀了。他喜欢这个。”

“你开什么玩笑?”文书问,很不高兴。“喜欢个鸟。那家伙热爱他的这份工作。你以为我开玩笑?他爱他的工作,这个变化太突然了。真龌龊。你们这帮孩子身在福中不知福。”

达利山德罗接过这番话,眯起眼睛。“是吗?”他说。“你这样看?你应该看看他这周每天在外面的表现。每天。”

文书十分严肃地往前靠了靠,咖啡都洒出来了。“听着,”他说。“这周他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你们他妈的指望他怎么表现?如果你知道有人逼你拿出你最喜欢的东西,你他妈的会怎么表现?难道你们看不出他压力有多大吗?”

可是,我们全都无礼地盯着他,告诉他,那不是他成为蠢货瑞贝尔杂种的借口。

“你们有些家伙太妄自尊大了,”说完,文书绷着脸走了。

“啊,别轻易相信你们刚才听到的,”沙赫特说。“我要亲眼看到,才会相信他真给调走了。”

可那是真的。那天晚上,瑞斯在他房间里坐到很晚,跟一个死党喝闷酒。黑暗中我们可以听到他们小声而含糊的话语,偶尔还有他们威士忌酒瓶的撞击声。第二天在训练场上,他对我们既不严也不松,只是站得远远的,沉思着,似乎脑子里在想别的事。晚上,他带领我们齐步走同营地,在兵营前,解散前,他让我们保持队形,稍息,站了一会儿。他一个个依次扫过我们的脸,眼神中透着焦躁。然后他开始用我们从没听过的柔和语调说:“从今以后,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他说。“我调走了。在军队里,有一件事,你们要有准备。那就是,如果你发现什么东西很好,什么工作你很喜欢,他们总是会把你的屁股挪到别处去。”

我想我们全都很感动——我知道我就是:这差不多是在说他喜欢我们。可是太晚了。现在他说什么、做什么都太晚了,我们最主要的感觉是解脱。瑞斯似乎感觉到这一点,似乎把他打算说的话缩短了。

“我知道没有人要求我来一番演说,”他说,“我也没打算演说。我唯一想说的、最最想说的是—一”他垂下眼睛,望着灰扑扑的军鞋。“我想祝你们全都好运。你们要行为检点,听到了吗?不要惹麻烦!”接下来的几个字几乎听不到。“也别让人摆布你们。”

接着是短暂而痛苦的沉默,痛苦得像不再热恋的情侣分手。然后他立正。“全排!立正!”他再一次打量着我们,眼里闪着光,眼神严厉。“解散!”

吃完晚饭回兵营时,我们发现他已打好包裹,走了。我们甚至没有跟他握握手。

我们的新排长第二天早上到了,来自皇后区的出租车司机,矮胖,快活,他坚持要我们直呼其名:鲁比。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好好乔。只要有机会,他就让我们在水袋下喝个饱,还笑嘻嘻地吐露,通过消费合作社的弟兄,他自己的水壶里经常灌满了加了冰块的可乐。他是个松散的训练官,路上他从不要求我们喊口令,除非我们经过军官身边;也从不让我们唱行军歌或别的什么歌,除了那首他狂热地领头唱的、刺耳的《致百老汇的问候》,可他连那首歌的歌词也记不全。

在瑞斯之后,我们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适应他。有一次中尉来兵营讲他那通关于合作的讲话,讲完后,习惯地说“好了,军士”。鲁比大拇指勾在子弹带上,散漫而安逸地说,“伙计们.我希望你们全都听到了,记着中尉对你们说的。我想我可以代表你们大家,也代表我自己说,中尉,我们打算跟你合作,像你说的那样,因为在我们排这儿,只要我们看到好好乔,我们一眼便能认出来。”

就像以前瑞斯的沉默不屑让他十分慌张一样,鲁比的一番话让中尉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好,呃——谢谢你,军士。呃,我想就这样。继续吧。”中尉一消失,我们全都开始恶心地大声嘘他,我们捏着鼻子,或装作用铁锹挖啊铲的样子,好像我们站在齐膝深的粪坑里似的。“天啊,鲁比,”沙赫特叫道,“你他妈的想得到什么?”

鲁比弓起肩,摊开手,好脾气地哈哈笑了。“活着,”他说。“活着,你以为我想要什么?”对我们越来越大声的嘲笑喧闹,他强烈地为自己辩护。“怎么啦?”他说。“怎么啦?难道你们不觉得他在上尉面前也会这样做?难道你们不觉得上尉在营长面前也这样?听着,放聪明点,行吗,你们这帮家伙?是人都这样!人人都是这样做的!见鬼,你们以为军队是怎么回事?”最后,他像出租车司机般若无其事地摆脱了这场谈话。“好了,好了,你们就在这儿呆着吧,你们会明白的。等你们这帮孩子在军队中混到我这个年纪,你们才有资格说。”可到他说完时,我们全都跟着他笑起来;他赢得了我们的心。

晚上,在消费合作社,我们围着他,他坐在一排啤酒瓶后面,打着手势,说着那种轻松的、我们全都能懂的老百姓话。“啊.我的这个小舅子,是个真正聪明的家伙。知道他怎么离开军队的吗?知道他怎么离开的吗?”接着就是一个复杂而不可能的变节故事,对此你想得到的唯一反应就是一阵哂笑。“真的!”鲁比会笑着坚持说。“难道你们不信我的话?难道你们不信我的话?我认识的这个家伙,天啊,说到聪明——我跟你们说,这杂种真是聪明。知道他是怎么离开的吗?”

有时我们对他的拥戴也会动摇,可不会太久。一天晚上,我们一群人坐在前台阶上,游手好闲地抽着香烟,然后我们离开那儿去消费合作社,路上相当详细地讨论——仿佛是在说服自己——跟鲁比在一起以后,许多事让我们非常享受。“嗯,是的,”小福格蒂说,“可我搞不懂。跟鲁比在一起后,似乎不再怎么像个军人了。”

这是福格蒂第二次让我们陷入瞬间的疑惑之中,第二次,又是达利山德罗打消了我们的疑虑。“那又怎样?”他耸耸肩说。“谁他妈的想当个军人?”

说得好极了。现在,我们可以冲着灰尘啐口唾沫,驼背耷肩,吊儿郎当地朝消费合作社走去。我们如释重负,确信瑞斯军士不会再纠缠我们了。谁他妈的想当个军人?“我才不想,”可能我们大家在心里都会这么说,“这个胆小鬼也不想,”我们的刻意藐视提升了这种姿态的价值。不管怎样,我们要的,我们以前要的,不过是种姿态罢了,而这种姿态比瑞斯那严厉苛刻的教条舒服得多。我想,这意味着,到我们的训练期结束后,营地将把一群无耻之徒、一群自以为是的家伙分派到各处去,被极度紊乱的军队所同化。可是,至少瑞斯永远不会看到这一幕,对此也只有他才会在意。

一点也不痛

麦拉在车后座上挺直腰,推开杰克的手,抚平裙子。

“好了,宝贝,”他笑着低声说,“放松点。”

“你才放松点,杰克,”她对他说。“我是说真的,松手!”

他的手收了回去,无力地搁在那里,但胳膊还是懒懒地搂着她的肩膀。麦拉没理他,只望着窗外出神。这是十二月末的一个周日傍晚,长岛的街道看上去污浊不堪;结了层冰壳的雪堆在街边人行道上,肮脏的样子。打烊的酒馆里,纸板做的圣诞老人斜眼瞟着外面。

“让你们一路开车送我来,真不好意思,”麦拉大声对正在开车的马蒂说。她想礼貌点。

“这没什么,”马蒂嘟囔着。接着他按响汽车喇叭,冲着前面一辆开得很慢的卡车喊道:“你这狗娘养的,让路啊。”

麦拉有点不安——为什么马蒂总是这样爱发牢骚?——但马蒂的妻子爱琳,蜷缩在前排座位上,友好地笑了。“马蒂可不在乎,”她说。“这对他也好,星期天出来走走“总比躺在家里要好。”

“啊,”麦拉说,“真的太谢谢了。”其实她宁愿像往常一样,自己坐公共汽车来。四年了,每个星期天她总是来这里探望丈夫,她习惯了走这段长长的路。她喜欢在亨普斯特德的小咖啡馆耽搁一会,喝口咖啡,吃点蛋糕,再从那里换车回家。但是今天,她和杰克一同去爱琳、马蒂家吃饭,吃完饭已经很晚了,马蒂提出说开车送她去医院,她只好同意。当然,爱琳得跟着来,杰克也要来,他们这样做好像帮了她好大一个忙。所以你还得有礼貌。“这可真是太好了,”麦拉叫道,“坐小车去那里,而不是坐——不要这样,杰克!”

杰克说:“嘘…别紧张,宝贝,”但她把他的手一甩,扭过身去。爱琳看着他们俩,咬着舌头扑哧笑了,麦拉觉得自己脸红了。其实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爱琳和马蒂都认识杰克,知道他俩所有的事;她的许多朋友也是,没人责备她(毕竟,她跟寡妇也没什么两样)——只是杰克应该更识趣些。他现在就不能庄重点,管住自己的手吗?一路上都是这样。

“好了,”马蒂说。“现在我们可以省点时间了。”那辆挡路的卡车转上另一条路,他们加快了速度,将有轨电车车轨、商店抛在身后,小巷变成大路,接着驶上高速公路。

“想不想听广播,伙计们?”爱琳叫道。她打开收音机,里面的人在怂恿大家今晚都坐在家里看电视。她换了个频道,另一个声音说:“没错,在克劳福德商场您的钱可以买到更多东西!”

“把那狗娘养的东西关了,”马蒂说,又开始按喇叭,车驶入快车道。

当车子驶进医院,爱琳从前排转过身来,说道:“嘿,这地方可真漂亮。真的,这里不是很美吗?噢,看啊,他们还摆了一棵圣诞树,上面还有小灯什么的。”

“好了,”马蒂说,“往哪走?”

“往前直走,”麦拉告诉他,“开到圆盘那里,就是摆圣诞树的地方。然后向右转,绕过行政大楼,开到那条路的尽头。”马蒂按她说的转了弯,当他们慢慢驶近那又长又矮的结核病大楼时,她说:“到了,马蒂,就是这栋楼。”他把车靠向路边停下,麦拉收拾起给丈夫带的杂志,下了车。地上铺着层薄雪。

爱琳缩起肩膀,双手紧紧搂着自己身体,转过身来。“噢一喔,外面好冷,是不是?听着,亲爱的,你要多久才完?八点,是吧?”

“对,”麦拉说,“可是听我说,你们几个不如先回家?我可以坐公共汽车回去,我平时都这样。”

“你以为我是谁,疯了吗?”爱琳说。“你以为我愿意开车回去,让杰克在后座上一路闷闷不乐吗?”她咯咯笑了,还朝麦拉挤挤眼。“你在车里,他都难得开心,更别说让他自个儿回家了。不,听着,亲爱的,我们到别处逛逛,可能去喝点酒什么的,然后八点整回这儿来接你。”

“嗯,好吧,可我真的宁愿——”

“就这儿,”爱琳说。“八点整,我们就在这栋楼前等你。现在快走吧,把门关上,我们快冻死了。”

麦拉笑着使劲摔上车门。可杰克还在那里不高兴.头部没抬,也没朝她笑,或挥挥手什么的。/子慢慢开动了,麦拉沿着这条路走过去,走上结核病大楼的台阶。

小小的等候室里一股水蒸气和湿套鞋的气味,她飞快地穿过,经过标有“护士办公室——清洁区”的门,走进阔大、嘈杂的中心病房。中心病房里有三十六张病床,中间一条宽敞的走道将它们分成两半,再用齐肩高的屏风区分成开放式的小格子间,每个格子间里六张病床。所有床单和病服全给染成黄色,好与医院洗衣房里其他未受污染的衣物分开,这种黄色与墙面的灰绿色搭配在一起,让人恶心,麦拉到现在还不习惯。而且噪音也让人难以忍受,每个病人都有台收音机,好像所有人都在同时收听,且听的还不是同一个频道。不少床边坐着来探望的人——有个新来的男病人躺在病床上,双手搂着妻子在接吻——其他病床上的男人看起来很孤独,有看书的,有听收音机的。

麦拉走到床边了,她丈夫才发现。他盘腿坐在床上,蹙着眉头望着膝盖上的一件东西发呆。“你好,哈利,”她说。

他抬起头。“哦,嗨,亲爱的,没看见你来。”

她弯下腰,飞快地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有时候他们会吻在嘴唇上,但这其实是不允许的。

哈利扫了一眼他的手表。“你来晚了。是车晚点了吗?”

“我不是坐公共汽车来的.”她边说边脱下大衣。“我搭顺风车来的。我们办公室的那个女孩,爱琳,还记得吗?她和她丈夫开车送我来的。”

“噢,那好啊。为什么你没请他们进来坐坐?”

“哦,他们没法久待——还要去别的地方。但是他们向你问好。给你,我带了这些来。”

“噢,谢谢,太好了。”他接过杂志,把它们摊在床上:《生活》、《柯里尔》注和《大众科学》。“太好了,亲爱的。坐下来,待会儿。”

麦拉把大衣搭在床边椅子背上,坐了下来。“嗨,查恩斯先生,”她向隔壁床上的高个黑人打招呼,他朝她点头致意,咧嘴笑了笑。

“你好吗,威尔逊太太?”

“挺好的,谢谢,你呢?”

“噢,发牢骚也没用,”查恩斯先生说。

她瞥了一眼哈利另一侧的雷德·奥马拉,他躺在那边床上听收音机。“嗨,雷德。”

“噢,嗨,威尔逊太太。没看到你进来。”

“你妻子今晚会来吗,雷德?”

“她现在星期六来看我,昨晚来过了。”

“哦,”麦拉说,“好,告诉她我问她好。”

“当然,我会的,威尔逊太太。”

接着她朝对面小格子间里的老人笑了笑。她老记不住他的名字,从来也没人看望他。他也朝她腼腆地笑了笑。她在小钢椅上坐下,打开手提包找香烟。“你膝盖上足什么东西,哈利?”这是一个原木色木环,一尺来宽,织好的蓝色羊毛线挂在两边的小齿上。

“啊,这个吗?”哈利举起它说。“他们管这叫耙式针织。我在做职业疗法时学的。”

“什么针织?”

“耙式针织。拿起这个小钩,像耙草一样把羊毛线上下钩到每个小齿上,就像那样,绕着这个圆环一圈一圈地织,直到你织出一条围巾,或绒线帽——或这类的东西。明白吗?”

“噢,我知道了,”麦拉说。“就像我们以前小时候做过的那样,只不过我们是用一个普通的小线轴,上面卡着些小齿。你将线绕在小齿上,穿过线轴,就编好了。差不多。”

“噢,是吗?”哈利说。“用一个线轴,啊?是的,我想我妹妹以前也是这样做的,现在我想起来了。用一个线轴。你是对的,这个原理一样,只不过大一点。”

“你打算织个什么东西?”

“哦,我不知道,我只是无聊打发时间罢了。我想可能织个绒线帽什么的。我也不知道。”他仔细端详了一番这个耙式织物,又翻过来看看,然后探起身,把它扔到床头柜上。“只是找点事做而已。”

麦拉把烟盒递给他,他抽出一根。当他弯下腰凑过来对火时,黄色病服的领口敞开了,她看到他的胸脯,瘦得令人难以置信,肋骨被取掉的那边都凹进去了,看得到上次动手术后刚刚愈合的伤疤,难看极了。

“谢谢,亲爱的,”他说,香烟在他嘴里一抖一抖。他往后靠着枕头,穿着袜子的脚在床上摊开伸直。

“你感觉怎样,哈利?”她问。

“还好。”

“你看上去好多了,”她撒了个谎。“如果能再长胖点,看上去会更好。”

“清账啦,”透过喧闹的收音机传来说话声,麦拉四处看了看,只见一个小个子男人坐在轮椅上从中间走道上过来了。他坐在轮椅上,却用脚慢慢在带动轮椅。用手转动车轮时会牵扯到胸部,肺结核病人要避免这样做。他径直朝哈利的病床过来,张嘴笑时露出满口黄牙。“清账啦,”轮椅到哈利床边停下来,他又重复了一遍。一根橡胶管从他胸前的绷带里露出来,从病号服上头绕过,用安全别针固定住,末端是个小小的,塞着橡胶瓶塞的小瓶,放在他胸前的口袋里,显得很重。“快点,快点,”他说,“清账。”

“噢,对!”哈利笑着说。“我全给忘了,沃尔特。”他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美元,递给那个男人,那人细细的手指把钱叠好,放进口袋,跟瓶子放在一起。

“好了,哈利,”他说。“我们两清了,是不是?”

“是的,沃尔特。”

他把轮椅向后倒,转过来,这时麦拉看见他前胸、后背和肩部缩成一团,整个都变形了。“抱歉打扰了,”他说着朝麦拉微弱地笑了笑。

她微微一笑。“没什么。”当他回到过道时,她问:“你们刚才是什么意思?”

“噢,我们为星期五晚上的拳击比赛打赌来着。我早把这事给忘了。”

“噢。我以前见过他吗?”

“谁,沃尔特吗?我想你见过,亲爱的。我刚动完手术那会儿,你肯定见过他。老沃尔特这家伙大约两年前动过手术;他们上周又把他送回来了。这家伙过了段难熬的日子。真是条汉子。”

“他病服上是什么东西?那个瓶子干吗用的?”

“那是引流管,”哈利说着靠回黄色枕头。“老沃尔特这家伙是个好人;我很高兴他又回来了。”接着他压低声音,偷偷地说,“事实上,病房里没剩几个好人了,以前那帮老病号们,死的死了,要不就是手术好了走了。”

“你不喜欢这些新来的人吗?”为了不让新来的雷德·奥马拉听到,麦拉也悄声问。“看起来他们对我挺好的。”

“噢,我想,他们是不错,”哈利说。“我只是说,嗯,我习惯和沃尔特那样的人待在一起罢了。我们一起经历了许多事情什么的。我不知道。这帮新来的家伙有时候让你心烦,尤其是他们说话的方式。比如,他们个个都觉得自己很了解肺结核,自以为什么都懂;我是说,你没法跟他们说什么,跟他们说话只让你心烦。”

麦拉说她觉得自己明白他的意思,不过换个话题似乎更好。“爱琳觉得医院很漂亮,圣诞树也很好看。”

“噢,是吗?”哈利很小心地探过身子,往床头柜上一尘不染的烟灰缸里弹了弹香烟。自从长期卧病在床以来,他变得很细致很整洁了。“上班怎么样,亲爱的?”

“啊,我觉得还好。我跟你说过一个叫珍妮特的姑娘因为中午出去吃饭时间太长而被炒掉的事,还记得吗?大家都很害怕他们会严厉整顿半小时的午饭时间。”

“噢,是的,”哈利说,但麦拉看得出他根本不记得了,也没认真听。

“嗯,现在好像没事了,因为上周爱琳和另外三个姑娘在外面差不多待了两个小时,也没人说什么。她们中有个叫露丝的,这几个月来一直担心自己会被炒掉,这次居然也没人对她说什么。”

“哦,是吗?”哈利说。“嗯,那很好。”

接着停了一下。“哈利?”她说。

“什么,亲爱的?”

“他们跟你说了什么新情况吗?”

“新情况?”

“我的意思是,有没有跟你说另一边也要动手术?”

“哦,没有,亲爱的。我跟你说过,会有好长一段日子我们别指望听到什么消息——我想,我以前跟你解释过。”他眯起眼睛微微一笑,表明他认为这是个十分愚蠢的问题。很久以前。当她问“你觉得他们什么时候会让你回家”时,开始他也总是报以同样的表情。现在他说,“问题是最近这一次手术我还要恢复。你一次只能做一件事情;手术后你得休息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真正脱离危险,特别是我这样在最近——多久了——四年了吧?有过衰竭记录的人。没有,他们什么也没有说,他们做的就是等待,我不知道,也许六个月,也许更长,要看这边的恢复情况。那时他们才会决定另一边动不动。也许再动一次手术,也许不动了。在这事上你不要有任何指望,亲爱的,你知道的。”

“不,当然,哈利,我很抱歉。我不是有意问这么愚蠢的问题。我只是说,嗯,你感觉怎么样。你现在还痛吗?”

“不痛了,再也不痛了。”哈利说,“我是说,只要我不把手抬得很高什么的。我这样做时会有点痛,有时候睡觉时往这边翻身也会痛,但只要我——你知道——保持正常的姿势,啊,就一点也不痛。”

“太好了,”她说,“不管怎样,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

好长一段时间两个人没话可说,收音机的嘈杂声、其他病床上的笑声、咳嗽声让他们的沉默显得怪异。哈利开始用拇指随意翻着《大众科学》。麦拉的眼睛四处逡巡,最后落在床头柜的相架上,一张放大了的快照,是他俩结婚前拍的。那是在密歇根州她妈妈家后院里拍的。照片中的她看上去十分年轻,穿着1945年时的裙子,双腿修长。那时候的她根本不知道怎么穿衣打扮,甚至不知道怎么站才好,什么都不知道,只会用孩子般的笑容来迎接一切。而哈利——奇怪的是哈利在照片里看上去比现在还老些,可能是脸大和身材结实的原因,当然衣服也起了作用——他穿着件深色的、艾森豪威尔夹克注,还有铮亮的靴于。噢,他以前真好看,方方的下巴,深灰色的眼睛——比一般人好看多了,比如说,比那个矮胖壮实的杰克要好看得多。可现在瘦得嘴唇、眼睛都软了,让他看上去像个瘦小男孩。脸型也变了,与那件病服倒是挺相衬。

“你给我带来这个我真高兴,”哈利指的是《大众科学》,“上面有篇文章我想读。”

“好啊,”她说。可她也想说,“难道就不能等我走了再看?”

哈利用手轻弹着杂志封面,遏制着想看的冲动,说:“其他怎么样,亲爱的?我是说上班之外的其他情况。”

“还好,”她说。“我那天收到妈妈的信,就是张圣诞贺卡。她问你好。”

“好,”哈利说。最后还是杂志赢了,他又翻开杂志,翻到他想读的那篇文章,随意读了几行——好像只是想确定一下是不是他想读的那篇——接着就陷进那篇文章里了。

麦拉就着上根香烟的烟蒂又点燃一根,拾起一本《生活周刊》,开始翻着。她不时地抬起头看看他;他躺在那里,一边啃着手背上的指关节,一边看着杂志,一只脚的脚趾蜷起来挠着另一只脚的脚后跟。

余下的探访时间他们就这样打发掉了。快八点时,从走道那边来了一群人,说笑着推着一架有橡胶小脚轮的钢琴过来了——这群人是星期天晚上红十字会节目演出人员,巴拉彻克夫人领头,她身穿制服,是个和蔼粗壮的女人,今晚由她来演奏。一个男高音推着钢琴跟在后面,他年龄不大,面色苍白,嘴唇总是湿乎乎的。接着是个臃肿的女歌手:女高音,穿着塔夫绸上衣,看起来手臂下面的衣服绷得紧紧的;还有个手提公文包、表情刚毅、身体羸弱的女低音。他们推着带轮子的钢琴靠近哈利的床边,他的床几乎就在整个病房中问。巴拉彻克夫人打开节目单。

哈利抬起头。“晚上好,巴拉彻克夫人。”

她的眼镜片闪闪发光。“今晚还好吗,哈利?今晚想不想听几首圣诞颂歌?”

“行啊,夫人。”

收音机接二连三地关上了,谈话声也静下来了。就在巴拉彻克夫人正要敲下琴键时,一个矮胖的护士插进来,穿着橡胶鞋的脚重重跺了跺走道地面,同时伸出手来挡开音乐声,她好宣布什么。巴拉彻克夫人坐下,护士伸长脖子,先对着走道这边叫道:“探访时间结束!”接着又转过身,冲另一边叫道:“探访时间结束!”然后她朝巴拉彻克夫人点点头,消过毒的亚麻口罩后露出一丝微笑,再跺跺脚走了。经过片刻小声的商量,巴拉彻克夫人双颊颤抖着开始弹起开场曲《铃儿响叮当》,掩盖住探访者离开造成的混乱,歌手们在休息,小声咳嗽;他们要等听众都安静下来后再开始表演。

“呀,”哈利说,“我没发现这么晚了。来,我送你到门口。”他慢慢坐起来,脚在床沿边悬空晃着。

“不,别麻烦了,哈利,”麦拉说。“你躺着别动。”

“不行,没事的,”他边说边穿上拖鞋。“你能把那件长袍递给我吗,亲爱的?”他站起来,她帮他穿上灯芯绒VA浴袍,那浴袍对他来说太短了。

“晚安,查恩斯先生,”麦拉说,查恩斯先生冲她咧嘴一笑,点点头。接着她向雷德-奥马拉和那个上年纪的男人道晚安。他们在走道上经过沃尔特的轮椅旁时,她跟他道别。麦拉挽住哈利的胳膊,惊恐地发现他的胳膊竟是那么细,她小心翼翼地跟着他缓慢的步伐。等候室里还有一小群穿得厚笨的访客逗留着没走,他们面对面站在访客中间。

“好了,”哈利说,“照顾好你自己,亲爱的。下周见。”

“噢一喔,”有个母亲往外探出厚实的肩膀说,“今晚好冷。”她回身进来,朝儿子挥挥手,然后挽起丈夫胳膊,走下台阶,走上铺满雪的小路。有个人拉住门,让它开着,好让其他访客出去,冷风全灌进房间里来,接着门又关上了,只剩哈利和麦拉在屋里。

“好了,哈利,”麦拉说,“你回去听听音乐,睡觉吧。”他站在那里,浴袍敞开着,看上去非常虚弱。她走上来,为他掩上、理好,遮住胸口,把吊在腰间的腰带系紧。他微笑着看着她。“现在你回去吧,别感冒了。”

“好的。晚安,亲爱的。”

“晚安,”她说,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脸颊。“晚安,哈利。”

她站在门口,看着他身穿系得紧紧的高腰浴袍,往病房走去。然后她走到外面,下了台阶,突如其来的寒冷让她竖起衣领。马蒂的车还没来;路上空寂一片,路灯下,只有几个访客稀疏的背影艰难地朝行政大楼附近的车站走去。她把大衣又裹紧了些,紧贴大楼站着,想躲避大风。

里面《铃儿响叮当》结束了,听得到隐约的掌声,过了片刻节目正式开始了。几个庄严的和弦在钢琴上奏响,歌声传了过来:“听啊!天使高声唱,荣耀归于新生王…”

麦拉的嗓子眼突然给堵住了,街灯打她眼里掠过。她把半个拳头塞在嘴里,可怜地抽泣着,呼出的团团热气飘逝在黑暗里。好久好久她才停下来,每吸一下鼻子,都弄出很大响动,仿佛几里外都听得到。最后,她平静下来,或几乎平静了。她尽量控制自己的肩膀,不要抖得太厉害,然后擤擤鼻子,放好手帕,郑重其事“啪”的一声合上了包。

这时大路尽头闪现出车灯。她跑到路上,站在大风里等着。

车里一股温暖的威士忌味道,几点樱桃红的烟头闪烁着,爱琳大声叫道:“噢一喔!快点,关上门!”

车门一关上,杰克的胳膊就搂过来,他沙哑地低声道:“你好,宝贝!”

他们都有点喝醉了;甚至马蒂也精神亢奋。“抓紧了,各位!”他大声叫道。他们转过行政大楼,经过圣诞树,车子平稳笔直地驶出大门,加速。“各位,抓紧了!”

爱琳的脸在晃动,喋喋不休的声音从前座飘过来。“麦拉,亲爱的,听着,我们发现一个最最可爱的小地方,就在路那头,有点像那种路边旅店什么的,便宜得要命!所以听着,我们想再带你去那儿喝点东西,好吗?”

“好啊,”麦拉说,“当然好。”

“我是说,我们已去过了,可不管怎样我想你也去看看那里…马蒂,你能不能小心点!”她大笑道。“老实说,你知道吗?换了其他什么人,喝了他这么多酒,再开这车,我会吓死的!但你永远不用为老马蒂担心。他是世界上最棒的老司机,我根本不担心他喝没喝醉。”

但他们没有听到。他们在热吻,杰克的手滑进她的大衣里,熟练地四处游走,又探进里面的衣服,直到握住她的乳房。“别再生我的气了,好吗,宝贝?”他的嘴凑在她唇边,低声哼着。“想不想去喝一杯?”

她的手紧紧搂着他坚实的背,抱着不放,然后自己转过身,这样他的另一只手可以偷偷滑进她的大腿根部。“好的,”她低声说,“我们只喝一杯,然后——”

“好的,宝贝,好的。”

“——然后,亲爱的,我们就回家。”

自讨苦吃

沃尔特·亨德森九岁那会儿,有阵子觉得装死是最浪漫的事情,小伙伴们也这样看。他们发现警察抓强盗的游戏中真正有意思的就是假装被枪打中,扔掉手枪,捂住胸口,卧倒在地。不久,大家就撇开游戏的其他部分不玩了,如选择站在哪边,偷偷摸摸地到处躲藏什么的,麻烦得很,他们只玩游戏的精华部分。结果这游戏就成了一场个人表演,几乎像门艺术。每次会有个人从山顶上冲下来,跑到指定的地方,受到伏击:许多把准备好的玩具手枪同时扣动扳机,喊哑了的嗓门接二连三地响起来——一种沙沙的轻声“砰!砰!”——这是男孩们在模仿手枪的声音。接下来,表演者要站住、转身、摆出优雅的痛苦姿势,并停顿片刻,然后一头栽倒,手脚并用滚下山坡,卷起一阵尘土,最后趴在地上,成了一具皱巴巴的尸体。然后他站起来,掸去身上的泥土,这时其他伙伴就开始评论他的形体姿势(“好极了”或“太僵硬”,或“不太自然”).然后轮到下一个上场。这就是整个游戏了,沃尔特很喜欢。他个头瘦小、协调能力差,这是唯一他能胜任的、有些类似于体育运动的活动。他蜷着身子滚下山去的样子,没人能比得上他的那种沉醉,他赢得了大家的欢呼,这让他着迷。后来,年纪大点的孩子嘲笑他们,终于其他孩子厌倦了这个游戏;沃尔特只有勉强地加入到其他更健康的游戏中去,不久他也把这给忘了。

二十五年后一个五月的下午,在列克星敦大道的办公大楼里,沃尔特坐在桌前假装工作,等着被炒时,他突然想起了这个游戏,而且印象鲜明。现在的沃尔特看上去是个沉着冷静、头脑灵活的年轻人,身上的衣着有股东部大学校园风,褐色头发干净整齐,只是头顶有点稀疏。多年的健康让他结实了不少,虽然他的协调能力还是有点小问题,但主要都体现在一些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上,像戴帽子、掏钱包、拿戏票、找零钱等,总要让妻子停下来等他;还有,门上明明标着“拉”,他却总是用力去推。不管怎样,坐在办公室里,他看上去还是一副心智健全、颇有能力的样子。现在没人能看得出他背后冷汗直流,也看不到他左手藏在口袋里,慢慢捻着、扯着纸板火柴,直弄得火柴纸板湿乎乎、黏嗒嗒,揉成一团。好几周前他已明白这迟早会发生的。今天早上,从步出电梯那一刻起他就有种预感,就是今天了。当他的几个上司对他说“早上好,沃尔特”时,他看到他们微笑下隐藏的一丝微弱的关切之情;下午,他从工作的格子间里往外瞟了一眼,正好与部门经理乔治·克罗威尔对上眼神。克罗威尔在他的办公单间内,手里拿着一叠文件,正犹豫不决。一对上眼神,克罗威尔便立即转过身,但沃尔特知道他一直在看着自己.虽然看似有点烦恼,可一副主意已定的样子。沃尔特肯定,几分钟之后,克罗威尔会叫他进去,公布这个消息——当然有点困难,因为克罗威尔是那种总以平易近人为荣的老板。现在没什么可做的,只能顺其自然,尽可能体面地接受。

儿时的回忆就在这时袭上心头,因为他突然想到——这想法让他的指甲深深掐人口袋内的纸板火柴里——顺其自然,体面地接受,从某种程度上说已经成了他一种生活风格。甚至无需否认,做一个体面的失败者对他诱惑力太大了。整个青年时代,他都擅长此道:与比他强壮的男孩打架时,总是勇敢地输给对方;打橄榄球时无心恋战,心底下偷偷渴望受伤,被抬出场外(“不管怎样,你们得给亨德森这家伙一下,”高中教练曾哈哈笑着说,“他可真有点自讨苦吃”)。大学为他的这种才华提供了更广阔的天地——考试不及格、竞选落败——后来,空军又让他名副其实地品尝了一次被淘汰的滋味,没能进入空军士官学校。现在,看起来,他不可避免地要再体会一次了。在这份工作之前他所干的都是初级入门活,不容易出错;得到这个工作机会时,用克罗威尔的话说,这份工作“是一次真正的挑战”。

“好啊,”沃尔特曾说。“这正是我想要的。”当他将谈话的这部分告诉他太太时,她说:“哦,太棒了!”有了这份工作,他们搬进了位于东六十街的高级公寓。近来他回家时总是神情沮丧,阴沉着脸宣布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还能坚持下去,她总是嘱咐孩子们不要去打扰他(“爸爸今晚很累”),给他拿上一杯喝的,用一个妻子的小心安慰让他平静下来,尽量掩饰她的恐惧,从不猜测,至少从不流露出她是在与一种慢性强迫失败症打交道,是在与爱上崩溃心态的古怪小男孩打交道。而令人惊异的是,他想——真正令人惊异的是——他自己之前还从没那样看待过自己。

“沃尔特?”

格子间的门给推开了,乔治·克罗威尔站在那里,看上去有点不太自在。“你能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吗?”

“好的,乔治。”沃尔特跟着他出了格子间,穿过办公室,感觉背后有无数双眼睛。保持尊严,他提醒自己,重要的是保持尊严。接着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就他们两人单独在克罗威尔的专用办公室里,房间里铺着地毯,很安静。从二十一层的楼下远远传来汽车喇叭声,其他能听到的就是他俩的呼吸声、克罗威尔绕过办公桌在转椅上坐下时鞋子的咯吱声、椅子的叽嘎声。“沃尔特,你也拉把椅子坐下,”他说。“抽烟吗?”

“不,谢谢。”沃尔特坐下来,两手交叉放在膝盖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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