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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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村子

师姐说,我当然知道您认识,不过您是觉得是他偷了我的手镯吗?师傅皱眉说,那我还不敢确定。这些年来那家人来人往,子孙繁衍,唯独那个哑巴老仆从四十多年前伺候那师傅开始,就一直在那里。本来当时我们俩去的时候,我也就是问问那家老大,看看还是否有故人健在,却得知他生病的消息。本身不算很熟我也就没有继续追问了。

师姐问师傅说,您是说那个哑巴仆人以前就是伺候那师傅的?师傅点头说是。师姐说,我记得当时我看他的样子,也就看上去比您年轻不了多少啊,莫不是他十多岁的时候就跟着那师傅了?师傅点头说,肯定是这样啊,我第一次看见他都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如果真的是他的话,他隐忍了这么多年,连那师傅和我都没曾发现他的真实身份,那这个人可真是个高人啊,咱们没人惹得起。

我看过天龙八部,里边有一个少林寺的扫地僧,扫了一辈子的藏经阁,却扫成了一代绝世高手。甚至能用眼睛把萧远山和慕容博给瞪死了,所以那是在告诉我,千万不能用外貌来评断一个人的能力。也许正是每个人身边这些默默无闻的小角色,才真的是隐藏得很深的世外高人。

当然,如果他没偷我师姐的手镯并陷害她的话,他才是高人,否则就是个小人了。

师傅想了想,然后认真的说,不对,那个哑巴绝对有问题!师傅的语气很肯定,就好像是他有确切的证据一样。师傅转头对师姐说,你说那天晚上你请那家兄弟喝酒的时候,老大曾经叫他来身边吩咐,然后他还在老大的手心写字,对吗?师姐说没错。师傅说,那就对了,一般来说,哑巴有这么几种情况,要么是因为疾病而失语,例如喉咙开刀或者误食了哑药之类的,另一种就是因为受伤,但是舌头没办法连根拔,因为那会死人,而只是掉了一半舌头的人,虽然不能明白的说话,但是喉咙发音的功能还是健全的,说不清楚但是肯定能说出声来。再一个就是先天性的了,但是这种先天性的失语其实不常见,若排除之前的两种情况,哑巴往往都是先聋后哑才对。而且他们如果想说话,是能说的,只是因为听不见声音,是聋子,所以才失去了这么一种语言环境,变得不会说了而已。而你说那家老大口头上吩咐了他,说明他的耳朵并不聋,而早年我去拜访那师傅的时候,虽然他也没有开口说话,但是我看到他大口的喝酒吃肉,由此来看,他的味觉应当是健全的,换言之,他的舌头并没用受到伤残。而误食哑药更加不会,他脖子上也没有动过刀子的痕迹。

师傅一番话说得我稀里糊涂的,我忍不住问师傅,那是说明什么了呢?师傅对我伸出手掌,意思是你先别插话。他又思考了一阵,然后问师姐说,后来呢,你怎么跟那家兄弟解释的。师姐说,她也没办法解释,因为那掉落在那家老大屋里的手镯的确是自己的,师傅提前回去了,她自己一个人在那里,人家自然先入为主的怀疑她,更何况她自己都不知道那手镯是什么时候离开自己的身体的。师姐说,不管她如何争辩,那家兄弟一口咬定是她干的,完全不理睬她的解释。但是因为师傅的关系,那家兄弟并没用很过分的对待师姐,没有逼问拷打一类的,只是把她给限制起来,不让她离开,直到找到那把扇子才行。

师姐对师傅说,后来您不是收到他们寄来的信了吗?您也是那时候才得知这件事情的是吧。师傅点头说是,而我当时慌忙再赶过去的时候,你已经不在那里了,你去哪了。师姐叹了口气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她谎称自己的脚浮肿了,骗外面看门的人打开了门,自己还放小鬼阻拦,这才连夜逃跑。师傅大惊,说你还放鬼害人?师姐赶紧说,没有害他们,只是弄出来吓了吓他们,看门那个人被吓跑了,顾不了那么多,我也乘着他们还没追上来的时候,就逃到山上去了。

师傅说,你知不知道,你这一跑,就是在告诉他们,东西的确是你偷的?师姐说她知道。师傅又问她,那你想过没有,你跑了,我还不知道,等我到了那家人的屋里,他们是怎么跟我说的?他们说的情况,连我都认为是你偷走了,颜面扫地,为了这个,我一把老骨头还跟人负荆请罪,并且保证只要我活着,我就会不遗余力的去帮他们追回那把扇子。人家那家几兄弟,都是看在我和他们的先人故交一场的分上,没有太为难我,而是让我自己离开,从此不相往来了。师姐说这些她都知道,是她害得师傅背上骂名。但是师姐说,那把扇子真的不是自己偷的。师傅冷笑一声说,你说不是你,我们都相信你,可你拿什么让别人也相信你呢?你的证据在哪里呢?师姐说,所以这次才回来,请师傅跟我一起,再访那家人,一来是为了把当年的情况说明,二来看看能不能想想法子,找到那把扇子。如果扇子的事情不能证明我的清白的话,贝叶经的事情说不定就又要扯到我的头上。师姐幽然的说,师傅你看我年纪也不是当年的小女孩了,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我都一直非常低调的生活,本打算就这么太太平平过日子就算了,可是这命的事,谁又能说的准呢。

大家都没有说话了,隔了一会师傅说,好啊,我们可以帮你,这没问题。不过你自己有什么打算?假如我们再去那家,又怎么跟人解释。师姐说,只需要把当年的那场误会说清楚,这都10年了,没准他们自己都找到那把扇子了。我一直不敢自己去面对他们,如果这次不是逼不得已,我甚至还会逃避下去。师傅说,从你刚刚跟我说的,我觉得最大的可能性还是那个哑巴,但是有一点我还是想不通,那家兄弟都不懂玄术,而哑巴又是老仆人,那师傅去世了都三十多年了,这三十多年来,如果他要偷那把扇子,机会可多的是啊,为什么偏偏要等你出现了才下手呢,再有一个,他就是一个家丁,偷扇子有什么作用呢?师傅说,你和小董就暂且在这里小住几日吧,我会想办法联系那家人,说我要带着你去拜访,就和当年一样。一来我们要理直气壮,因为你毕竟是真的没偷,二来咱们也不能咄咄逼人,因为人家说到底也是受害者。

师姐问师傅,这趟过去,这次小董跟着来,也是为了在经济上补偿一下对方。尽管自己真的没有偷那把扇子,但是当初终究是不辞而别,以至于让两家从此交恶。师傅说,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你觉得你应该拿出多大的诚意来对待这件事,你是自立门户的人,一切还是自己做主吧。

我只记得后来大家都没怎么继续吃东西了,本来师傅让我吃完就去帮忙把师姐的房间给收拾出来,但是师姐说就不在师傅家住了,他们两口子还是在外面住比较好,也许是因为尴尬,要知道师傅可是一个比较严厉的人。师傅见师姐拒绝了,也没有特别挽留,只是从房里拿出师姐当年的那个洋娃娃,说这东西放我这里好多年了,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师傅辗转找到了那家人的电话,于是打过去说明了一下,并且告知过几天自己将带着当年的顽徒登门谢罪,而挂上电话后师傅跟我说,那家几兄弟,老四前几年因为犯了事而坐牢了,老二老三虽然还在村子里,但是已经没有住在老家了,而是自己修了房子。老大还住在老屋子里,并且师傅还告诉我,那把扇子,还是没有找到。

数日以后,我们四人动身启程。经济的高速发展,昆明到玉溪之间的路已经很好走了。师傅在路上告诉我,几十年前,从昆明去玉溪的话,光是路上都要耽搁一天,而那师傅的村子,并没有在玉溪城郊,而是离得比较远,交通很烂,拖拉机牛车什么的都得用上才能到。现在好了,日子富裕了,村里也有小路通道镇上,而到玉溪后,只需要转车到镇上,再从镇上坐定线车,然后再步行个半小时就能到村子里了。

到了村子口,一条看似机耕道的路边,有一个竖立在路边的长条形的石头,石头的顶端用粗劣的雕工雕这一个手里抱着葫芦的小童。师傅问我说,你知道这孩子是谁吗?我说是葫芦娃。师傅白了我一眼说,这个小童,在当地的传说里,就是古滇国的王,名字叫“庄”。据说他的母亲在怀孕的时候,肚子奇大,还以为要诞下多子,谁知道刚刚出生的庄个子却很小,但是手里却捧着一个青葫芦,当地人以为是天降神童,于是举全村之力送他去学习,文才武略,样样具备,后来因为战乱而雄踞云南,成为滇王。师傅说,滇国就是这么来的,而在那之前,这里虽然有人烟,但是却不成气候,无主之地。

我点点头,因为我深信任何一个地方,都有一段传说。且不论传说的真伪,只不过很多传说并不是广为人知罢了。师傅对我说,我和你师姐还有小董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因为挺敏感的,也不方便进村子里去。你是生面孔,你沿着山路走几里地就能找到村子,一打听就知道那家老大的屋子在哪。自从他父亲死后,他就是他们这一家的领袖,找不到老二老三没关系,你把老大叫来就行了。我有点不高兴,我说董先生也是生面孔啊,为什么不叫他去,董先生赶紧说你说得对要不咱们俩一块去好了。师傅阻拦了,对我说还是你去吧,因为你是我的徒弟。师傅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虽然师姐没曾偷扇子,但是师傅此行跟着来的目的,还是来跟故人谢罪来了。叫我去,名正言顺。

于是我答应了师傅,顺便问师傅要了几根烟,好在路上抽。接着就朝着村子走去。

也许是我以前很少走山路的关系,明明看着很近的村子,却走得我气喘吁吁的,少数民族的村落,看上去和汉族的农村并没有太大的区别,除了路上偶有遇到的几个穿着少数民族服装的大妈大婶。我记得我在路边的石头缝里看到一颗比较漂亮的蘑菇,于是想要去把它给抠出来,但是怎么都扣不到。于是我就跪在地上撅着屁股想拿根什么小棍去掏出来。这个时候身后有几个大妈大婶经过,也许是屁股翘得太高,她们竟然噗哧哧的笑出来了。我正在得意她们肯定是注意到我优美的臀线了,却在此时发现我趴下的地方,旁边草堆里有一堆牛屎。

牛屎我是不会歧视的,小时候还用鞭炮去炸过牛屎。因为它跟马屎差不多,只要不挑开,就不会很臭,难怪我之前没发现它。不过自打我看到牛屎后,我就惊觉那些大妈大婶的笑声,应当不是在称赞我的臀线。而是以为我趴在地上在吃屎。悲愤交加下我打算解释一下,她们却开心的笑着走远了。

从跟师傅他们分开到我走到村子并找到那家老屋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当然这得加上我掏蘑菇的那一小段时间。当地的房子大多都是木结构的,而且以两层为主。有梯子上楼,楼下大多都是牛棚鸡窝茅房一类的。而那家的老屋则显得气派很多,说气派,也只是房子看上去更大而已,如果按新旧程度来看,那家的老屋却算得上是陈旧的。

房子修在一个平坦的堡坎上边,坝子里晒满了类似扁豆一类的植物,而房子边上不远的地方,有个看上去很像是庙子的地方,上边横七竖八拉了些彩色的布条,围绕着整个庙的外墙上,有一条平行于地边但是挂在墙上的类似水槽一样的东西,墙体上红的黑的白的画了些稀奇古怪的图案。我没有进去,但是一看那就是村民们日常祭祀的地方。当地虽然不少人还穿着汉族的服饰,但却地地道道是个少数名字聚集的地方,从我问路的时候就能察觉到,他们会说汉话的人并不多,而且大多口齿不清。

我直接走到那家老屋跟前,发现底下一层没人,于是就站在坝子里喊了几声有人在吗?从二楼的窗户里,伸出一个中年人的脑袋,从露出的半个身子来看,他手里还端着一个水烟壶。竹子做的那种。他先是对我说了句话,但是是土语,我没听懂。于是他又问我是谁,这回说的是汉语了,我告诉他我是武某某的徒弟,特别来请你跟我到村口去,他们都在那等着呢。

我这话一说完,男人立刻关上窗户,然后就噼里啪啦的下楼来了。从他下楼的脚步声来看,他好像很激动。我想这种激动应当不是在欢迎我,于是我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几步。他下楼后就冲到我边上,对我说,他们不进来?哼,是害怕吧,做贼心虚。

这是个非常强壮的中年人,短头发,浓眉大眼,还是络腮胡。在我家乡重庆流传着一句话,叫做“络耳胡嘿登毒”,“络耳胡”就是络腮胡的意思,“嘿”表示“很”,“登毒”则是指一个人体形很大很壮很结实的意思。他足足比我高出大半个头,而且肌肉扎实,如果真要收拾我,估计就跟杀鸡那么简单。

师傅在我临别的时候特别交待我,要礼貌待人,不能顶撞。于是我很听话的只在心里骂了一顿脏话。就对他说,您就是那先生吧,请你跟我一块去吧,这次我师傅和师姐来,就是来把误会澄清的。他说,好啊,既然他们不敢进来,那我就出去!说完他朝着二楼用土话喊了几句,好像那楼上还有别人。然后就穿上一双旧旧脏脏的鞋子,对我说,走吧,去看看你的贼师傅和贼师姐。

那时候从师时间很短,对师傅虽然尊敬,但是还没到现在这种地步。不过他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气人的话,我还是非常不爽的。我努力克制住,但是那股子倔强又不受约束的冒了出来。于是我摸出之前在师傅那儿要来的烟,很屌很拽的点上,皱着眉头呼出一口,一副你别跟我在这嚣张的意思。连我自己想起那个动作,都挺想要痛扁我自己一顿。抽了几口后,我没理他,就直接往回走。

脚步声在我背后,我知道他是跟着我的。下山的路会比上山稍微危险一点,但却走得快一些,这一路上我抽了几根烟,却一直没跟那家老大说话。他到是一直在我背后骂骂咧咧的,一会用汉语,一会又是土话,虽然土话我听不懂,但是能想到他大概的意思还是在说什么贼师傅贼徒弟一类的。我一直在忍着,直到快到村口的时候,他说了一句,有什么样的徒弟就有什么样的师傅,师傅当贼,大徒弟也当贼,小徒弟将来也是贼。

这句话的确是冲到了我的神经了,我心想我和你几十分钟前才第一次见面,你怎么就开口骂我是贼呢,我师姐且不说当贼没当成,我师傅起码也不是贼吧,你这浑汉子怎么张口闭口说瞎话呢。于是我转头瞪着他,指着他对他说,我警告你啊,嘴巴放干净点,这一路上我忍你很久了,这么个大汉嘴巴碎碎念跟个婆娘一样,你不愿意跟我走你害怕就自己滚吧。

我这人是这样,有时候气着了往往口不择言,甚至是不自量力。我甚至觉得我有时候喜欢去惹事,而且总是惹得别人先来欺负我,那么我就能理直气壮的还击了。但是眼前这个大汉我是打不过的,所以我说完那句话我就后悔了,但后悔已经晚了,他显然是被我这句没礼貌的话给激怒了。论岁数和体格,他都比我大很多,但是论辈分的话,他却跟我是平辈的。所以我一路上也做到了我的客气,但是他却没有。

听我说完那句话,他开始胡口大骂起来,一边骂还对我推搡起来。他每推一下我就退老远,心里总想着你要是再推我就冲上来跟你玩命了,但是每次都懦弱的放弃了,直到他越骂越激动,扬起脚来朝着我的胯部蹬了一下,把我蹬倒在地上。虽然不会很痛,但是却彻底点燃了我的怒火,他走到我身边,我还坐在地上。他双手叉腰,斜下四十五度角看着我,眼神里全是轻蔑,我最受不了就是这样的眼神。于是我站起身来,直直的站起来,顺势用头顶狠狠撞上了他的下巴。

这不能怪我,这是98年世界杯的时候,阿根廷那个奥特加老师教我的。当年他就是这么顶了范德萨老师一下。而那场比赛,我就是跟师傅一块看的。

顶了他一下后,他踉跄着退后,然后手捂着下巴。不知道是不是咬到舌头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我开始拔腿就跑,离村子口不远了,我还有帮手在那儿呢。我一边跑一边往后看,那家老大正跟个疯牛一样的一边大骂一边追赶着我。据说有危险在身后的时候,人往往会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能,这就是为什么非洲那些黑人田径很厉害跑得很快,听说他们训练的时候,身后都会放出狮子或豹子。

远远看见师傅他们了,我开始呼天抢地的大喊,师傅!呜!呜!呜!呜!杀人啦!啊!啊!啊!啊!后面那几个单音节的字,是叫喊伴随脚步的停顿声。几下跑到他们身边后,师傅背着手站到我身前,那家老大很快也追到了,但是师傅在跟前,他却突然不敢冲上来了,看样子也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当然我并不软。

师傅皮笑肉不笑的跟那家老大说,年轻人,你精神可真好,在自己的地盘还是山路上追着我的徒弟打啊,看样子你是吃了他的亏是吧?

说完师傅侧转身看着我,还眨巴了一下眼睛,那表情,满是皎洁。

第十四章 怀疑

师傅那奇怪的表情,让我有一种自己被整的感觉。师傅是明白我的脾性的,看来他早就想到了我这次去叫那家老大来,肯定会发生诸如此类的事情。于是我一边好笑一边好气,即便自认为是个聪明人,还是算不过师傅这样的老狐狸。

那家老大看上去还是有点怕我师傅,师傅挡在我的身前,他虽然个子比我们在场的人都高大,他还是不敢贸然上来对我动手。他气呼呼的说,是你徒弟自己嘴里不干不净,我才动手打他的。我一听就马上反驳道,你一路上都在骂我们师徒,说什么贼师傅贼徒弟的,我都忍了你很久了才回说了你一句,你就动手打我,你还好意思恶人先告状。虽然被推搡了几下还被踢了一脚,但我心里还是挺得意的。面对面的打我肯定打不过,但是玩点小花招,他还是不是我的对手。于是想到这里的时候,我觉得很好笑,我挖苦式的问他,下巴还疼吗?咬到舌头了吗?

被我这么一冲,他好像又有点冲动了,指着我叽里呱啦的骂些土话,还作势要冲上来的样子,师傅一只手按在他的胸膛上,他才不敢动手。师傅的个子比他矮小很多,但毕竟是老姜了,这样的事情估计师傅早年都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回了。师傅说,你今天要是再动手打我的徒弟,我就一定会收拾你。不是帮我徒弟,而是帮你先人教训你这个子孙。

那家老大一把推开师傅的手,说你辜负了我的父亲,你有什么理由说这样的话?师傅说,你哪来的自信心,这么肯定你家那把扇子就是我们偷的?那家老大指着我师姐大声吼叫道,不是她偷的,那她的镯子怎么会在我的房间?那她为什么要畏罪逃跑?师傅冷笑着说,畏罪?你想多了,我四相道的人,要真横起来,玩死你都不奇怪,逃跑是为了不让误会加剧,那老大,几十年了,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但我看你还是和当年一样,是个没脑子的东西。你爹肯定因为有你这么个儿子而自豪。

师傅挖苦起人来,我望尘莫及。但由于他本身的威严在那儿,所以同样的话在我说出来,肯定那家老大会冲上来揍我。但是他并不敢对师傅指手画脚。于是他一时哑口无言,看来他是明白自己的智力确实是个大问题。师傅见他没说话了,于是走上前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今天我们来,就是要给当年的事情做一个了断啊,作为我来说,我肯定相信我的徒弟,这件事情我们时隔十年专程前来,就是为了澄清当年的误会,并且找出这把扇子的下落。说完师傅朝着师姐和我一指说,我这次把两个徒弟都带来了,如果真是我们偷的,我完全犯不着这么做。

那家老大似乎稍微平静了一点。但是他内心深处,还是咬定就是师姐干的。师姐自打见到那家老大开始,就一直没有说话,表情里有委屈也有歉意。那家老大把手抄在胸前,对师傅说,好,那就跟我一块回村子去,我这就召集族人过来,咱们就一次把话给说清楚。说完就转身打算往回走,师傅拉住他说,现下先别回村子里去,咱们就下山到镇上,一边叙叙旧,一边吃点喝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双方仔细分析一下,结论自然就出来了。那家老大想了想,于是说好。

他就是个莽汉子,说白了,头脑的确比较简单。我注意到那家老大,似乎是身上有点疾病。因为自打我从他家老屋把他给叫出来开始,他一路骂着我走,每次骂到激动的时候,他总忍不住要歪着嘴角抽抽几下,就好像是一个哭了很长时间的人,后面的抽噎一样。他跟着我们往山下走,师傅拉着他的手走在最前面,我和师姐还有董先生则走在最后面,于是我问师姐说,这人怎么怪怪的,说话说几句就抽抽。师姐悄悄跟我说,当年他跟师傅一块来村子的时候,她也问过师傅同样的问题。师傅告诉她,那家老大是那师傅的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个头比较大,但是那时候条件不如现在还,所以营养有些跟不上,后来几岁的时候出了个意外,在水塘里差点被淹死,救起来以后,就落下了病根了。师姐说,师傅说这种病很像是癫痫,不能动气,也不能过分激动,否则就容易触发。

董先生插嘴说,这个男人看上去虽然没礼貌,但是还是老实巴交的,待会吃饭的时候,师傅肯定要主持大局,你就把当初你跟我们说的那些,直接告诉他就可以了。咱们这次来,为的是一个问心无愧。师姐横了他一眼说,怎么叫无愧?毕竟一开始我还是真想要偷他们家的扇子的。董先生被师姐这么一呛,就没说话了,师姐说,既然是恩怨,就早晚有了断的一天,区别不就只在于解决的方式吗?都十年了,扇子又没在我这里,如果实在是不相信我,那他又能把咱们怎么样。

师姐的话是没错,但是有点蛮横了。在没见到师姐以前,我对师姐的了解都是从师傅口中得知的。所以对她是很憧憬的。但是自打见到她以后,我开始钦佩这个女人的胆识和决绝,她是个非常强势的女人,也许是小时候吃了苦的关系,师姐看到世间百态的方式和我们正常人多少都有些出入,或者说她更加偏激一点,更加不计后果一点,即便是个漂亮的女人,也会让不少男人望而生畏。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的看了董先生一眼,能够和我师姐这样的女人在一起,这个男人也是难得。

走在路上,那家老大说话的嗓门很大,但是从他的话中,我感觉师傅实际上没有在和他讨论什么关于扇子的事情,而是询问他们家和他们族人这些年来过得好不好之类的。那家老大还是气呼呼的,但是师傅礼貌的说话,他还是平静的回答了。走山路走了快半个小时,路上碰到一些上山回家的村民,当然这当中也有起初怀疑我吃屎的那几个大妈大婶,她们走过我身边的时候,依旧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

很快就到了镇集上,师傅大概是没在这地方吃过饭,于是就问那家老大说,镇上最好的饭馆在哪,最好是能够安静一点的,方便咱们说事。于是那家老大朝着不远处一个看上去古色古香的建筑一指说,哪里就是,然后他斜着眼睛跟师傅说,先跟你说好啊,我可是没带钱在身上。师傅哈哈大笑说,明白,说什么也不能让你付钱,我请客,就当是为我当年徒弟的不辞而别而道歉了。那家老大哼了一声说,道歉,这件事还没完呢,别以为一顿饭就能把当年的事情给化解了。我插嘴说,都跟你说了要跟你解释清楚,你是不是听不懂汉语啊,他妈的一把破扇子,多大点事儿啊。

那家老大一听又急了,真不明白为什么他老跟我发火,大概是八字相冲的关系吧。我属鸡,他听说属狗,鸡犬不宁嘛。他先是破口大骂了几句,然后说那扇子是传家宝,价值连城,我一个小屁孩子,懂个球球。“球球”是个不好的词,在整个西南都是如此。所以我正要发火跟他当街对着干的时候,师傅一把拉着我,严厉的对我说,那大哥虽然和你同辈,但是岁数比你大了这么多,没大没小的!师傅虽然嘴巴上在骂我,但是我却觉得他只是摆摆样子而已。于是就没有说话了。到了酒楼以后,找了间包房,师傅招呼我们大家坐下,还没到饭点,于是师傅吩咐服务员先弄点茶水来。

那家老大坐下以后虽然比先前平静了不少,但是还是看上去气呼呼的。等到服务员拿来茶水,师傅先给他倒上了一杯,然后对他说,我认识你父亲很多年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父亲最清楚,这杯茶我先喝了,就当是接受你的道歉了。那家老大一愣说,道什么歉?师傅说,你刚刚一路上都在跟我的小徒弟骂我是贼师傅,你难道不该道歉吗?这会是你父亲不在了而已,老那要是在的话,不抽你几个嘴巴子才怪!那家老大哑口无言。其实师傅也知道,他当初骂骂咧咧的,实际上是性格使然,图一时嘴巴痛快而已。师傅喝完茶以后,又倒上一杯,让那家老大喝,然后师傅请师姐把当天我们几个在家里的时候,说的那些再次跟那家老大说了一遍,不同的是,师姐刻意弱化了一些关于自己想要安心盗取扇子的部分。等到师姐说完以后,师傅对那家老大说,当天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那家老大说,一点都没有忘记。师傅又问他,你觉得我的女徒弟刚才说的这些,有那些是你觉得不认同的?那家老大说,大体上和她说的一样,不过当初她跟我们的祭司相处过一段时间,按照她的说法,到是我们的祭司告诉了她扇子的秘密,这么说起来,倒是把武师傅你的关系给撇清了,其实在你向祭司打听扇子的之前,武师傅早就告诉过你那把扇子的事情了吧。

师姐默默点头,她当初假称是祭司告诉她的,也是为了不让师傅卷入这趟浑水。师傅说,当年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曾经到你现在所在的村子拜访过那师傅,而他也非常大方的把那把扇子让我看了,并且他还跟我讲了扇子的来历,但是当我问起他是如何得到这把扇子的时候,那师傅始终是含糊其辞,不能说清楚。他只是告诉我,这把扇子只能交给不懂玄术的然严加保管,才不至于造成大乱,所以我虽然也想要那把扇子,但是从来也就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不曾付诸行动。而这也是为什么你们那家兄弟的父亲堂堂一代了不起的鬼师,却并没有教你们什么玄术上的东西。

师傅喝了口茶,继续说,你当初怀疑是我徒弟盗取了扇子,你的理由除了掉落在你房间里的那个手镯以外,还有别的吗?那家老大沉默了一会说,其实还有。他看着我师姐说,其实早在武师傅离开村子的时候,师姐说自己再多呆几天,说是要跟着祭司多学点东西的时候,我们几兄弟就曾经想过,会不会是想要留下来当说客,说服我们把扇子赠予给武师傅。因为这种事情由武师傅自己开口要求的话,会显得有点不合适。而且武师傅是长辈,自然也不会开口问晚辈要东西,于是自己借口先离开,而让徒弟来说。几兄弟自然是不肯把东西赠予出来,但是也不能把话说得太过于绝情,伤了两家的和气。所以在那天晚上师姐请他们几兄弟喝酒的时候,提到了那把扇子,那家老大就认定了扇子才是师傅和师姐此行的最终目的。而他们早就商量好了,要看可以,但是只给你看盒子,而且想要带走它,却是门都没有。

那家老大接着说,随后当师姐要求看扇子的时候,他就吩咐老仆去取,但是一想还是有点不妥,于是就自己离席去取。东西拿在自己手上才放心。他坦言,其实就算当初打开盒子让师姐看了扇子的真容也没什么大不了,而是不让她看,是为了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这件东西对于那家来说非常宝贵,我既然连看都不让你看,所以就更加不可能给你了。

都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那家几兄弟这么商议,其实是非常稳妥的方法。但是他们算错了一点,师姐不是来当说客的,而是在看不到扇子的时候,就下了决心要偷走它。那家是山里少数民族,朴实善良,以为师姐会知难而退,但却没有想到师姐一早就打定了偷扇子的主意。而后来扇子失窃,放扇子的屋里又留下了师姐的手镯,这对于那家几兄弟而言,就是确凿的证据。

师傅问那家老大说,我听我徒弟说,你当时拿扇子的时候,你的那个哑巴仆人曾经在你手心写下些字,你能告诉我一下,他写的是什么吗?那家老大比出一个剪刀手的姿势说,就两个字,小心。然后朝着师姐一指。师傅说,你的意思是说,不止你们几兄弟察觉到我徒弟是奔着扇子而来的,甚至连你家的老仆人都知道了是吗?那家老大说,老哑巴从小就跟着我父亲,当年我父亲还想要为他操办一场婚事,虽然他拒绝了但是他对我父亲是忠心耿耿,所以父亲死后,他就一如既往的跟着我,我们家和他虽然是主仆关系,但是彼此亲密,就跟家人一样。我们几兄弟商量事情的时候,他也都是一直在场的,所以知道也不奇怪。师傅对那家老大说,你有没有想过,你家的这个哑巴仆人,有点不合常理?那家老大疑问说,哪点不合理了?师傅说,有这么一句话,哑巴很少有天生的,一般都是先聋后哑,而你们说话他却能够听见,说明他的听力是没问题的,却偏偏不能说话,会不会有这么一种可能,他是在装哑?

那家老大一听就怒了,他拍着桌子大声说,你的意思是我的仆人是装聋作哑,然后监守自盗是吗?你怎么不先问问你的徒弟,她随身戴的手镯怎么会出现在我的房间里?我一个单身汉,她一个这么年轻的姑娘,跑到我房间里去干什么?恰好我家的扇子也失踪了,你要说真不是你徒弟偷的,也别赖在我家仆人的头上,你倒是跟我解释一下,你的手镯怎么会在我屋里!师姐说,这她确实是不知道为什么,头一晚离席回屋以后,本来打算是伺机而动,当晚不会动手的。自己上床就寝的时候,还特意摸了摸自己的手镯,因为那是师傅送给她的,对她来说是个宝贵的东西。她甚至还想过是不是自己睡着以后有人从窗户放了迷烟,但那毕竟不是武侠片啊。师傅打断师姐的话说,所以这当中还有一个可能性,就是暗中有高手,悄无声息的拿了手镯,然后栽赃陷害。师傅说,而那个高手,很有可能就是你家的哑巴仆人。

那家老大冷笑一声说,又不是拍电影,怎么可能,我虽然没念过多少书,但是还是知道这种谎话是骗不了我们乡下人的。武师傅,你也算是一方大师了,我父亲生前最敬重的人也就是你了,真是没想到,你竟然能够说出这样荒唐的话。我一听又不开心了,虽然扇子丢了我很同情,但是我们这次来本来就是来解决问题的,这个蛮汉子居然还这么不依不挠的,认定了自己心里的死理,那还怎么往下继续谈呀。于是我对那家老大说,你不懂的事情多着呢,你办不到的事情不见得别人也办不到,你说你家的哑巴是老实人,但是我们看来他就是最可疑的人,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你不好好管教你自己的仆人,跟我们在这里耀武扬威有个屁用,扇子还不是照样丢了。

师傅骂我说,你也别说这种话,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制造麻烦的,赶紧跟那大哥赔礼道歉。我心里有些窝火,既然我说什么都不对那你还带我来干嘛,我还不是为了维护我们自己人。但是师傅说了我也不敢不听,于是倒茶,给那家老大道歉。但表情估计还是不以为然的那种。喝完茶以后,师傅对我说,你和小董到楼下去,去给我们点点菜,我跟你师姐还有那老大私下里说。

我知道师傅是担心我一会又口不择言,而且董先生也不方便在场听,所以想了个借口支开我们。虽然不情愿还是得照做,于是我问师傅,你们想吃点什么,师傅说,随便,看什么东西随了那老大的口味。师傅的意思是,让我问那家老大他想要吃什么,于是我有点没好气的问他,你想要吃点什么?那家老大说,除了魔芋烧鸭子,其他都可以。

我和董先生离开房间,到楼下点菜。看菜单的时候,董先生用他那一口香港腔的普通话问我,说你师姐的事情,你师傅他们自然会好好解决,你就不要多言了,那个大汉我看他本来就看你不顺眼,何必去惹他呢。我气呼呼的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不过就是现在比我强壮而已。这个人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完全不讲道理。董先生拍着我的肩膀说,人家家里东西丢了,着急是肯定的。我们也要适当理解他的心情,有些委屈,能忍尽量忍了吧。我没再说话,继续看菜单。我对董先生说,魔芋烧鸭子,这么好吃的菜竟然不点,他也就适合在老家吃点猪儿粑。董先生笑着说,个人口味的关系嘛,有些人不吃辣椒花椒,是一样的道理。

我心里突然想到:为什么不吃魔芋呢?然后我立刻想明白了,魔芋是发物。

所谓的发物,就是容易诱发一些疾病或者过敏症状的东西,那家老大按照师姐说的,也许患有癫痫一类的疾病,所以就不会吃魔芋这样的发物。于是我恶作剧心起,点了很多诸如鲜虾仁,鱿鱼仔一类的菜。海鲜也是发物,我不点魔芋,但是也让你今天发个爽。谁让你一路上又打又骂的。

吃饭的时候,师傅告诉我说,那家老大总算是答应吃完一块回村子,但是不会提前通知别的族人。我们几个低调的先找到那个哑巴,问个明白再说。果然,吃完回山上的路上,海鲜发物起了作用,那家老大一直不断的抽抽,而我那一段路却走得分外的愉快。

到了村子时间已经不早了,再过几个小时,又要吃晚饭了。那家老大带着我们上楼,然后大声喊着,那应当就是哑巴仆人的名字,但是迟迟没人答应。我们几个站在堂屋里都觉得有点不对劲的时候,那家老大突然冲到我们跟前说,糟了,哑巴跑了!

师傅一惊,说当真跑了?是不是到别人家去了你没找到?那家老大说,不是,哑巴房间里的东西都收拾干净了,什么都没留下,他带着东西走了,而且连个口讯都没留下来。

我看那家老大的表情,似乎是他有点惊吓的样子。我能想象到,哑巴为什么要逃跑,那是因为我们十年后再度来访。而他这样的不辞而别,则是在变相的告诉我们,他知道我们此行为了什么,也知道自己难逃干系,同时也证明了师傅的说法,这个哑巴绝对有问题。

师傅一把抓着我,说你早前来通知那家老大的时候,看到那个哑巴没有?我惊慌的说没有看到,但是那家老大一直大声叫骂,估计是被他给听到了。师傅看上去很是懊恼,于是对那家老大说,现在你相信我说的话了吧,如果你还想知道你家祖传扇子的下落,你最好是现在就让你的族人到处找一下哑巴,我们上山的时候没看到他,也不知道他朝着那个方向跑了,大家分头找,先抓回来再说。

那家老大之前趾高气扬的,现在却乖乖听话了,于是他很快就召集了村子里的男青年,当中也包括了那家的其他几个兄弟。二十多个人,齐刷刷在那家老屋的院子里集合,然后师傅帮着那家老大分派人手,指定寻找的方向。那家所在的村子位于山腰上,进出村子除了我们上山的那条路以外,还有一条通往后山的路,所以想来是不怎么难找的。而当所有人分派就绪后,在我们身后传来一个干巴巴的声音说道:

“别找了,我还没跑。”

我转头一看,一个穿着怪异袍子的干瘪小老头,远远站在先前那家老屋边上的祭坛门口。他的袍子像是道袍,但是却和那些黑白道袍不同的是,他身上有很多五颜六色的色块,分别在领口袖口,他背着一个背包,手里还提着一个提包,戴着一个造型很像是纸折的元宝一样的黑色帽子,脚上却不伦不类的穿着一双解放鞋,我知道,他就是那个哑巴。

那家老大愣了一会,走上前去,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惊讶地说,你…你不是哑巴?

哑巴微微一笑说,哑了几十年了,是说话的时候了。

第十五章 哑巴

哑巴这句话一说出口,在场的人都惊讶了,除了一个人,那就是我师傅。他似乎是早就知道哑巴是一直在装哑一样。尽管在之前他已经分两次分别给我和师姐还有那师傅分析了哑巴的不寻常以外,他却一直没有说他是在装哑。

最为震惊的,还是那家老大。他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慢慢走到哑巴跟前,好像不认识眼前这个伺候了自己几十年的仆人一样,上下打量着他,然后用一种“难以置信”的口吻问哑巴说:“你…你一直都会说话?”

哑巴微微一笑,拍了拍那家老大的肩膀,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用一种很深邃的眼神打量着我师傅和师姐俩人,却一直不曾看我一眼。我和董先生都是初来乍到,我甚至还没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而对于哑巴来说,或许他一早听见我喊那家老大的时候,就知道我师傅带着师姐重回故地了。而也许对于他来说,师傅和师姐什么时候回来,也就是他跟大家坦白身份的时候了。

师傅开口说,哑巴你可真行啊,这么多年一直没人发现你,藏得可真够深的啊。那师傅当年那么信任你,没想到你竟然花了半辈子的时间来策划一场阴谋,你肯定不是一个人吧,你背后都还有些什么人?师傅这么冷冰冰的质问道,因为他认准了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目的有两个,一个是让扇子归他所有,一个是找个完美的替罪羔羊。

哑巴也许是太久没有说话的关系,他的口音已经让人听上去有点吃力。起码在我听来,就跟那些港台大舌头差不多的感觉。他似乎并没有把师傅的质问当成是一种压力,反倒像是早就料到早晚有一天会有人这么跟他说一样,他淡淡的回答到,我背后并没有人,从来都是我一个人,早年跟着那师傅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这一天早晚会到来的。哑巴顿了顿,转头对我师姐说,小姑娘,对不住了,十年了,让你背负骂名,你受苦了。

哑巴说话的语速很缓慢,但又很平静。我一直在边上无法插话,但听在耳朵里,就跟我之前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些高僧说话差不多的口吻。师傅在我刚刚入门的时候曾经跟我说过,面对自己的对立者的时候,只有三类人会用这种口气和对方说话,一个就是装腔作势的,弄出一副自己高深莫测的样子,好让人家不敢轻举妄动。我们就常常扮演这种人。第二种就是脑子有问题的人,不知道对方来势汹汹,因为愚鲁而显得镇定。第三种就是真正的高人,压根就没把你放在眼里,有底气才这样说话。基于这个哑巴能够装哑隐忍几十年,不用说,他肯定也是第三种人。

但是当他这么淡淡的跟师姐说完以后,师姐顿时勃然大怒。原本给我感觉虽然谈不上温顺但是也不能说暴躁的师姐,竟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毫不在意别人眼光的大吼起来,这确实吓了我一跳。师姐大骂道,好你个老贼,这些年来真是把我害得好苦,自己名声扫地,还连累师门,你倒还清静,继续躲在这个小地方,反正没人会怀疑到你的头上,自己当了贼,还栽赃到我的身上,你可知道这十年来,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师姐越说越激动,说道最后的时候,竟然因为委屈,有些呜咽。仿佛是因为这些年来自己过得憋屈,一股脑的释放出来。董先生一直拉着师姐的手,除了我师傅,他应当算是最了解我师姐的人,知道师姐的脾气,蒙冤10年,今天得见真凶,还真是害怕师姐干出什么傻事来。

其实当哑巴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实际上已经是变相的承认了自己才是当年窃取扇子的真凶。显然这个结果大大出乎了那家几兄弟的预料,因为多年来他们一直认定了是我师姐偷的,甚至还以为是师傅派师姐来偷的。现在看来,他们和贼人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却一直没发现,这种小山村里,监守自盗算的上是丑闻,那家兄弟一度不知道怎么办好,而且因为起初老大召集族人,村里人都看在眼里了。于是师傅悄悄凑到那家老大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那家老大点点头,然后吩咐自己的兄弟把聚拢的人群遣散,然后那家老大走到哑巴身边,对哑巴说,咱们还是进屋里说吧,今天这件事,你必须要给我们做出一个交代。说完他就一把抓住了哑巴的手腕,看得出来,力气还挺大的。

现在回想起来,那家老大说这句话的时候,用了我们都能听懂的汉语,我想是因为他也了解到自己错怪了我师傅和师姐,想要化解这段误会。

众人在议论纷纷中散去,散去的只是人群,不散的,肯定是私下对哑巴和那家人的议论。接着那家兄弟带着我们一起走到那家老屋里面,关门关窗。那家另外几个兄弟甚至不让自己的家仆跟着,缺少了一个兄弟,当时的屋里除了他们三兄弟以外,就是师傅师姐,我和董先生,还有哑巴。

那家老大和哑巴一起生活了几十年,这群人里面,他们俩的感情是最深的。但是他自己也明白,如今我师傅带着我们找来,这件事就必须有个结果。这短短的几个小时时间里,那家老大彻底推翻了自己以往的怀疑,也就是说,此刻的他,内心比我们谁都更加混乱。不过他上无长辈,同辈中有是排行老大,所以族人还都看着他来主持大局。于是他给哑巴搬来一张椅子,要他坐在屋子的正中央,然后我们各自找地方坐下,把哑巴围在中间,那意思哑巴也明白,是要他把来龙去脉说个清楚。

哑巴放下手上的包包,看样子他真打算是离开这个地方了。也不知道是没来得及跑成,还是故意呆在祭坛里边等着我们。或者说是等着我们把事情说明白,再走,那表示他确信自己能走的掉。所以他坐下以后,没等大家开口审问,他自己先娓娓道来。

“那把六叶八卦扇,确实是我拿的,也确实是我把大家引导着,去怀疑这位小姐的。”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个真相,但是哑巴第一次亲口承认的时候,屋子里还是一片哗然。那家的另外两个兄弟显得很惊讶很愤怒,而那家老大除了愤怒以外,还有些悲伤。师傅问哑巴,那你是收拾好东西,专程在等着我们吗?哑巴点头说是,他在我叫走了那家老大以后,就收拾好了行李,然后一直在祭坛里边跪拜念经。他说,这一天总算是来了,他的使命也完成了,今后就再也没有理由继续留在那家了。

师傅对哑巴说,当年我第一次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就认识你了。虽然咱们没什么交流,但是我却一直记得那师傅身边有一个哑巴仆人。而你当时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个哑巴,这么说来,早在几十年前,你还跟着那师傅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装哑了是吗?你这么做单单只是为了这把扇子吗?这么些年来,你可以有无数次下手的机会,为什么偏偏等到十年前?莫非是为了找一个合适的人来栽赃吗?哑巴微笑了一下,对我师傅说,这些话,上一次说也是几十年前了,而当年唯一的倾诉者,就是你们的父亲。

说完他指了指那家几兄弟。他接着说,你们几个,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们的父亲是一个伟大的鬼师,但是你们却从来没从他那儿学到东西,相信你们都知道,你们父亲不教你们,是为了不让你们涉足这个行业,因为你们手上有扇子,难免行差踏错,酿成大祸。而如今你们一个个像这样审问我,我却不得不告诉你们,那把扇子对我来说,纵然有用,我也绝不会用。而且我并不是为了偷扇子而一直呆在你们家里,我留下来,其实是为了守护这把扇子。说完他又朝着那家老大一指,说,就是帮你守护。因为你父亲早就知道,你是受不住的。

师傅听到这里的时候,已经确认哑巴就是一个高人。于是作为礼貌,他站起身来朝着哑巴行了一礼,然后坐下说,请你告诉我们,你到底是什么人。

哑巴沉默了一会,对我师傅说,武师傅,当年你来找那师傅的时候,那师傅曾经告诉过你,这把扇子的来历对吧?师傅说是,这把扇子是吴三桂当年害怕永历皇帝的鬼魂带阴兵复仇,而请道士打造的。哑巴说,那个打造扇子的道士,就是我的祖师。师傅说,这么说来,你也是道士?哑巴拂了拂身上的那身奇怪的袍子说,你看出来了吧,这虽然是道袍的样子,却是当初那师傅亲手给我缝制的。这件袍子,除了代表我本家道人外,我还是那师傅门下的鬼师弟子。只不过我从来不曾叫他一声师傅,他也从未跟我以师徒相称。

哑巴这时候的表情已经不如起初那么淡定,那是因为在大家的言语里,他必须开始回忆自己的过去。他叹了口气告诉我们,师祖的名讳不要提起了,而那把扇子传到了哑巴的师公手里的时候,恰逢那时,日本人入侵缅甸,云南虽然有重兵把守,但是内乱却一直存在。很多民间的势力相互争权,大量迫害宗教人士。哑巴苦笑着说,害死他师公的,并不是日本人,而是当时云南的国民党官员传统当地盐帮,听说了他师公手上有把厉害的扇子,打算夺取,继而害死了他。所幸的是师公那时候已经悄悄把扇子交给了哑巴的师傅。哑巴说,他自己的师傅是个云游天下的散人,对于门派和个人的利益都不是特别看重,于是日本人打跑了十多年以后,收养了他,并把扇子传给了哑巴,继而把哑巴托付给了他的一个好友,就是那师傅。

哑巴说,自己和那师傅的年纪相差并不多,但是由于师傅多少有些不务正业,跟着那师傅也是好事。于是就一直伴随着那师傅,而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哑巴自己本身是一个纯正的古滇族人。而既然自己托付给了那师傅,那师傅自然也得知了扇子的秘密,当哑巴认为自己没有能力保护扇子的时候,主动请那师傅收下扇子,因为那把扇子在那师傅的手上,比在自己手上的价值大得多。但是那师傅是一个有远见的人,当他得知扇子的威力以后,他发觉如果这个东西一旦被道上的人知道,必然会引起一阵哄抢争夺,自己虽然有些能力,但是也没办法抵挡源源不断的争抢。他和哑巴之间虽然相互交流磨合,自己也传授了不少技法给哑巴,但却始终是无名师徒。于是那师傅和哑巴约法三章,虽然是同族人,但此刻希望他能够就此放弃自己的姓氏,做一个默默守护这把扇子的哑巴。

哑巴尊敬那师傅的为人,也潜移默化的理解了那师傅的一番苦心。虽然是宝物,但却并非是吉祥的东西,历史上任何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背后,都有厮杀和血泪的历史。于是他决定牺牲自己,以仆人的身份跟在那师傅的身边,就算有一天扇子的消息不胫而走,也没有人会注意到他这个干瘪矮小的哑巴。虽然是把自己所有的扇子交给那师傅这样的高人保管,但实际上真正的看护人,还是他自己,这也是那师傅要求他明白的,信守承诺,心系天下的情怀。

说道这里的时候,我心里对这个哑巴有点敬佩。因为很少有人会为了一个承诺做出如此巨大的牺牲。这个世界上,懂得玄术的人,毕竟是少数,玄术和医术一样,本来是用来救人的,但是一旦沦为邪魔外道,后果就非常可怕了。这就好像是一个国家的武器兵力,它们本应当是用来保家卫国,但若动了邪念,也能够毁灭世界。

师傅听罢也微微点头。哑巴接着说,在他和那师傅主仆相称后没几年,那师傅就认识了我师傅。而当初是那师傅主动把这个秘密告诉我师傅的,是因为他和哑巴都觉得,我师傅是一个值得信赖和托付的人。假若有一天扇子引起了他人的贼心,哑巴和那师傅势必要拼死保护这个宝贝,而我师傅则应当是可靠的朋友,他能够代那师傅和哑巴继续保护这个秘密。师傅听到这里的时候,叹了口气说,惭愧了,当初那师傅把我想得太过于高尚了。我虽然从未想过要把扇子据为己有,但是我的确是因为它而动心。我不配被他这么信任。师傅说这些话的时候,有点黯然,即便是哑巴在回忆自己的过去,我师傅也是如此。

哑巴接着说,那师傅认为,故人所托,武师傅必然不会辜负。所以只是在那个时候让你得知了这个事情,而丝毫没有谈到假若有一天会把扇子交付给你的事情。后来那师傅有了孩子,我和他开始觉得,这个东西交给完全不知情的人保管,或许更加可靠,于是那师傅决定,自己的一身本领,一点都不会教给自己的孩子,就让他们做个普通的良民,愚鲁的农夫。而哑巴则必须在那师傅去世以后,继续侍奉他的后人,继续保护这个秘密。

哑巴说,而这个秘密守到十年前,武师傅带着这位小姐突然造访,我就知道秘密已经走漏了,虽然当时在心里非常责怪武师傅的不守信约,但是却没有办法。所以那一晚武师傅先行离开,而酒席上这位小姐提出要看扇子,我就知道,这将是我保护好扇子的最后一班岗了。

哑巴对我师姐说,很抱歉小姐,虽然你是武师傅的学生,但是你的心境却跟武师傅相差太远,你浮华恋世,总让巧计夺走了扇子,将来也绝不会振兴你的师门,而是给你们门派带来灭顶之灾。所以我才先让你看一眼,你看到了扇子,就自然会成为最大的嫌疑人,而你掉落在老大屋里的手镯,算是我对你这种邪念心肠的一种惩罚吧。

师姐冷笑着说,你是说你一早就知道我是打扇子的主意是吧?你还知道我拿扇子,是为了振兴师门对吧?哑巴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点头,眼神里有智慧,也有看透般的苍老。师姐说,那你是怎么偷到我手上的手镯的?哑巴说,我没有偷,而是你自己去放下的。

师姐一惊,问道那怎么可能。我能傻到那种地步吗?师傅也很惊讶,但是他很快好像想到了什么,于是师傅对哑巴说,你是学到了那师傅他们一脉鬼师的绝学了对吧。哑巴点头说没错,接着对师姐说,我只是闭眼看了你,然后让你自己去做的。

他这话一说完,在场所有的人都哗然了,尤其是我,更是觉得惊讶,扫地僧的一幕又出现了,还真实出现在我的面前。哑巴说,那师傅是古滇族人,往大了说,他还是土司的儿子,也就类似是王子的地位了,但是他自幼勤学,也不愿受到自己这种尊贵身份的束缚,游历四方,学了很多东西,最终选择在这里安身,是因为那师傅坚信,一个人的一生,那就是一种修行。修行可以无止尽,但生命却终究有个尽头。“活着是一种修行”,虽然这句话多年以后我在冯小刚老师的电影里看到过,但是第一次听说,却是从一个我原本以为不会说话的哑巴嘴里。在那之后我曾多次琢磨这句富有深意的话,也许是当时岁数小,想事情很幼稚,不成熟,而在我如今看来,活着岂止是一种修行,更是一面用于检视自己一辈子所走过的路的记忆U盘,活着,永远都是一个单选题,一旦选错,就没有后悔的机会。所以当我回想起自己时,那个改变我一生的单选题,就是踏上了那趟南下的列车,我们需要的不是后悔,而是不断的自省。

哑巴说,在古滇族的鬼师里边,有种类似通灵的方法,叫做“借手借眼”。鬼师和祭师的职责差不多,都是透过自身的本领和一些常人无法企及的神明或鬼魂交流,以下对上的姿态,换取风调雨顺,换取健康福气等。而在汉族地区,例如我后来认识的黄婆婆和吉老太,某种意义上来说,都属于灵媒这一类的。他们往往不会主动去制裁,而仅仅是起到一个两个不同世界相互沟通的作用。而在中国的北方地区,也有很多水碗婆,丢米婆一类的,实则都是差不多的职业类型。而鬼师的借手借眼,就是指透过自己的力量,去观察另一个人或者鬼的世界,看到他们所看到的,甚至还能操控他们去做一些事情。

哑巴一解释,我们就明白了。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和师姐有过什么正面的交流,只需要稍微控制下师姐,师姐就会自己把手镯丢到那家老大的房间里,神不知鬼不觉,这才叫牛逼。哑巴接着说,如此一来,势必被怀疑的就只有师姐一个人,而在那之前,他早已进入那家老大的房间,偷走了扇子。他再次强调,这把扇子到了今天,已经是个不祥的东西了,所以自己要带走它,暗中处理掉。

他说道这里的时候就停下来了,没再说话,于是屋子里都陷入了一场可怕的安静里。我心里想的是,如果这个哑巴是个大恶人的话,那么他可以操控别人去做任何事,自己完全还不会被怀疑,与此同时也明白了,所谓的术法,一旦用作歧途,后果实在是不堪想象。也第一次明白了为什么他要阻止扇子掉落到其他任何有可能用扇子做歹事的人得到它。

师傅问道,那扇子呢,现在在哪里?你说处理掉了,你是怎么处理的。哑巴不说话,而是看着我和董先生。师傅大概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对我和董先生说,你们俩没有参与到这件事当中,不是局中人,你们还是先回避一下吧。我有点不情愿的跟师傅说,师傅我想听,能让我呆在这里吗?师傅眼望向哑巴,哑巴微微摇头,我也就没再继续说了,跟着董先生一起,走出了房间。

出门以后,有点郁闷,就在院子里踢石子玩。远远看到一个小孩,大概五六岁的样子。这个孩子之前我看到过,是那家老二还是老三的孩子。他一直躲在牛棚下的木桩子那儿,探出半个脑袋偷偷看着我。我冲他喊道,小朋友你在看什么看!快回家去写作业!谁知道那个小孩冲着我吐舌头,还做了个鬼脸,然后捡起地上的小石块丢向我。于是我就吓他,冲了几步好像要去抓他一样,他就赶紧跑掉了。

董先生在一边笑着问我,你干嘛要吓唬小孩子啊。我也笑着说,逗着孩子玩玩而已。于是我开始抽烟,抽到一半的时候,董先生碰了碰我说,看样子你没吓到啊。说完他朝着我身后努了努嘴,我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那个小孩又跑到我背后悄悄看着我。

我突然觉得很好笑,就摸出一根烟,朝着他走过去,他又要跑,我说小朋友你不要怕,我不打你。他才停下脚步。我走上前问他,你抽烟不?他说不抽,说的汉语。我说来一根吧,清热降暑,开胃健脾。然后我伸手把烟递给他,顺便吐出一口烟喷在他脸上,他呛了几下后,把我递给他的烟给掰断了,扔到一边,我说叔叔给你的东西你怎么弄坏了,他说你是坏人。

我问他,我怎么是坏人了?他说他爸爸说的我和我师傅都是坏人。看来上一辈的恩怨误会已经延续到了这么小的孩子身上。我对他说,叔叔不是坏人,叔叔是好人。他说他不信,我说我有办法证明给你看。他说你怎么证明啊,我指着那家老屋的那个门梁说,好人跳起来会撞到门梁,坏人就不会。然后我做出一副怀疑的表情,对他说,小朋友,我看你就是个小坏人。

小孩始终是小孩,我这么一逗他就着急了,他生气的摆手说,我不是坏人,我是好人,我是好人!我心里好笑,但是还是逗他,我说好人跳起来才能够用脑袋撞上那个门梁,你肯定不行。他大声说,谁说我不行的!我说你肯定不行,不要狡辩了,你就是个小坏人。他急得快哭出来的样子,气呼呼的跟我说,你看着,我可以!说完还没等我拉住他,他就助跑朝着门梁跑去,用力一跳,就把脑袋朝着门梁上撞去。哐当一声,我听这都觉得疼。然后他包着眼泪水揉着脑袋,带着哭腔对我说,你看吧,我是好人吧?

我和董先生简直笑得不行,我说好,你是好人,好人现在要回去写作业,否则还是坏人。于是那孩子欢天喜地蹦蹦跳跳的走了。

我跟董先生继续在院子里聊天,突然那家老屋门厅的门被哐当一声打开,那家老大冲了出来,气势汹汹的,路过我们身边的时候还把我推开了一把,我正想要破口大骂的时候,看到他一路小跑冲到祭坛里去了。我跟董先生对望一眼,也跟着跑进了祭坛,这个祭坛不大,中间有个类似坟堆一样的土包包,上面横七竖八的缠绕了红线,红线每隔一段就拴着一颗狗牙,地上有蒲团,在土包的背后有一个石头桩子,上面也有镂空的雕了个小人,就跟我起初在村口看到的那个差不多,但是这个要大得多。

那家老大站在那个土包跟前,低头自言自语了很久,任凭我和董先生怎么叫他,他都不答应,接着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并没有跪在蒲团上,然后把头磕下去,却没有抬头,而是双手抱着脑袋,开始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幕看得我们莫名其妙的,这么莽撞的一个汉子,竟然能够这样放肆的哭喊。我虽然一直不怎么喜欢那家老大,总觉得这个人莽夫一条,体形和智力成反比,但是此刻看他哭得这么伤心,顿时觉得有点不忍心,但是他又不听劝,我们也无可奈何。

很快,那家其他几兄弟都赶来了,哑巴在几兄弟身后也走进了祭坛,也跪在了土包前,不同的是,他是跪在蒲团上的。最后赶到的是师傅和师姐,除了哑巴一如既往的淡定以外,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严肃的表情。但是师姐有一种释怀的感觉,而这一切,我都不知道到底因何而起。

于是我走到师傅身边,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问他,师傅,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这家伙怎么哭成这样。师傅叹了口气说,他弄丢了父亲传给他的东西,而今又得知了真相,觉得愧对了父亲。我说现在哑巴不也在这里吗,他知道扇子藏在哪里啊,让他交出来不就可以了吗?

师傅说,晚了。我说怎么晚了?师傅说,那扇子,永远都找不到了。

第十六章 弃扇

听到师傅这么说,不知为什么我突然结巴了。按理说,我虽然年轻,但是却没有师傅和师姐他们那种心思。他们或许觉得这把扇子若是不见了消失了,将会非常可惜的话,我却觉得这种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还是趁早脱手的好。并非我不想要这把扇子,而是我觉得我自己没能力用这把扇子。所以既然我用不到,那么别人最好也都别用到,否则的话,我的心里是会非常不平衡的。

很贱,我知道。可是没办法,我确实没有想要把擅自据为己有的心思。这跟师姐不同,师姐虽然口口声声说她找扇子是为了振兴师门,但是咱们平心而论,如果要说师姐一点没打自己的主意,我还是不信的。

当我正想要问师傅,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的时候,师傅对我比了个闭嘴的手势,然后就走到跪着的那家老大身边,伸手想要扶起他。那家老大哭得很是伤心,一边哭一边在嘴里叽里咕噜的说着什么。我注意到虽然这个古滇族的村落生活习惯和彝族差不多,甚至连文字都很像是彝文那种类似象形文字的东西。进村子的路上,我曾指着附近电线杆上的标语问师傅,这种文字就是彝族的文字吗?师傅告诉我,彝族的文字是根由汉藏语系的藏缅语族,个别词汇的发音和汉语很像,而汉族流传过去的那些新词汇,对于彝族人民和古滇族人民来说,就相当于是外来词汇,所以发音和汉语非常相似。例如电视机,收音机这种有特定所指的。说到后面师傅还是不免惋惜,说古滇文明辉煌一时,但是到最后,血脉正统的越来越少,现在几乎是找不到了。甚至连那师傅那种纯正古滇族土司的儿子,也不敢说他们的习惯依旧沿袭了先民们的习惯。

师傅伸手去扶起那家老大,那家老大却整个人看上去软绵绵的。在那之前,这个大汉给我的印象并不好,还欺负我。此刻看他哭得这么伤心,我心里也怪不是滋味的。想来也难怪,自己几十年来,就为了办好父亲交待过的唯一一件事,却在自己手上给办砸了。起初还抱有能有朝一日找回扇子的希望,但是自打哑巴说了扇子再也没办法找回的时候,似乎是那家老大的信仰彻底崩塌了,他辜负了自己的父亲。

那家几兄弟帮着师傅一起扶起了那家老大,走出了祭坛里。我们全部走到外面的石阶上坐下,只留下哑巴一人还在祭坛里面念经。既然师傅没能回答我的问题,而我又迫切的想要知道,于是我就去问师姐,我说你们刚刚在屋里到底说了什么了,怎么这个大汉一下就崩溃成这副模样了。师姐把我和董先生拉到一边说,这个哑巴把扇子给扔了。我惊呼,这种宝贝竟然弄去扔了,他傻了吧?是熔掉了吗?师姐说,不是,是把扇子给拆分了,然后铸了铜,再扔掉了。我问师姐,他扔哪了,还能找回来吗?师姐说,哑巴还没说具体丢到那的时候,那家老大就开始崩溃了,于是我们不得不中断然后出来,具体丢到哪里,我们现在还不知道。

而后突然传来扑通一声,接着是众人的惊呼。我循声看过去,那家老大已经直挺挺的跪在我师傅跟前了,任凭自己的兄弟怎么拉都不肯起来。那家老大是他们这一族的带头人,虽然分了家,也都是农夫,但是他这一跪,却是在诚心向我师傅道歉。师姐和他是同辈,他若是跪我师姐肯定是不合适的,况且师姐起初是真心打算偷取扇子。那家老大对我师傅说,武师傅,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咒骂你,认定了你是指使自己徒弟来偷扇子的人,坦白说,今天你们的造访,虽然我口头上是一直怒骂着,但是我心里却还是很高兴的。我并不是在高兴你们重新回来,而是我知道你回来肯定是为了扇子,扇子失踪了十年了,我觉得好像又有点找到它的希望了。直到你们告诉我真相。

这时候哑巴也从祭坛里走了出来。他走到那家老大的身后,拍着他的肩膀说,你不需要自责,其实为了守护你对你父亲的承诺,这些年你做得也够多了。我相信你父亲的在天之灵是不会怪罪你的,因为扇子被我毁掉,你父亲其实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了。

哑巴这句话一说出来,大家又是一片哗然。听他那意思,似乎是在说那师傅生前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扇子最终只能落得个如此下场。哑巴也坐在身后的石阶上,依旧没有放下他随身带着的两个包包。他慢慢的说,你们一直想要知道扇子最后被我丢在了哪里,我告诉你们吧,扇子被我按照扇脊,总共拆分了六份,而这六份都被我铸了铜座,座子是倒锥形的,全都被我丢到抚仙湖里去了。

抚仙湖,离我们当时所在的村庄并不算很远,除去交通不方便的因素外,直线距离,也就几十里而已。而抚仙湖是云南的几大高原淡水湖之一,早在我来到云南前,我就在地理课本上学到过。滇池我是去了,是跟着师傅一块去的,而抚仙湖,一直是仰慕,却没能去过。在我看来,它大概是也跟滇池差不多,是个巨大的湖,大得好像是内陆海一般。而我也一直都知道抚仙湖的位置就在玉溪市附近,尽管近,尽管常常听说,但是此刻从哑巴的口中说出来,我还是不免振奋了一把。

哑巴说,这个湖,原本并不叫抚仙湖,而是叫做“罗伽湖”,古滇王国早年兴盛的时候,这个地方甚至没有名字,大家都称之为“大池”。意思是很大的池塘。古滇国的独有文明在一时间得以兴盛,西汉的时候就没落了,说是没落,却也没有消失殆尽,而是被大范围的汉化了。属于本民族的东西就逐渐失去了而已。而到了唐宋时期,则将抚仙湖称之为罗伽湖,那是因为当时的政府设立了罗伽部,而当时的罗伽部,隶属于大理国,而大理国虽然皇室成员大多为如今的白族,但在其统辖范围内,也包括了不少古滇族的遗民和被分化出来的彝族先民。所谓的罗伽部,看似指的一个地区,实则是在指这些由各民族混居的地带,是一个统称。而古滇族算是比较固执的一族,几千年来,我们一直没有因为战乱而离开家园,而是选择了在这里世代繁衍,是因为我们相信我们的族人只有在故土上,才能够得以昌盛。

哑巴歇了歇说,而我之所以要把扇子拆分,选了六个不同的位置丢到湖里,有三个原因,其一自然是了了那师傅的遗愿,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避免扇子落入歹人的手上。其二,是在告慰先人的在天之灵。其三,因为我本身是古滇族的人,把扇子沉在湖底,也算是认祖归宗了。

他这么一说,我就糊涂了。我在想把扇子沉在湖底,怎么就告慰先人了,怎么就认祖归宗了。师姐跟我想的是一样的,于是她就把这个问题给问了出来。哑巴笑了笑说,你们都知道这把扇子是我的师祖铸造的吧?我们都点头。他又说,造这把扇子的传说,想必你们也都知道了。师傅说是,早年那师傅曾告诉他,打造这把扇子,是吴三桂为了抵抗永历皇帝调动阴兵回来复仇。哑巴摇摇头,师祖当年这么跟吴三桂说,是为了让他心里要永世内疚。而事实上当初回来大闹吴三桂府上的那些鬼魂,并不是所谓的阴兵,而是被永乐皇帝的皇帝令牌召集而来的古滇族先民的亡魂。

哑巴接着说,古滇国,自打灭国以来,就一直属于汉人管辖,所以汉人的皇帝是能够调动的,当然这一切也都是传说,几百年的事情,谁又能分得清真伪呢。师傅不解的问哑巴,古滇国的先民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全部消亡了,怎么可能还有亡魂呢?这确实是大实话,我跟着师傅这么长时间,我也问过师傅,曾经遇到过的最久远的鬼魂有多少年了,师傅却说都没能超过200年。哑巴笑着对师傅说,请问武师傅,这世间可有一种法子,能够让亡魂得以千万年的禁锢?师傅想了想说,有,水就能禁锢亡魂,使之不得超度。哑巴点头说,这就对了,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当初我师祖打掉的那些鬼怪,就是在水里禁锢了几千年的亡魂,古滇族先民的亡魂。

师傅先是很惊讶,接着突然好像想明白了一样。他问哑巴说,你指的是,十年前的那场传闻吧?哑巴点点头。我赶紧问师傅,是什么传闻,师傅说,这么说吧,哑巴说的那些古滇族先民的亡魂,如果我猜的和他说的一致的话,那应当是来自抚仙湖湖底,对吗?

师傅说完就看着哑巴。哑巴沉默了一会,然后叹气说,武师傅啊武师傅,难怪那师傅和你成为至交,你的学识和思维,确实不是一般人所能及。师傅拱手,一副谦逊的模样,其实我知道,他心里得意的很。师傅转头对我说,十年前在昆明和玉溪一带,有个传闻,恰逢那一年大旱枯水,抚仙湖原本是云南境内最深的湖泊,水位也下降了不少。而后有些湖心居住的孩子游泳的时候,在湖边上发现了几具尸体,说是尸体其实就已经是白骨了,经过水的浸泡,骨头已经不是钙质的,无法浮上水面,而是被浪花给冲到了岸边,奇怪的是,这些尸体身上还残留了部分衣物,衣物却意外的没有被腐蚀。当局派遣专家了解查勘以后,得到一个结论是,这些尸体,年代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前的秦朝时期,因为秦朝时候老百姓的装束已经以布料为主,而这些尸体上的衣物,却是类似现在的脱纤麻一类的,所以抗腐性好,而且从服饰上来看,属于少数民族。

师傅接着说,后来当局组织了大量的水下调查,发现湖底有数以千计的死尸,全都出自那个年代,而奇怪的是,这些死尸并非好像那些寻常溺亡的人一样,会浮到水面,或是掩埋在湖底的泥沙石缝里,而清一色的是脚陷在泥里,身体却因为水压的关系而直立起来,就好像是有人在水底站立行走一样。

说实话,长这么大,虽然没多少文化,但是也觉得这件事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先不说这些死尸是怎么站立起来的,单单是为什么这湖底下有那么多死人,就算每年都淹死不少人,也绝不至于清一色的都变成这样才对。师傅说,很快当局就封锁了消息,于是这件事就被最早期得知的人们,一传十十传百,最终变得神乎奇乎,更像是一段传闻了。直到后来另一个传闻出来,才佐证了前面的真实性。

说到这里的时候,师傅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哑巴,接着说,后来听说,那抚仙湖底下,有一个庞大的人工古城,并且在几次水下探查中,发现了大量的图腾和青铜器,同样拥有我们身后这种祭坛,只不过大了几百倍,甚至还有宫殿类的建筑。从市井到宫殿,一应俱全,而那些站立在水底的死尸,则很有可能就是当时随着这个城市一起被淹没,没来得及逃走的人民。

师傅说的这些,在我听来真像是一个神话。尽管我多年来不断听说类似亚特兰蒂斯,或者千岛湖水下古城,或者在台湾和日本之间的与那国岛海底古城,但是这次的事情离我这么近,甚至说我已经身在其中,这不免让我异常兴奋。

于是我问师傅,但是这些和那师傅的六叶八卦扇,有什么关系呢?哑巴说,古滇国文明盛极一时,却在一瞬间消亡。现在的云南境内,到处都能够找到当年古滇国的点点痕迹,也出土不少墓穴青铜器等,却始终没能找到当年滇王庄蹻创立的都城。

哑巴说,所以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非但那些淹死在湖底的死尸就是我们古滇族的先民外,那个水下古城,就是我们古滇族的古都。哑巴叹气说,先民们死在水里,亡魂被禁锢,千百年不得翻身,是以当年被皇帝一召唤,就以阴兵的方式重新出来,即便是被我师祖用扇子打得魂飞魄散,也好过永远呆在湖底千年万年的不得超生。

我问哑巴说,所以你觉得当时湖底那些死尸站起来,并不是偶然,而是因为早年被借了阴兵的关系吗?哑巴点点头,却没回答。

事实上多年后我曾经试图了解过那个水下古城,发现衣物不腐,是因为湖底沉积的泥沙和石块富含矿物质,加上水深和水压,使之与空气绝缘,达到了防腐的功效,而抚仙湖下的水底城,并非是因为逐年增长的水位而淹没,而是在那个年代,一场可怕的地裂,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地震,造成了原来抚仙湖的范围扩大,而古城所在的位置,恰好也是在湖边,因为地陷的关系,形成一个和抚仙湖相连的堰塞湖,突如其来的灾祸,难怪那么多人都没能够逃走,从而长眠抚仙湖底。

哑巴说,他将六叶八卦扇除去天阳咒和地阴咒以及两个八卦所在的正背两脊单独拆下,把里面的其余四叶,按照一个半弧形,在他所了解到的古城周围,铸铜,然后租了小船沉下。他说,自打当年师姐逃走以后,整个那家都在想办法追回师姐和扇子,几乎没人注意到他,他才有比较多的机会,把扇子偷偷带出村子,找铁匠做工,然后将其沉到湖底。

师傅问他,你这么做的意图是什么,哑巴说,那四片扇脊上的咒文经文,恐怕现在还在世的人,只有我知道是什么内容了。我其实做了个结阵,以此镇压尚在湖底的那些,当年没被借走的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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