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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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她安抚。“你是个好警察。我想不出有什么你能做却还没做的事。”

“因为隆巴德行动都已经做完了。”他垂头丧气地说。

“是你发现隆巴德的驾照不见了。”

“是啊。天知道那是什么鬼意思。”

跟这个男人一起生活了三十年,她对警方程序几乎跟他一样熟悉。“他们有没有查过停在路边的车牌号码?”她问。

“当然有。包利组长没漏掉这一点。他们连着三晚,抄下方圆五条街内每一辆停在路边的车牌号码,然后找到车主,问他们命案当晚有没有看到什么。这工作规模多庞大!但布罗顿有人力去做,而且这必须做。他们什么都没查到。询问那一带住户也一样,一无所获。”

“奥卡姆的剃刀。”她说,他微笑,知道她的意思。

几年前,读一份关于波士顿地区命案的百分比及机率的犯罪学报告时,他碰上这个不熟悉的词。狄雷尼信任报告里的资料,因为百分比跟当时纽约的很接近:绝大多数凶手都是受害者的亲戚或“朋友”——母亲、父亲、子女、丈夫、妻子、叔伯、姑姨、邻居……换言之,大部分命案都发生在彼此认识的人之间。

基于这些资料,那名波士顿犯罪学家表示,调查命案的警察最好总是遵循“奥卡姆的剃刀”原则。

狄雷尼对这词感到好奇,在四十二街图书馆的阅览室花了一个下午,寻找奥卡姆和他的“剃刀”。后来他把查到的结果告诉芭芭拉。

“奥卡姆是十四世纪的哲学家。”他报告,“他的哲学是‘唯名主义’,我搞不懂,不过我想他的意思是世上没有放诸四海皆准的真实。总之,他讲求实际的解决问题方式很有名。他相信应该刮除所有外在细节,所以他的原理被称。“奥卡姆的剃刀”他说,如果可能的解答有好几个,正确解答八成是最明显的那个。换句话说,应该除去所有不需要的事实。”

“但你这一辈子都在这么做啊,艾德华。”

“我想是吧,”他大笑,“但我称之为‘扫除狗屎’。总之,很高兴知道有个十四世纪的哲学家同意我的看法。真希望我对哲学多点认识,可以了解它。”

“不能了解它,真的让你心烦吗?”

“不会……不会让我心烦,但是让我明白自己智力的局限。我就是没办法用抽象的方式想事情。你也知道我试了三次想学西洋棋,最后终于放弃。”

“艾德华,你对人比对东西或概念有兴趣。对于人,你有很高的智力。”

如今在病房里听芭芭拉提起奥卡姆的剃刀,他了解她的意思,露出苦笑。

“唔,”他说着揉揉额头,“不知老奥卡姆是否曾试着用理性方式解决不理性的问题。要是面对这种事,恐怕他也会开始怀疑逻辑和演绎推理的价值——”

但这时病房门开了,刘易斯·伯纳迪医师翩然驾临,橄榄色皮肤光亮,小眼闪闪发光,脖子上挂一个听诊器。

他跟狄雷尼软软握个手,然后伸出左手食指,深情抚摸那细细一撇可笑的胡子。

“队长,”他喃喃说道,“还有你,亲爱的女士,”他较大声地问,“我们今天感觉怎么样?”

芭芭拉开始解释她的脚还是肿得很不舒服,大腿内侧又开始起疹子,打过第一针抗生素之后,恶心反胃的情况似乎更严重了。

伯纳迪每听一项都微笑说:“是的,是的。”或者,“这不让我烦恼。”

你有什么好烦恼的,狄雷尼气愤想道。事情又不是发生在你身上,你这混账东西。

医师量量她脉搏,听听她心跳,轻轻拨开眼皮看她瞪大的眼睛。

“手术后你恢复得很好。”他向她保证。“而且听说你的食欲也有改善。我真高兴,亲爱的女土。”

“你认为什么时候——”狄雷尼开口,但医生抬起一只软软的手。

“耐心。”他说。“你必须有耐心。而我必须有病人(译注:英文中,耐心为Patience,病人为Patients,二者音近)。嘻!”

狄雷尼厌恶地转过头去,不了解芭芭拉为何信任这个假笑的虚浮小人。

伯纳迪又喃喃说了几句,拍拍芭芭拉的手,露出油滑微笑,然后转身要走。狄雷尼看见他时,他已经快走到门边了。

“医生,”他说,“我想跟你谈一下。”他对芭芭拉说:“马上回来,亲爱的。”

关上病房,来到走道,他面对伯纳迪,冷硬地注视他。“怎么样?”他质问。

医生摊开双手做出那什么意思也没有的空洞熟悉手势。“我能告诉你什么?你自己也看得出来。感染还在持续。该死的变形杆菌。我们要一一用遍所有的抗生素,这得花时间。”

“还有别的问题。”

“什么问题?”

“最近我太本有时会出现——唔,不理性的迹象。她眼神变得奇怪呆瞪,突然退缩,说的话颠三倒四。”

“什么样的话?”

“唔,刚刚她说要几本童书。我是指她小时候拥有、读过的书。她现在没有服镇静剂吧?”

“没,现在没有。”

“止痛筑?安眠药?”

“没有。我们试着避免任何可能掩盖或影响抗生素效力的东西。队长,这我不担心心。尊夫人动了一场大手术,现在接受药物治疗。的确,发烧使她变得衰弱,她偶尔有些短暂片刻——哦,就说是恍神吧!——也是可以理解的。嘻!我建议你尽可能顺着她。她的脉搏稳定,心脏也很强。”

“跟以前一样强?”

伯纳迪面无表情看着他。“队长,”他轻声说——狄雷尼完全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尊夫人的情况不比预期中差。”

他点头,转身,翩然离去,优雅一如芭蕾舞者,只剩狄雷尼独自站在原地,无用的愤怒在喉头燃烧,深信对方知道什么、或者怀疑什么,但不肯说出来。他好像四面八方都被拦起挡住,在工作上,在私生活上。他对托马斯·韩德利说什么宇宙的神圣秩序来着?如今秩序似乎正偷偷溜走,他被一个疯狂杀手和许多侵蚀他妻子肉体的无形野兽打败。

下自巡警、上至市警局长,每个警察都知道月圆时会碰上哪些事:梦游患者,听见脑袋里有人说话的女人,宣称自己被邻居公寓射出的电波轰炸的男人,“世界末日就要到了”的神经病、在午夜街头赤身裸体跌跌撞撞的人,边跑还边撒尿。

现在狄雷尼闷想着战争、犯罪、无意义的暴力、残忍的病态、残暴行为、惊恐,以及一个自满医生的圆滑甜言蜜语,心想这是不是“满月时代”,世界没了秩序,不理性大当其道。

他挺直身,五官调整成微笑,重新走进妻子的病房。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破隆巴德命案对我而言这么重要。”他告诉她。“因为它发生在二五么辖区。那是我的世界。”

“奥卡姆的剃刀。”她点头。

之后他回家,玛莉为他做了一份烤火腿三明治,连同一瓶冰啤酒端进他书房。他电话簿摊开在书桌上。边吃边打电话给二手书店,寻找有插圆的原版小宝贝书。

每家店似乎都立刻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一九二O年代初葛罗瑟&敦莱出版社的版本,作者是海伦·露意丝·桑戴克。但没一家店有书。一家书店老板记下他的姓名和地址,答应试着找找看,另一家老板建议他试试上城第二和第三大道的时髦“古董精品店”,那些店专卖怀旧的美国什物。

奇特的是,这项荒谬的差事似乎使他平静,等到打完电话吃完午餐,他已决心继续工作,稳定而不质疑地工作,纯粹做事。

他走到书架旁,取下家中所有谈及——就算只稍微提到——大量杀人犯的历史、分析与侦测的书,放在低背安乐椅旁的桌上。这迭书不高,因为关于此主题的作品并不多。他重重坐下,戴上沉甸甸的牛角框阅读用眼镜,开始埋头苦读,尽可能跳过、略过不适用于隆巴德案的资料。

他读到吉尔·雷、维尔杜、开膛手杰克,以及更近期的惠特曼、史别克、昂拉、波士顿勒杀狂、潘兹兰、曼森,还有芝加哥那个用被害人的唇膏在她浴室镜上写“在我杀更多人之前阻止我”的男孩。这是份悲哀之至的纪录,纪录人类的变态行为,而最悲哀的是他从中感到凶手也是被害人,受自己痛苦欲望或混乱梦境的摆布。

但其中没有模式——至少他看不出什么模式。每个大量杀人犯,杀死数十、数百、乃至据称数千人的,都是独立个体,其行动显然自有独一无二的动机。就算有模式可言,也只存在每个杀人犯本身:作案手法始终如一,凶器亦相同。而几乎在每一例中,命案与命案的间隔时间都愈来愈短,凶手陷入渐强乐段无法自拔:更多!更多!更快!更快!

另一个古怪的事实:大量杀人犯总是男性。有少数个案是杀过好几人的女性,“俄亥俄猪女”是一例,贝克·费南德兹案是另一例。但这些极少数的女性大量杀人犯动机似乎都是谋财,驱使男性大量杀人犯的则是紊乱的渴望、失去理智的愤怒、疯狂的激情。

天光渐暗,他打开阅读灯。玛莉进书房说晚安,他送她到门厅,在她走后把前门上了双重锁和门炼。他回来继续阅读,仍然试着找出一个模式、一个重复出现的因果关系,寻找其中的百分比。

下午快五点时,前门门铃响了。他放下正在读的文章——分析希特勒是罪犯而非政治领袖,引人入胜——再度走到门厅,打开门灯,透过门旁的蚀刻玻璃板往外探看,站在那里的是克里斯托弗·兰利,一手拿着整洁的白色购物袋。狄雷尼开锁开门。

“队长!”兰利不安地叫。“希望我没打扰到你?但我不想打电话,而既然我正要回家,我想就碰碰运气来——”

“您没打扰到我。请进,请进。”

“乖乖,好漂亮的房子!”

“老房子,但很舒服。”

两人走进亮着灯的书房。

“队长,我有——”

“等等,先等一下。请让我帮您倒杯饮料。想喝什么吗?”

“雪利酒?”

“很遗憾,目前没有。但我有些涩的苦艾酒,可以吗?”

“哦,那敢情好。不加冰。只要一小杯就好,谢谢。”

狄雷尼走到他简单的小酒柜旁,倒杯苦艾酒给兰利,自己斟上一杯裸麦威士忌。他把酒递给兰利,让客人坐在皮革安乐椅上,自己退后几步,退出阅读灯那轮光线范围,站在幽暗中。

“为您的健康干杯。”

“也为你的健康。还有尊夫人的健康。”

“谢谢。”

两人啜酒。

“唔,”狄雷尼说,“进展如何?”。

“哦,队长,我真笨,真是笨透了!我没做最明显的事,早该一开始就做的事。”

“我知道。”狄雷尼微笑,又想起奥卡姆的剃刀。“这种事我也做过很多次。怎么了?”

“唔,我在医院告诉过你,我从工商电话簿抄了一份中城区的户外活动用品店,那些地方可能会卖有尖锥的岩石猎人榔头。希莫曼寡妇跟我吃过午餐——我吃的是填料蹋鱼,美味极了——然后我们就开始到处走,去了六家店,都没卖岩石榔头,有些店里的人甚至不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我看得出麦拉累了,便送她上出租车回家。她今晚要做饭给我吃。顺道一提,她的手艺很差。我想今天收工前再去几家店试试。名单上接下来的一家是‘阿布克隆比&费区’,他们当然有卖岩石榔头。这实在太明显了!他们是全城这类店最大的一家,我应该一开始就去那里找。所以我说我真笨。总之,东西在这里。”

他倾身,从白色购物袋取出那工具,递给狄雷尼队长。

榔头还装在真空包装的塑料封套里,内衬的硬纸板宣称这是“淘金客之斧,最适合收集岩石及考古研究”。跟泥水匠榔头一样,这也是木头握柄加钢质顶端,顶端一头是方形榔头,另一头是长约四吋的鹤嘴锄,靠近握柄这一侧是方形,然后未端渐细成尖。这工具附有皮套,可以挂在皮带上,整体约与手斧等长,单手使用。

“注意鹤嘴锄是渐细的。”兰利指出。“末端是尖头,但鹤嘴锄本身还是没有向下弯,上层表面有弧度,但底部几乎水平,跟握柄成直角。而且,当然,它的握柄是木头。不过它还是更加接近我们要找的东西——你认为呢?”

“毫无疑问。”狄雷尼说得斩钉截铁。“如果这鹤嘴锄向下弯,我会说就是它了,我可以拆开塑料套吗。”

“当然可以。”

“您花了很多钱。”

“胡说。”

狄雷尼剥开透明塑料套,把斧头拿在手里掂了掂。

“几乎就是它了。”他点头。“渐细的锥状,未端形成锐利尖头。鹤嘴锄靠近握柄这一侧宽约一吋。而且重得足以经而易举敲裂人头,也许真的就是这个。我想把它拿给解剖隆巴德的法医看。”

“不,不。”克里斯托弗·兰利抗议。“我还没讲完。所以我今晚才跑来。我在露营部门买了这个,正要搭电梯离开时,经过卖滑雪和爬山装备的部门,你知道,就是背包、冰爪、岩钉那些东西。那里墙上挂着一样非常有趣的东西,我从没见过那种工具,长约三呎,要双手使用。我立刻排除了它的可能:太难藏了,而且握柄是木头。那东西下端是长约三吋的尖锐钢锥,固定在木头握柄上,但让我感兴趣的是顶端。材质显然是镀铬的钢,一头类似迷你镐形,末端是锋利边缘,像凿子。另一边正是我们要找的东西!那是锥形,是鹤嘴锄,差不多四五吋长,靠近握柄的部分是正方形,约一吋见方、然后形成一个底线约一吋的锐角三角形,整个愈变愈细,而且逐渐往下弯。队长,那整个鹤嘴锄都往下弯,上侧下侧都是!末端形成尖头,事实上那尖头太锋利了,还包着一小片橡胶,以免没使用时不小心磨损。我拿开橡胶护套,尖头底端有四个小小锯齿,成波浪状,用来切割。我终于找到一名店员,问他这样神奇的工具叫什么,他说这叫冰斧。我问他这是用来干嘛的,他说——”

“什么?”狄雷尼叫道。“你说什么?”

“我问那店员这是用来——”

“不是,不是。”队长不耐地说。“店员说那东西叫什么?”

“冰斧。”

“我的老天爷。”狄雷尼细声说。“里昂·托洛斯基。墨西哥市。一九四O年。”

“什么?队长,我听不懂。”

“里昂·托洛斯基。他是史大林时代的苏俄难民——或者是逃出来或被遣送出境,我不记得了,得去查查。托洛斯基和列宁、史大林一度平起平坐,然后列宁死了,史大林想当老大。于是托洛斯基设法离开苏俄,辗转去到墨西哥市,一九四O年他终于还是没逃过,至少据说刺杀他的人是苏俄秘密警察的探员。我不记得细节了,但他是用冰斧杀死托洛斯基的。”

“你总不会认为那案子跟法兰克·隆巴德的死有关吧?”

“哦不。我想极不可能。当然我会去查,但我想不会有什么眉目。”

“但你认为杀隆巴德的凶器可能是冰斧?”

“我再为您再倒一杯。”狄雷尼说着走向酒柜,为两人各倒一杯端回来。“兰利先生,我不知道当侦探是一份工作、一份事业、一项职业、一种才能或一种艺术。但有些事我确实知道。一、优秀的侦探是教不出来的,就像奥林匹克选手或伟大艺术家一样。二、不管一个人多有才华和动力,没有经验绝对成不了优秀的侦探。愈多年愈好。做了一阵子之后,你会开始看出模式。人会重复,动机、凶器、进门和逃脱方式、不在场证明都会重复。你会发现同样的东西一再出现:撬开的窗,厨房刀,割破的纱门,轮胎撬棒,被破坏的锁,老鼠药——都是这些。一切都变得熟悉。唔,隆巴德命案最令我烦恼的就是,这案子没有任何熟悉之处。完全没有!当然,按照机率百分比,最有可能的凶手是亲戚或熟人,某个隆巴德认识的人。结果不然。接下来的可能性是隆巴德遭抢,抢劫杀人。结果不然。他的钱根本原封不动。而且最糟糕的是,我们连凶器都辨识不出来。但现在您走进这里说了句‘冰斧’,简直是魔咒!变!杀托洛斯是的凶器就是冰斧。突然间我找到了某个熟悉的东西,一样以前有过的凶器。我知道这很难解释,兰利先生,但打从案发以来,我从来没有现在感觉这么好。我想现在我们有进展了,都是拜您所赐。”

兰利的脸亮了起来。

“但是抱歉。”狄雷尼说。“我打断了您的话。您刚才正说到问阿布克隆比&费区的店员冰斧是用来干嘛的。他怎么说?”

“什么?”兰利又问一次,有点恍惚。“哦。唔,他说这是用来爬山的,你可以把它当手杖,扶着顶端。握柄底端的尖锥可以插进变硬的雪或冰,比方在你走过冰河的时候。他说这种冰斧的握柄底端有各种样式——比方我看到的尖锥,或者换成像滑雪杖的小轮子,方便用在软雪上,以此类推。于是我问他有没有比较短的冰斧,单手使用,但顶端形状相同。他的回答很含糊,他不确定,但他想可能有这种工具,而且可能整体都是钢质。想想看,队长!单手工具,整体钢质,尖锥朝下弯且逐渐缩成锐利尖头。你觉得怎么样?”

“好极了!”狄雷尼队长叫。“真是好极了!现在它是一种熟悉的凶器,以前曾被用来杀人,我对此有种很好的感觉,兰利先生,您真是太神了。”

“哦,”老人微笑,“其实主要是运气好啦。”

“运气操在您自己手上。”狄雷尼向他保证。“不只是您的运气,也是我的,我们的。您问得很彻底。那职员有没有告诉您哪里买得到单手冰斧?”

“唔……没有。不过他有说纽约有几家店专卖露营和爬山装备——斧头、手斧、冰爪、特制背包、尼龙绳等等。那些店一定在哪里有数据,八成工商电话簿就有。队长,我可不可以继续查下去?”

狄雷尼两步快速上前,抓住小老头双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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