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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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一束金色的光照进了我的瞳孔,像一把尖刀插进我黑不见底的灵魂。

最近在服用什么药?有没有药物成瘾史?精神疾病史?

不能排除内脏病变的可能,神经系统问题,自身免疫性疾病,重症肌无力初期……

我感觉王小山站在我的轮椅后面,两只手放在我的肩上。他回答医生问题的时候,手掌传来声音的震动。更多的时候,他的手不熟练地抚摸着我的肩膀,不知道是在试图让我,还是让他自己放松下来。这是我混沌的梦境中唯一的知觉,通往正常世界的知觉。

我闭上半瞎的眼睛,就立刻失足跌落到自己灵魂的深渊之中,不停地坠落,坠落,比黑暗更黑,像一片脱落的树叶毫无依傍。

噢,对了。你半小时内有没有滴过什么眼药?这是医生最后一个问题。

大约过了半小时,我听到王小山愉快的声音:“化验出来了。你的眼药水被人偷换过,瓶子是泪然,里面是托吡卡胺,扩大瞳孔的。”

这阵高兴过去以后,他郑重地对我宣布:“这是谋杀。看来不只是你找到了凶手,凶手也找到你了。”

六月二十四日上午十点十七分,当我被王小山从高架上找到,用警车送往医院时,孟雨正在和徐晨进行一场艰难的谈判。

药品组的三十五号病人任锦然由于意外怀孕,只服用药品十天就自行停药,这个意外的发现被卢天岚称为“一个绝好的契机”。因为任锦然隐瞒了停药的事实,继续参加后两周的药效评估,导致了实验数据的误差。卢天岚认为,如果情况属实,就可以让徐晨借此大做文章,以样本监控出现差错为名,删除不利的实验数据,解散目前参加实验的两组病患,重新招募,以期这一次能得出对新药有利的实验结果。

六月二十一日下午三点十四分,孟雨曾带着介绍信去分局,在王小山那里亲眼目睹了任锦然的遗物之一,标记有“瑞安医院临床药理中心”的药瓶,证实了瓶子里还剩下十八颗药丸。

六月二十二日,孟玉珍被谋杀,拖延了这一计划的进展。

此时,孟雨坐在徐晨杂乱如仓库的主任办公室里,看着徐晨从柜子里抱出一沓实验资料,堆在电脑前,戴起老花镜,一页一页耐心地翻过,最后挑出薄薄三页纸放在一边,把剩下依然厚的一沓摞齐,仔细地放在办公桌的左上角,然后摘下老花镜扣在桌上。

他这才转过脸来对着孟雨,用手指敲了敲那三页纸,笑眯眯地说:“就是这个病人,是吧?她做的评估都在这里了,我们把她的资料单独抽出来删掉,这样行了吧?”

孟雨皱了皱眉,这个老滑头,刚才明明跟他谈的是,废去全部数据,追加倍数级的费用,重做实验。

“我看没这个必要吧,”徐晨和蔼地笑着,摇着头,“之前的实验做得很细致啊,有哪里不好呢?”他用左手摸着那厚厚的一沓文件,嘴里发出“啧啧”声,“六十个样本,只有一个作假,就要废掉其他五十九个,你说哪有这种道理的?”

徐晨是帕罗药业多年贿赂的一头肥羊,孟雨心想,怎么忽然间公事公办,说这些大道理。他后悔自己接到任务就匆忙赶来,早知道应该先问清楚。在这件事情上,卢天岚有没有在利益上跟徐晨取得共识。他一向不喜欢也不耐烦这种人际关系的缠斗,干脆拉下脸不作声,自顾自沉默地坐着,发了个短信给何樱:“你们什么时候到?”

“我忙着不能来,游游在路上。”

“不用来了,谈不成,跟她说一声,我也准备走了。”

等了两分钟左右,何樱的短信回复道:“她电话打不通,你等等她吧,应该很快到的。”

徐晨佝偻在电脑前看股票,故意不理会孟雨,一副怕他再纠缠不清的模样。孟雨则坐在沙发里埋头看手机,压根没有要跟徐晨再攀谈的意思。二十平的空间里,气氛凝固过度。

恰好有个女护士进来说,徐主任关照的那个病人,入院手续已经办好了。本来这种情况,徐晨点点头就好,今天他破例站起来,跟着女护士就去了病房,把孟雨一个人晾在仓库似的办公室里。

实验资料摞在办公桌的左上角,风掀动最上面的几页,一下,两下,第三下,终于呼啦啦飘落下来,滑过桌沿,次第落到地面上。

孟雨不情愿地起身,一一捡起,放回原地却一时找不到东西压住,抬头看对面的铁皮文件柜,存放实验资料的那格柜子,柜门虚掩着。他原本是想把文件放回柜子里,转念,他用鼠标暂时压住了资料,绕过办公桌,走过去,缓缓抬手打开了这扇门。

柜子上格是四十厘米高,三十厘米宽的置物空间,也就是刚才放置一厚摞实验资料的所在,下方是三个铁皮抽屉,竖排,均高二十厘米,与上格锁在同一扇柜门内,现在都可以自由拉开。抽屉很深。最上面一格,排放着六十名病人的资料卡片。第二格,三十瓶药丸已经装好,整齐地排列着,抽屉外面插着的卡片上写有“爱得康”的字样。六月二十四日是周四,两天后,就是实验第八周再次发放药品的时间。抽屉第三格,另有三十个茶色的小玻璃瓶,包装完全相同,抽屉卡片上写着“安慰剂”。

走廊里脚步声去而复来,孟雨感到自己的手心在出汗,声音越过这里,又远去。徐晨的办公室刚好在一个死角里,如果不是特意到这间,经过的人一般都没法看到里面。孟雨禁不住责备自己行为反常。他这样一个整天沉湎在实验室里的科学家,现在就像一个小偷。他知道,这是某种奇怪的感觉所致,这种感觉已经在他心里产生了整整三天,仿佛一种病毒,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累积扩大,就连孟玉珍的猝死,也没能停息这可怕的蔓延。

所以他没法让自己停下来。他从第二格抽屉里轻轻取出一个药瓶,拧开瓶盖,二十八颗莲红色的药丸。他小心翼翼地倒出一枚,鱼腹形状的药丸在他的手指间变得温热,他将药丸放到自己的鼻子底下,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有些畏惧,将要凑近,又烫到般移开半分,再忽然从自己的恍惚中醒来,对着药丸俯下头去,深而慢地吸气。

他熟识这种气息,如同发酵的蜜糖,还混合着些许类似栀子花的香气。可是,不对,此刻他闻到的只有花粉的甜香,这是绝大多数糖衣的气味。

六月二十一日下午三点三十六分,孟雨站在分局刑警支队的办公室里,从任锦然的遗物中拿起几乎相同的一个药瓶,拧开瓶盖,将十八颗药丸倒在手心里,一一检数,他忽然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出了错,不是药丸的数量,而是气味。这是他研制了七年的药品,他被这气息诱惑了整整七年,不可能弄错。当时,他的心里就生出了某种奇怪的感觉,怀疑,又觉得怀疑的事情本身不可思议。

他将药丸送到唇边,甜,甜的外壳底下,他记得,是一种让人舌根发颤的苦,苦到近乎辛辣。此刻,还是甜,甜得像一颗虚伪的糖果。

他从第三格抽屉里取出一瓶安慰剂,这一回,他的动作有点暴躁,药丸从瓶口四散滚落,有些掉到了地上,蹦跳着。一样莲红色的药丸,鱼腰形状,纤巧轻盈。花粉般的糖衣香气,放进嘴里,乳糖和淀粉制品的甜味,与前一颗药丸的味道完全相同。

这时,徐晨正站在门口,弯着手肘,握着两手的拳头,像是要冲上来阻拦什么。当孟雨满脸愤怒地对着他举起了两个瓶子,他却忽然松开拳头,耸耸肩,随后长吁了一口气,满不在乎地晃着白大褂里的手臂,走到沙发前,舒服地坐下来伸开两条腿,看起来比出去前更放松,比之前两个月的任何时候都要放松得多。

我只能在后来孟雨的叙述中还原这一场景。六月二十四日,我最终还是没能抵达徐晨的办公室,与孟雨汇合。其实我就在瑞安医院,门诊大楼十七楼的眼科中心,与临床药理中心同一层,也许与这一幕相隔五十米都不到。

视力正在逐渐恢复,不需要用药,托吡卡胺散瞳的作用只能持续一个小时。额头上的玻璃碎片被夹了出来,好在不需要缝针,上药,贴了纱布,医生说要留院观察,排除脑震荡的可能。我平躺在枕头扁平的病床上,膝盖和手臂的疼痛渐渐麻木,只觉得晕眩,心如奔马,呼吸急促,忍不住想大喊大叫,或者大哭一场。可是药水冰凉地一寸寸进入我的静脉,像白色无边的雪原,从我混乱之极的情绪中渐渐浮现出来,覆盖住我的惊恐和无助,只留下空白,以及空白之上可怕的清醒。

“你喜欢苏亚吗?”

她神不守舍,把红标签的文件插进碎纸机,蓝标签的留在了桌上。

“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不就是一个案子里的死者嘛……”

她中断了兴致勃勃的大扫除,归拢文件,放回柜子里,拍拍裙子上的尘土,走出门去。她没有去洗手间,我在那儿压根没见到她的影子。她去了六楼,在眼科事业部的储物柜里顺利地找到了她需要的东西,一瓶泪然和一瓶托吡卡胺,倒空泪然的瓶子,用一支注射器将托吡卡胺的药水抽出来,注入泪然的空瓶子里。她只加了半满,因为她知道我那瓶已经用了一段时间。

她知道我开车的时候会频繁地滴眼药水。她知道从华行大厦到瑞安医院,主要的路程就是高架。她还知道,我最喜欢在高架上开快车。如果不是当时在跟王小山通话,我至少会开到一百迈。

我从洗手间回来,走进一九〇六,她已经在里面等我了,多么麻利的好主妇。

“今天上午你就一个人去吧,刚才卢总打电话过来,说今天中午还有一份紧急合同要起草了交给她。”她特意弯下腰,帮我从椅子上拿起挎包,挂在我的肩膀上。挎包里装着另一枚塑料瓶子。她像往常一样亲昵地摸了摸我的头发,拍了拍我的背,鼓励这匹小马快跑,最好跑到一百二十迈,当万物飞速向后的时候,忽然前方的路从视野里消失,就这样,径直跑出这个世界。

“凶手是谁?说话呀!”

我差点儿永远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了。

她手心温热,熟悉的抚触感还在我后脑的枕骨上,缓慢而不可抗拒地,曳住我的长发,将我的脸往枕头里按下去。我用力挣扎,却分毫不能移动,我将要窒息。我想喊,喉头只是发出了轻微的格格声。周围医生护士来来往往,谁都没有往这儿看。

另一只手忽然握住我的手,迟疑,却有力,温暖的触觉像一扇门,将我从梦魇中牵引出来。“柠檬”,是你吗?我用力睁开眼睛,握着我的手飞快地离开了,像一只受惊的飞鸟。王小山坐在病床边的凳子上,扭转脸眺望窗外,左手正不住地揉着右手的手腕,发出“鼠标手”特有的轻响。

“你眼下的情况很不安全。没找到确切证据之前,凶手不能归案,她谋杀你一次不成,一定会有第二次。”我同意王小山的说法,只是我无处可躲。

王小山下午离开了几个小时,到了晚上,他又来到医院,说是送我回家。留观结束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十七分,他打车送我到弄堂口,还坚持要送我上楼。他对这黑黢黢的院子和室外的楼梯抱怨颇多:“这简直就是电影里最经典的谋杀场景嘛!”

灯已经坏了几个月。我们摸索着转到三楼的第二个拐弯,头顶上水珠纷落,想是梧桐上隔夜的冷雨。我这才发现,在阴天潮湿的空气里,暂时吹直的头发早已重新变得卷曲,蓬乱不堪。我伸手去擦发上的水滴。猛抬头,看见斑驳的台阶上蹲着一个庞大的黑影,周身都是黑的,只有一张奇怪的脸飘在半空中。我还没惊叫出声,就听见王小山已经大叫了一声。这下,三个人都吓得几乎跳了起来。

是比尔,他正坐在楼梯上,一个人玩上网本,屏幕的光由下而上照在他的脸上。

“我……”比尔指了指打开的电脑,“在网上等你啊。”他这么解释他坐在这里的原因。

他半公分长的胡子布满了半张脸,眼神安宁明亮,这让他在黑夜里看起来就像一个蒙面大侠,给人一种不同寻常,却又并非不安全的感觉。

王小山向前趋近了几步。比尔站起来,左手提起上网本,伸出右手,王小山却没有跟他握手,转身又走下来,原来只是为了看清楚比尔的模样,然后穿过我的身边,径直下楼,消失在夜色里。

那天晚上,比尔至少跟我说了三四遍。他说:“关于‘柠檬’,我有事情要告诉你,你先听一听好吗?”

“哎,小姐,你会想知道的,相信我。”

“不行不行,我还是得把‘柠檬’的事情告诉你,这很重要。”

我为什么必须要知道呢。

凌晨四点二十分,我猛地醒来,书桌上,我的手提电脑和比尔的上网本摆在一处,正面对面地亮着,它们网聊了这么多日子,今晚总算是真正地促膝谈心了。

身边有一个人的感觉是如此不同,我看见醒着的那个我坐在床沿,俯身看我,对着我微笑,然后也轻盈地平躺下,躺入我的睡梦中,与我合为一体。将近天亮的时候,我觉得我几乎已经爱上比尔了。我将头埋入他的怀中,而他也细心地放平胳膊迎合我的姿势。风声咆哮的黑夜正从屋子里退去。外面又下雨了,天空却渐渐现出黛青色,昨天恐惧的阴霾也正在一点点散开。

如果对孤独的积怨也可以转化成爱,恐惧也可以催生爱,如果对此人的爱可以诱发对他人的憎恨,甚至不惜杀人,那么我确实不能明白,爱究竟是什么样的事物了。

六月二十五日下午三点,我的额头上贴着纱布,坐在瑞安医院十七楼临床药理中心的主任办公室里,徐晨的沙发上。

办公室的门关着,我们将要进行一次尴尬的会谈。这个任务是卢天岚临时派给我的。何樱被分局请去协助调查,法务部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卢天岚对我说:“既然你要去医院换药,不如顺路把这件事情处理了。记住,要处理好,用心一点。”我就钦佩她这种冷酷的工作态度,像女纳粹似的。

徐晨问了我一个颇难对答的问题。他问,既然已经发现他偷换了药品,为什么不干脆揭发他的罪行,这样一来,帕罗药业就立刻洗脱了苏亚自杀案的责任。为什么反而跟他谈,要他保证重新操作一次对“爱得康”绝对有利的实验。

徐晨冷笑着说:“小姑娘,你有没有想过,这说明你们公司对‘爱得康’的药效也不敢确定。所以卢天岚宁愿承担应诉的压力,也要保证这种药品有一纸实验数据,来印证它宣传的神话。”

在我们刚才关上门以后,徐晨就脱掉了白大褂,使自己坐得更舒服。现在他就穿着米色衬衣和黑色西裤,坐在电脑前一贯的位置上,左手搭着椅背。他的背驼得更厉害了,这让他看起来就像在椅子上缩成一团似的,两颊的灰黄色也更深了。可是他看上去真的很轻松,甚至有点亢奋,说话时挥舞着右手。

“你回去告诉岚岚,说她徐叔叔不怕你们告发他,他就是不愿意给‘爱得康’操作什么百分百胜出的实验。只要有百分之一的机会能看见‘爱得康’认证失败,他都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去碰碰运气。”说到这里,他原本沙哑的声音变尖了,听起来像是钢笔划在玻璃上。

“现在根本还没有病人试过‘爱得康’,你怎么知道它不是一种特效药?”我的心里不知怎的生出了一种无名的愤懑,这一刻,我想起了我已经有整整五年睡在四面通风的房间里,我的心空空荡荡,对世间所有的快乐麻木不仁。如果头疼,我可以吃散利痛,可是精神上绵延不止的疼痛我无法可想,有时候我恨不得用一枚刀片插进自己的咽喉,在下一秒停止这种疼痛。

“你跟卢天岚过不去是你们之间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处心积虑,跟全世界需要这种药的病人过不去呢?”我忍不住又补了一句,气咻咻的。

这句问话引起了超出预象的激烈反应。

“我没有!”徐晨的额头忽然因为委屈扭了起来,仿佛满脸的皱纹都集中到这里。

“我没有!”他重复了一遍,右手揪着胸口的衬衣,布满血丝的眼睛凶狠地瞪着我,瞪得我身体往后靠了靠。

“我怎么会跟病人过不去呢!”他的音调颓然落下去,“我也不是想跟岚岚过不去,我这是……”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错,他哽咽了,“我这是在跟自己过不去啊。”

茶色玻璃的药品大包装广口瓶。

拧开瓶盖,莲红色的扁长形药丸簇拥在里面,看上去如此普通,跟药剂科仓库里数不胜数的各种药丸并没有什么两样。倾斜瓶身,药丸发出细碎的滚动声,有一颗滚到他的手掌里,他用手指捉住,举到阳光下,伸远了胳膊细细端详。

适用于轻、中度抑郁和焦虑,神经衰弱,情感淡漠。服药四个小时后血药浓度达峰值,血浆浓度稳定需七天以上。药品的说明文字总是贫乏得很,可是圈内的传言早已随着帕罗药业的宣传沸沸扬扬。就是这种药吗,据说不仅能缓解情绪低落,还能让人的大脑感觉到真实的幸福、安全,甚至类似恋爱的愉悦感,感觉自己活着的每一分钟都极有意义。

他瞪着这个莲红色的小圆点,由于注视过度,它已经在视觉里化成了半透明的一片浅红。见鬼,是谁竟能把药效形容得这么有煽动性,这个一向词汇贫乏的科学家,难道他已经亲身尝试过了,才能描述得如此活灵活现?

六十三天前,也就是四月二十三日周五,“爱得康”双盲实验开始的两周前,徐晨第一次见到这种药丸。也是下午三点过后的这段时间,二十平的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电话,也没人敲门找他。这是他一天之中最空闲的一段时间,也是一周之中最空闲的下午,再过三个小时,他知道,这幢门诊大楼的每个角落都将空无一人,各科诊室、抽血化验、B超、胃镜肠镜、挂号、收费,包括中西药房。那时候,他也将不得不收拾起皮包,顺着光亮可鉴的走廊离开办公室,一路坐电梯下楼,可能连个打招呼的人都遇不到。

他将耐心地藏身于人流熙攘的街上,不像以前那样,抱怨着周末糟糕的交通情况,厌烦地在出租车里不断看表。他情愿故意多走一会儿,脚底磨蹭着凹凸不平的人行街沿,挤到小餐馆里吃一客生煎馒头加牛肉粉丝汤,或者到振鼎鸡要四分之一的翅膀肉,再自斟自饮半瓶啤酒。吃完和新进来的人群摩擦着他的背部,碰撞他的手肘,他将聆听着丰富的人声,吃得更加不紧不慢。

总是要回去的,最近这两年,他时常步行回到瞿溪路的绿野小区,以前打车都要十六元的路程。他是不知不觉走完这段路程的,一路磨蹭,到家八点刚过,他不知道有没有比步行更慢的方法。

客厅里的灯光太暗了,卧室也是,为此,他摸索着换了好几次灯泡。后来有一天,又觉得怎么亮得刺眼,让仅剩的一条影子触目惊心地跟在身后,走到哪儿都能看见。

他记得他曾经是厌恶她的,自从儿子呱呱坠地,她变得唠叨、抱怨、忧虑、邋遢、腰如水桶,在屋里走动时发出鞋底拖地的声响。这种状态持续了二十八年。更何况早在十二年前,她就下岗了,专职在家里制造各种噪音和琐事。

如果有人遇见过他妻子,比如说曾经送礼到他家中的医药代表,曾当着他的面,客套地夸一句:“你太太看上去就是一个好人,脾气也好。”他必定要补上几句:“脾气好也是讲讲的,但是她至少不好对我发脾气吧,这么多年家里就靠我一个人开销,我都没发脾气。”说过之后,他觉得心里更委屈了,委屈什么呢,他也说不清。

在单位跟人闲聊,他喜欢说些讥笑她的轶事,诸如她喜欢藏东西,不舍得用,每年单位福利发的炒锅茶具,医药公司送的各款菲仕乐,她都小心翼翼地垒在柜子里,连包装都完好如新,简直像超市的仓库。别人笑过之后,他觉得心里颇有快感,好像是报复了她造成的种种不如意。

有一阵,他特别烦她,他跟同事们抱怨说,她有强迫症,锁上门之后还要推好几次,偶尔跟他出一次门,总提醒他包有没有拉严实,现金是不是带得太多。

他觉得是她毁了他的生活,他一直这么想。她晚上睡觉磨牙,半夜里,如果睡得浅,总能听见森然的咔嚓声,反复不断,就像她用锅铲在刮着锅底的什么。近些年,她终于不磨牙了,也许因为牙也磨得差不多了,她不舍得去镶牙。也许是因为她更胖了,面颊和颈部的肉在睡觉时支住了牙龈,可是这肉似乎也顶住了她的鼻咽部位,她开始打呼。他本来曾经绝望地以为,他将听着她深夜发出的各种可怕响声,直到咽气。

当然,他也曾设想过,把她弄出自己的生活,不止一次,想想都觉得过瘾。他是三级甲等医院的堂堂药剂科主任啊,医药公司投怀送抱的美女岂止三位数,他不缺女人,更不缺钱。他想过,把她扫地出门后的第二天,他就要把家里的毛巾浴巾统统扔掉。那些早已发硬变薄,没准都用了十年了。他要全部换上竹纤维的,家里有的是人送的高级毛巾。要扔掉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锅底炒什么沾什么的旧铁锅、中间开始塌陷的人造革沙发、用一根绳子权当开关的抽水马桶、放在门口攒废纸和瓶子卖的竹篮……

房子的装修也太旧了,干脆买一处新的三室两厅,全装修,顶层的,还能带个露台晒晒太阳。添一张德国床垫的双人床、一个带按摩功能的真皮沙发。

像他这样的一个单身汉,打个电话吩咐医药公司送一份“外卖”过来,或者叫哪个年轻漂亮的医药女代表到他家里来签合同,又或者,在哪次活动中,遇到了一个可心的,兴之所至就直接带回来。

究竟他为什么一直不跟她离婚,他归咎于自己的惫懒,得过且过,一年拖一年。结果还没等他把她弄走,她就自己走了,走得他猝不及防。前年六月三日深夜十一点,她死于胃癌扩散引起的并发症,先是从病床挪到太平间的冰箱里,然后化作一道青烟和一堆白色粉末,最后总结为客厅墙上的一张黑框相片。

办完大殓的第二天,他没有把家里的毛巾全部换掉。两年过去了,他依然在用这些粗糙陈旧的布片。他打开厨房灶头下面的柜子,里面塞着足足七个还没拆封的菲仕乐,这一回,他没有打算再说给别人听。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她死了,他没有太多的悲伤,也没有摆脱她的庆幸。他很平静,依然按部就班地做各种事情,但是这平静底下埋藏着巨大的惶惶然,就像在一个硕大无朋的黑洞上盖了一张薄薄的纸,表面平坦安全,却由不得任何细小的东西落上去。

该怎么形容呢,他看着这世界若无其事地运转如常,日复一日,满街的人脚步欢悦,照样有玫瑰色的朝霞和阴雨天,一切环节都不因那个人的消失而有所改变,包括他自己的日程。那个人就像一个幻影,像沙漠里的一滴水,像软件里随机出现又顷刻不见的一个图像,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她到底是否存在过。

可是,当他在水池里洗某个杯子的时候,忽然间,他会意识到,她曾不下一千次用这个杯子给他泡茶,绿茶、铁观音,什么适合不适合久泡的,都用这个杯子。她好像特别喜欢这个烧制着蓝红相间“福寿”字样的盖杯,沏毕,放在他手边的茶几上时,还会咕哝着特意摆摆好,欣赏一下,似乎也希望他能赞赏她这点小小的情致。他总是厌烦地挥着手指,希望她早点从他面前离开,别挡了他的光。

他同样害怕每次上完厕所,伸手触到那根抽马桶的绳子,他拉过千百次的。那是一根粉红色的塑料绳,他忍不住疑惑,她是怎样研究了水箱的结构之后,巧妙地拴上去的。

这种时刻的出现比她的死更让人猝不及防,洗完澡用浴巾擦身,把可乐罐子扔到门边篮子里,或是在餐厅里喝到一碗很像她煮的咖喱牛肉汤,他讥讽为清汤寡水,唯有盐罐打翻的那种。就像被人猛然拍了一下,拍在他后背心口最虚空的部位,他惊跳起来,发觉自己生命中庞大的一部分已然丢失,他却尚且不能估计这个黑洞有多宽多深,甚至连自己能不能在残骸上继续正常地活下去也不能确定。

他忍受不了独自待在那套沉没了一大半的公寓里,可是如果换一个地方,他又不敢,他害怕这个世界归属于他的部分会更加荡然无存。他躺在双人床上,清醒地挣扎在无数个深不见底的夜里,直到天亮,他眼睛红肿,声音嘶哑,烦躁欲狂,他不知道,他这可怕的失眠究竟是因为身边太安静了,还是因为他依然能听到她的磨牙和呼噜声。

有一天凌晨,他拉开另一侧床头柜的抽屉,发现里面还剩了半板过期的阿普唑仑,这起码搁了三年了。发现胃癌前,她常年靠吃安眠药入睡,他对她这个怪癖非常不以为然。现在他几乎怀着获救的欣慰攥着铝箔的一角。

对于药剂科主任而言,精神药品的处方不成问题。他总是恶狠狠地一次弄来六到八盒,还没吃完就又去开,囤积起来,如果床头柜里的药片见少,他会紧张、恐慌,整夜不安,吃到四片以上都睡不着,很快,吃到八片都毫无感觉。他记起,她在癌症治疗期间也用过镇静剂,比阿普唑仑药效更强的某种,好像叫氯硝西泮,他弄到了一瓶一百片装的,据说这些能麻翻一整头大象。

日子一长,他感觉头脑昏沉,惫怠低落,有一阵,连早上勉强走出门去上班都难。他明白镇静剂过量会导致抑郁的症状,于是他又必须多依赖一种白色的药片了。他开始服用左洛复,结果口干,焦躁,疲倦,心慌,毫无食欲。

他抱怨这些见鬼的药,感觉糟透了。他把对生活的不如意都归结于现有药品的效用不逮,却副作用可疑。他意识到,自己现在对于这些药片的怨恨,有点类似于过去对她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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