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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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毁了他的生活,他现在更加肯定了这一点,只是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几乎想不起来了。她是一个模糊的表情,一阵阵听觉以外的絮语,一张五官不甚明晰的面孔,拖鞋底拖沓着地面四处移动的声响。有时候他逼迫自己去追忆她具体的容貌,仅仅为了确定,她不是他想象中的一个人物。然而越是使劲去回想,她的脸越是如一阵手指间的烟雾,抓不住,反而散了,于是他走到她的黑框相片前,这下他就更想不起什么了。那张相片如此陌生,仿佛就是为了让死者的面孔彻底消失在这个世间,特意制造混淆的一个阴谋。

非但如此,他发现,他根本不知道她念的是哪家中学,虽然这是她唯一的学历,他记得她跟他说过,不止一次,还向他描摹过校园里的景致,她在那里度过了最快乐的少女时光。他也想不起她父母的名字了,他们去得早,他还逐一参加操办葬礼来着。那么她嫁给他以后三十二年的生活呢,这段日子已经远远长于她婚前的人生,她满意吗,快乐吗,总是忧虑着什么呢,她絮絮不停地唠叨,都说了些什么呢?

更加糟糕的是,他想起她是有其他亲人的,在她咽气前的三个月里,她曾经反复提起,她好像有一个表妹还是表姐,她说,如果她死了,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那个表亲有两个儿子,却都不管她,她孤零零住在奉贤海湾那边的养老院里,但是以前她每个季度坐长途车去探望,以后就只有拜托他了。

她好像还没把地址和名字写给他,也许写了,但是在她咽气后的混乱中,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这个女人,她在这世间唯一的存在,仿佛就是这么多年他感觉到的碍事和厌恶。当然,还有一个他们俩的儿子。儿子好像对她感情很深,追悼会上哭得拉住棺材的边沿不肯松手,但是在这之前,他至少又有两个月没回来过。

他在嘉定南翔工业园区里上班,离家很远,路上要花两个多小时。先是住工厂宿舍,后来在附近租住,跟一个女同事谈恋爱,然后在那儿买房,成婚生子。掰手指算算,儿子离开他们老夫妻已经七年有余,孙子都快满三岁了。记得儿子刚工作那会儿,双休日保准回家,在父母亲的溺爱中吃个腰圆肚饱再回去。逐渐的,拖成两周回来一次,再变成每次回来半天吃一顿饭,象征性地点个卯。

自从儿子结婚以后,应卯也变得遥遥无期起来。想想也可以理解,他有了自己的家,有一大堆生活琐事,哪个家不是这样呢。尤其是他也有了一个儿子,这份忙乱,他也是经历过的,没准他的耳朵也正在被妻子的拖鞋声和唠叨折磨着。

有一个周六,儿子忽然推门进来,他吃了一惊。他从没留意过,什么时候儿子发胖了,肚腩掉在牛仔裤外面,额头上已经有了一道呈直角的皱纹,坐在沙发上以后,半天都懒得动,就跟他这个老家伙似的。差二十几岁,可以是一个成人和一个依赖他的小孩,也可以是两个年龄不同的成人,他们两个现在就是如此。儿子已经不是他婚姻生活的附属品,而且,事实上早就成了一个工作生活与他毫不相干的男人。

追悼会后,儿子建议过,让他过去跟他们三口一起住。别家的生活,他无心参与,况且实在太远了,没法上班也未必习惯。他最希望的是儿子回家来跟他一起住,但他知道这不可能。

儿女成群也罢,子孙绕膝也罢,到后来,人终究只能与配偶相濡以沫,共度此生。荒诞的是,这两个在生命中相处时间最长,关系最紧密的配偶,却是家庭关系中唯一没有血缘关系,而且早年并不相识的陌生人。

可是他连这样一个陌生女人的陪伴也失去了。想到要独自走完剩下的路,他的心就像拧毛巾一样紧紧绞起来。他嗜药成瘾,依赖这满抽屉的药片,却依然无药可救。四月二十三日那个周五的下午,他在窗前举起那一颗莲红色的细小药丸,对着阳光长时间地端详,发怔。当他用颤抖的手把药丸送到唇边时,他嗅到了儿时甜酒酿的醉人气息,混合着一种白兰花在傍晚散发出的香味。

“所以你就私吞了全部的‘爱得康’,用安慰剂来充数吗?”

“我没有。”徐晨的声音虚弱却平稳,现在他的情绪已经完全稳定了,这让我想到,如果他早些向别人倾诉这些囤积已久的痛苦,也许他也不用囤积药片过活。不过,谁会倾听呢,在他做出疯狂的事情之前?

“我真的不是为了想占用这些药品,才破坏实验的,我有非常重要的理由。”他用力直了直脊背,对我努力露出了一个笑容,他放慢语速,神色郑重地对我说,“如果你了解这个理由有多重要,我觉得,没准你也会站在我一边。”

对于经手了大半生的药片,这两年,徐晨算是终于有了最切身的体会,体会来自于亲身尝试,他对它们的了解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对他的亡妻。他深知,药片的功效如此微弱、短暂和流于表层,副作用惊人,可是他仍然别无选择地依赖它们。就像这个世界上无处不在的孤单的人们,希望从医生那里获得注视和聆听,从药片中获得安全感。

生产抗抑郁药物由此而成为一个规模惊人的产业,虽然药物本身不能解决人们生活中的悲喜,甚至不能阻止有的人通过结束自己的生命来结束痛苦,但是,至少有另外几十万人在这项产业中获得了稳定的工作,有条件结婚买房,缴纳按揭,生儿育女。

如果“爱得康”真如传言所说,是一种在对人脑的作用机制上具有颠覆意义的特效药,那么,过去所有品种的抗抑郁药都会失去市场,整个抗抑郁药的产业就会崩溃,公司倒闭,工厂关张,员工失业。

“爱得康”的委托实验合同签订前后,业内主要公司都找过徐晨,希望用巨款买通徐晨破坏实验,他说他没有收,没有人能花钱让他去冒这么大的险,除非他自己有不得不做的理由。不过他的确有。他的儿子和儿媳都在莱瑞公司南翔制药基地工作,他们所在的流水线,生产的就是当下销量最大的抗抑郁药之一,盐酸氟西汀。撤销流水线,让父母双亲同时失业,对这个三口之家无疑是最惨烈的打击。

徐晨再三重申,他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儿子一家,仅他们这个基地的工人和技术人员,就有两千六百名。类似产品的基地在上海市郊比比皆是,在全国更是不胜枚举。

我相信这个理由,但是我不相信徐晨没有拿竞争公司的钱。就像我相信,他把药品换成安慰剂有更重要的理由,但是我不相信他这个瘾君子没有尝试过“爱得康”,并且怀着私自占有这些实验药品的念头。

也许我该问问他,“爱得康”的效果究竟怎么样,是不是真的跟描述中一样?

“我没有吃过那些药,一颗都没有。”他说。

这谎话糟透了,我想,谁信。

形单影只的两年里,徐晨一直在回想亡妻曾经说过些什么,他忍不住要这么做,几乎像是一种强迫症。三十一年婚姻生活的声音纷至沓来,让他觉得如同站在一个蜂窝边,侧耳倾听,却什么也分辨不出来。

他对妻子的好奇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深,她难道不是他生活中最大的累赘吗?比盲肠更多余,比门口的废纸篓更可厌。为什么她烟消云散以后,他竟然感觉如此的空虚、不安和惊惶?

一天夜里,他给自己推了一针氯硝西泮,然后深呼吸,等待睡眠的黑暗暂时将他覆盖。就在大脑沉入麻木的前一刻,猛然间,他经历了一个极其清明的瞬间,他终于听清了妻子说过的一句话,她对他说了不下几十遍的一句话。

“没有我,看你一个人怎么活下去。”她生气的时候总会这么说,在围裙上擦着湿漉漉的手,晚饭的桌子刚刚收拾干净。

“没有你,我难道就饿死了?”他促狭地加上一串冷笑,“没有你,我一定过得比现在好得多!”然后他又把脑袋埋到报纸里,假装这个黄脸婆已经原地蒸发,任她自己去生气。

在被镇静剂拽入死寂前的一刹那,他惊慌地发现,她是对的,或者说她已经做到了。他一直以为她是寄生在他生活中的一只可怜虫,如今始知,他才是她的奴隶,多年来匍匐在她的膝盖边乞讨恩宠而不自知。虽然他还根本不认识她,不知道她是谁。

如果要做一个比喻,他会把她比成当前市场上比比皆是的普通药片。失去她,于他而言尚且是一场灭顶之灾。那么如果失去一个深爱的女人呢?

四月二十三日下午,当他拈着一枚莲红色的药丸凑近唇边,渴望着即将到来的巨大幸福时,猛然间,他被一种假想的恐惧击中,四肢冰凝。正如他历经美女无数,却从不敢恋爱,他害怕失控的感觉,他更害怕那种无可替代的依赖,这将让他时刻生活在患得患失的忧虑中。

他从抽屉里摸出一串钥匙,蹒跚着绕过办公桌,来到整排的铁皮文件柜前,打开其中的一扇门,从堆起的文件后面摸出了两个瓶子。茶色玻璃的大号广口瓶。

“都在这里了,每瓶八百四十颗药丸,一颗都没有少,不信你点点。”他把瓶子塞进我的手里,看到我不甚信赖的神态,又补了一句,“也没有掺安慰剂,不信你还可以尝尝。”

随后他与我擦身而过,背对着我挥了挥手:“你还是快点把它们拿走吧,搁在我办公室里,我每分钟都在想要不要吃掉它们,心神不宁的。”

我几乎已经开始相信他了,甚至出于同情开始替他打算,如何能不告发他,又能说服卢天岚另外找一家医院做实验。就在打算离开他的办公室前,我站起来整理挎包,两个大药瓶不能抱在手里,挎包里又塞不下,他在房间里四处搜寻,打算帮我从哪个角落里找出一个袋子。我把药瓶暂时搁在他办公桌上,站在那边等。

就在那个时候,我看见了他的电脑屏幕,股票的窗口打开着,还有一个窗口最小化,缩在屏幕下方的边栏里,显示文字为:“就是想让你……”我捉起鼠标飞快地点开那个窗口,正是我熟悉的论坛,页面停留在花语的帖子上,第七十四楼在屏幕三分之二以上的最显眼处:W,难道你还不明白,我是怎么想的?

我的脑袋顿时嗡的一声响。徐晨正蹲在窗边的箱子边,从里面挖出一个礼品袋,现在他站起身,扭转头,眼睛血红地看着我,面颊微微抽动着。

第10章

六月二十七日星期天,王小山打电话给我。

他通报了最新的调查所得,五月十五日傍晚和六月一日的夜晚,苏亚、任锦然,这两个死者可能的遇害时间里,何樱都有可靠的不在场证据。

孟玉珍的日记里记载着,五月十五日下午五点五十二分,何樱已经外出归来,走进了小区的住宅楼。六点零五分,何樱、孟雨和儿子一家三口前往哈尼美食广场的豆捞坊。小雨把吃火锅当游戏玩,弄了一身一脸的调料、粉丝和汤水。何樱好几次带他往返卫生间擦洗,忙得自己都没怎么吃,直到七点四十五分才结束,埋单,三个人走回小区时已将近八点。

豆捞坊的灯光足够暗,几个座位区域间有门窗相隔,孟玉珍远远跟随他们走进餐厅,继而让领位小姐安排了一个比较隐蔽的单人座,边吃边观察他们,等到他们埋单,她才抢先乘电梯从四楼下来,隐藏在美食广场大楼的阴影中。

没错,孟玉珍在跟踪她的儿媳,这种情况看来已经持续好几年了。孟玉珍写日记的习惯是从二〇〇六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开始的,监视的习惯应该开始得更早,因为日记一开头就表现出对何樱出行位置的极度熟悉。

据我推测,二〇〇六年九月,何樱产假结束,自作主张把小雨送去贵族幼儿园全托。不久以后,九月末还是十月初,孟玉珍自觉无趣,搬离了孟雨和何樱的公寓。从这个时候起,足足有六个月,何樱和小雨没有去过孟玉珍的住处。估计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孟玉珍陆续有了跟踪和写日记的癖好,跟踪可能开始于十月。她搬走了,不过她更执拗地认为,他们的生活应该是属于她的。

六月一日,孟雨生日,也就是任锦然约他在星巴克见面的那天。下午四点三十三分,何樱提早下班,从华行大厦里走出来。孟玉珍本来以为,她要在街心公园里多等一会儿的,没想到结婚七年了,媳妇还是为儿子保持着这个习惯。她紧步跟上。何樱坐地铁从衡山路到徐家汇站,步行拐到南丹路,五点不到就已经抵达了菜市场。

五点十二分,她打了一个电话,然后从猪肉柜台果断地移步到了水产区域。不幸的是,几分钟之后,她站在那一排硕大的塑料水盆前,跟老板娘拌起嘴来,原因可能是老板娘对后面一个顾客要两斤籽虾的大生意比较殷勤,跳过了她,还在舀虾的时候,大大咧咧地把水溅到了她的皮鞋上。她又气呼呼地回到猪肉柜台,称了一对猪手。五点四十二分,她就已经提着大包小包的荤素各种,回到了小区门口。

六点三十分,孟雨也走进了住宅楼,非常准时。孟玉珍在他们小区对面的一家餐厅吃了晚饭,酥皮蛤蜊汤,意大利肉酱面,外加一份提拉米苏。她要了一盏可以续杯的柠檬红茶,在对门足足坐到九点的钟敲过才离开。他们谁都没有再出来。本来她是想看看,这对小夫妻在吃完生日餐以后,还会不会出门搞什么余兴节目。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她实在太寂寞了,泡意大利餐馆,总好过一个人坐死在客厅沙发上,对着不断变脸的电视机。

孟玉珍的日记本是在她独居的公寓找到的,粉红色人造革面的三十二开厚本子,已经记了七本,看来她着实有很多话想说。在第七本的二分之一处,六月十八日的日记里,孟玉珍这么写道:究竟是选对了,还是选错了?最近这几年,我一直不断地问自己。

事实证明,我的眼光很毒,何樱果然是一百分的贤妻良母。扪心自问,就算换了我,全力以赴也未必做得比她好。况且我年纪大了,精力已经远远不如以前。我原本只是想,找个能干一点的女人来照顾儿子,照顾我,结果是她偷走了我的位置。

现在我算是明白了,最好的人生状态不是被别人照顾,而是被别人需要。因为被需要的人一定比被照顾的人显得重要,有发言权,有不可替代的位置。我和雨儿在一起相依为命的这么多年,辛苦归辛苦,他依赖我,我很开心。

也许我当初没有赶走任锦然,反倒好。我还记得她穿一身漆黑,看着就晦气,人又长得太漂亮,神态太妖冶,一点不像将来甘心跟柴米油盐打交道的人。可是,如果当初我由着孟雨跟任锦然结婚呢?没准新婚燕尔,孟雨就央求我回去给他做饭了,没准他们有了孩子以后,家里鸡飞狗跳,少不了又要央求我帮忙。也许只有在这种状况底下,孟雨才会时时想到他这个妈,想到我带大他有多不易,想到一辈子对我感恩戴德。

再翻过去几页,后面就全是空白了。

六月十九日上午十点十六分,人肉搜索找到了孟玉珍的资料,她与何樱、小雨的合影被贴在论坛上。她是两天后才从邻居的议论中知道的。

六月二十二日下午一点二十八分,孟玉珍穿着深紫红色的中袖连衣裙,挎着黑色漆皮手袋,出现在华行大厦十九楼,向卢天岚投诉儿媳毁坏她名誉的恶行。三十六分钟以后,她在六楼被观光电梯夹住,随着厢体在电梯井里划了一道鱼跃的弧线,心脏病发,毙命在地下室,电梯最后停靠的地方。

由于她平时的日记大多记载的都是何樱的日程,所以那天的日记,就成了她在人世间最后的独白。如果不是这篇,光翻阅其他的日记,恐怕人们不免要将这些粉红色的本子误认为是何樱的日记呢。

何樱还不知道孟玉珍对她的至高评价吧。这个被何樱视作幸福破坏者的女人,是她不懈地记录她的每一寸生活与细节,比她的丈夫注视她的时间更久,比我这个同事更了解她每天的日程,比论坛上瓢泼大雨般的点击率读她更多。

或许,孟玉珍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得欣赏何樱的人,只有她深知何樱的了不起。她羡慕她,可能还有点崇拜她,所以不惜用跟踪的方式让她的生活覆盖自己的,让自己在想象中过着她的生活。

说完这些,王小山问我:“你在干什么呢,现在?”

现在正是周日下午两点十九分,中午时候刚出过一阵暖昧不明的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雨,窗外淅淅沥沥,像沉闷的背景音乐。雨季,很适合宅着。

我正在做一件看似非常无聊的事情,搜查逮捕三〇一室的所有散利痛。

我以为我每次买药,都是在家里的药片只剩最后一板的时候。结果令我大吃一惊,卧室里就有数量惊人的散利痛,大半板、小半板,还有完整的一板只摘去两片的。可能是我每次在客厅吞下药片后,还迷迷糊糊地担心着半夜里再头疼怎么办,攥着铝塑包装的一角,一直没放开过,就这样走进卧室爬上了床。

比尔就是在床上先后摸到了两板药片,才建议我干脆把它们搜罗起来的。“我们就当是一个寻宝游戏嘛。”他这么说。

客厅里的散利痛也远非如我想象,仅有桌上的一两板。事实上,桌上有参差的十六板。抽屉里还有从未拆封的九盒,估计是下班回家走进Seven-eleven的时候,忽然担心家里的药所剩无几,买回来一看,桌上还多着,就收进抽屉,当初的念头一定是想控制自己不要多吃。这还不包括地上,客厅从不开灯,扫帚一过,又是一大堆用完没用完的铝塑包装。

全部归拢到卧室的大床中间之后,分拣,过期的扔掉,不过期的带着铝箔一片片剪开。这也是比尔的主意。

比尔冒雨从屈臣氏买回来一口袋塑料药瓶,瓶身乳白色半透明,瓶盖是各色粉彩,玩具似的。他兴师动众地给每个瓶子贴纸,编号,写上日期,诸如“二〇一〇年七月四日以后”、“二〇一〇年七月十一日以后”、“二〇一〇年七月十八日以后”……大概的意思是以每周日为时间坐标,每个瓶子装两片药,我每次想吃药,得先看过药瓶上的日期指示,按约定等到那个某天的“以后”。

一开始每周两片,然后延长成两周,到后来还会减少到一片。比尔说这是一个简单有效的方法,控制我滥用药物,还可以帮我慢慢戒掉。他把已经写好日期的瓶子推到我的面前,告诉我哪一堆的药瓶装两片,哪一堆只能装一片。

我想我已经剪了快半个钟头了,盘腿坐在床根,背上垫一个枕头,手持蓝柄文具剪刀,简单重复,药片在银光闪闪的外衣下堆得满床都是,剪刀过于狭窄的把手磨着我的手背。

我觉得自己看上去一定很蠢,剪啊剪,然后装啊装,再剪啊剪,像个工厂女工似的。窗外雨声绵延,配合着我无脑的动作,散发着一种安宁到近乎甜美的气息。不知不觉,这枯燥的声音越来越广阔,仿佛世界上所有沁凉的雨点都落进了这个方寸之间的卧室,落到了我的心里,时间无限地延伸,瞬间走得很远,又像是不再流失一分一秒。比尔坐在床沿,弓着脊背,眯缝着眼睛,粗大的手指捉着小瓶子,正用最细一号的水笔往上写数字,凝神静气,好像正在处理一件跟拯救地球有关的大事。

“为什么还要写上二〇一〇年啊,多麻烦,光写几月几日不就够了?”我问比尔。

“唔,”他不紧不慢写完手中的瓶子,才抬起头来回答我,“因为将来还有二〇一一年、二〇一二年、二〇一三年,我每年都得管着你,不乱吃药,不胡思乱想。”

我躲开他的目光,假装被他刚写完的那些瓶子吸引,拿起一个在手里看,上面写着“以后”,每个瓶子上都写着“以后”。“我喜欢这两个字。”我指给他看,然后把瓶子扔还给他,凶巴巴地吆喝道,“继续写!”

这个时候,王小山的电话来了,唠叨完何樱的不在场证明后,就问我在干什么。他可能是听出了我对着话筒的心不在焉,或者只是想试探一下,能否约我出去。事实上,我正沉溺于这个无聊的工程,乐在其中。

我该怎么回答王小山呢,说我听从了某人声称要帮我戒除药瘾的计划,为此正在上手工课,剪药片装瓶,不过,那个人不是医生,只是一个被归人体力劳动者的发型师?

“我,呃,在大扫除。”我哼哈了一下。王小山立刻像被枪子儿打中一样,改换拖宕的口气,声调不自然地匆匆跟我说了再见。

早些,中午时分,雨还未落下,比尔带我穿过花园,来到对面的那幢犹太式建筑,那里不知什么时候改成了清迈皇室泰厨。散淡的阳光从弧形的天穹照进来,透过窗前的莲花,可以眺望我客厅的窗户。我们穿着短裤,晒着太阳,吃着青木瓜色拉、黄咖喱膏蟹配米饭,喝着椰汁嫩鸡汤。

再早些,我们推诿谁先起床,却开始没完没了地谈天说地,完全忘了起床这回事。再早些,我们在入睡前才想起,彼此都已经很久没有上网了。再早些,我们在一起,我们还是在一起。我这才想起,八百四十颗装的两大瓶“爱得康”还在墙角的纸袋里,压根忘了拿出来。这么健忘,当然是因为六月二十五日周五的傍晚,从医院谈判回来,看见比尔又坐在台阶上等我。

手触到玻璃瓶身的冰凉,猛然记起那一刻,我窥见了徐晨电脑屏幕上的秘密,有个声音曾经在我脑袋里炸响,警醒我,也许从一开始我就走错了推理的方向,弄错了凶手。

“原来你也上这个论坛,你的ID是什么?”我迎着他血丝满布的眼睛。

他拾起刚翻找出来的一个纸质礼品袋,慢吞吞地走过来,瞟了一眼屏幕,胳膊几乎撞到了我的身体。“噢,这个论坛啊,有个人在上面谈过关于抗抑郁药的事情,我无意中搜到的,论坛不错,看看解闷,ID是什么?”

“你是‘蟑螂’?”

他困惑地翻了翻眼睛,装得挺像。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苏亚就是‘糖糖’的?”

他笑了起来:“你们这些小朋友的玩意儿,我这个老头子怎么听得懂。”说完他随手关了这个窗口,从桌上依次拿起两个玻璃瓶,放妥在纸袋底部,试着提了提,然后交到我手上。

“爱得康”临床三期双盲实验,第二十三号病人苏亚和第三十五号病人任锦然被伪装成自杀,她们的死曾经让这种新药陷入了极为被动的境地。如果何樱没有作案时间,那凶手是谁?

其实在整个事件中,这两个被害者的共同点非常明确。她们都是实验的被招募者,且都不是安慰剂组的成员。她们在被招募初期,二〇一〇年二月,或三月,就有临床药理中心的医生陆续对她们进行心理评估,可能还会有几次精神分析性质的长谈,药理中心保存这些私密的谈话录音,其中可能包括童年创伤、情感经历、个人宣泄情绪的方式等。

对于凶手而言,如果仅仅是想从药品组的三十人中选出两名,伪造自杀,这简直太容易了。他可以通过谈话录音了解他们,每个抑郁症患者都有可以导致自杀的伤口,他更急需了解的是他们的生活习惯。

他选中了苏亚。

因为苏亚透露了她有上论坛发帖的习惯,这是她宣泄情绪的唯一出口。她说,她的帖子就像一个最尽责的心理医生那样倾听了她所有的隐私,使她在七年里没有彻底疯掉。虽然一开始她写这个帖子的目的,是为了能让张约某天能找到这里,知道她内心所想。

那一阵,她有些心绪不宁,回忆这么庞大的往事让她觉得烦躁,所以她建议医生,不妨去看一看她的帖子,就能对她的问题有一种全面的了解。

或者,她其实对这一类心理评估十分不以为然,懒得跟他们多谈,她并不认为这些医生真的觉得有必要了解她。不就是为了实验一个新药吗?实验新药的目的,也不就是为了再多卖一种所谓的特效药给病人吗?每颗药不都是一样的吗,就跟论坛上的每个发言框一样。发帖的时候,她还能填入不同的内容。而吃药,她只有一个简单的吞咽动作,这跟她究竟是谁,有过多少创伤和快乐的往事,过去和现在怎么想,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留下了论坛的名称、IE地址,和帖子的标题“其实……我很介意”。

凶手按下录音机的暂停键,揉了揉鼻子,为了掩饰脸上的表情。简直太妙了,论坛,他将有一个监视猎物的最佳地点了,隐蔽,同步,有利于寻找一个最让人信服的自杀契机。他同时想到的,还有自杀遗言的主意。

病人前来签约,合同上的日期是二〇一〇年四月三日,那一天,凶手看似随机地抽出一份病人资料,第二十三号,他故意把她留下多谈了一会儿,说是工作需要。可是他表现得非常慈祥,三分公事七分关心,俨然是放入了类似父亲与兄长的私人感情。最后,他还站在实验操办者的立场之外,非常坦诚地告诉她,如果早有人对她进行系统的心理治疗,而不是仅仅用药,她的状况没准会比现在好很多。她因此立刻信赖了他。

在此之后,他对她应该有过几次私人拜访,以朋友的身份,间或帮她做一些简单的心理调适。四月二十三日,他拿到了实验室送来的“爱得康”,八百四十颗装的一个大号茶色玻璃药瓶,供第一月实验发放。游戏就要开始了。

四月二十五日下午十六点十分,他惊喜地发现“糖糖”在三分钟前发言,透露了她将在五一长假之后约见前男友,七年没联系过的前男友。

这个时机妙不可言,可惜有点早,不过,他不敢再冒险等待,生怕机会稍纵即逝。

他再次登门“关心”苏亚,一番旁敲侧击之后,从苏亚那里探听到了她与张约见面的具体时间,并且,他以维护苏亚情绪稳定的理由,与苏亚约定,她见过张约之后,他会来她的公寓为她做一次放松催眠。这番细心让苏亚非常感动。

因为早就计划好了谋杀,五月十五日,凶手故意走安全梯登上二十九楼。

傍晚五点三十五分,凶手按响门铃,苏亚也刚刚到家五分钟而已,还穿着行凶时的杏红色套装,衣袋下缘有个口子,面色青白,情绪亢奋,一个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个小时前,她划破了情敌的脸,鲜血淋漓的场面折磨着她的神经,不肯褪色。

当发现事态已经发展到这个程度,凶手不禁暗暗感谢这一意外的浑然天成,为情自杀,现在又加上了一条,畏罪,这将让他的犯罪变得多么完美!要知道凶手创造他的罪案也像是一个导演创作他的电影,电影的情节、演员以及每个镜头都可以摆布,罪案却只能靠凶手一个人控制全局的能力,临场发挥,再加上老天作美,这无疑是一项更有挑战性和成就感的艺术,真正的艺术,如果不是因为法律不允许的话。

于是,凶手藏起了愉快的心情,对苏亚的情绪不稳定表现出了忧虑、关切,以及足够的冷静。他建议她换下跟凶案有关的套装,洗一个澡,便于改换心情,然后穿上舒服的睡衣躺到床上,闭上眼睛,听他的催眠暗示,他会帮她很快地放松下来。

由于苏亚和任锦然都是穿着睡衣,躺在床上遇害的,这曾经给我的推理造成了很大的难度和限制。要让被害的女性毫无戒心到这个程度,我曾经设想过,凶手可能是她的恋人,可能同为女人。

但是我唯独忽略了与此案最有关联的一个领域,凶手还可能是一个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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