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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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晨的脚步更快,笑容穿过我,伸出右手,转眼已经紧紧握住了我身后比尔的手。

“李、嘉、文!小家伙,你什么时候回医院来的?回来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他右手拉着比尔,左手在他身上推推搡搡,一副已经认识了几百年的样子,“怎么样,现在还跟岚岚在耗着呢?我说你们打算一辈子做仇人啊?”

比尔赔着笑,满脸尴尬,像是不幸被流弹穿胸而过。

徐晨兀自欢喜地转过脸来看我,刚要张嘴对我说什么,猛地恍然大悟:“噢,小周,原来李主任在跟你……哈哈,小周你眼光好!李嘉文当年可是瑞安医院的大才子啊,心理科最年轻的副主任!”徐晨使劲地想给我们锦上添花,唯恐自己不能发挥余热似的。

我不知道“李主任”是谁,我也不认识“李嘉文”,我的男朋友就是一个拿梳子和剪刀的,还嗜好上个论坛什么的,网名“鸵鸟哥”,店里的人叫他“比尔”。

眼前的场面让我觉得极其诡异,一瞬间,我的脑海中闪过了无数韩剧的桥段,难道我遭遇了现实版的“失忆男友”,我是否还得庆幸与他热泪相认的不是一个美女,只是一个糟老头?可是,听徐晨的意思,他跟卢天岚好像还有点纠葛,这又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起过?

呆立半晌,我愤懑地瞪着比尔。

比尔此刻仿佛已经中弹濒死,失血过多,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已经是七月八日凌晨两点十四分,送走徐晨,我拷问比尔。

这个时间的病房容不得死缠烂打和长篇大论。比尔坦白,他确实曾经在瑞安医院工作,心理科副主任医师,可是他后来讨厌这个工作了,辞职,改行。至于卢天岚,他十二年前就认识了她,谈过五年恋爱,后来吵架分手,反正现在就算在大厦里遇见,彼此也不说话。所有的情况就是这样,其实很简单。

卢天岚,我的大老板兼偶像,我无意中成了她的前男友的现任女友,我不知道我该觉得庆幸,还是嫉妒。其实我是情不自禁地感到了自卑,我把自己的五官、头发、身材、穿着、谈吐、气质、品位,跟卢天岚再次一一对照了一遍。我想,难怪比尔连真名也没跟我提起过,跟我这样乖僻幼稚、不修边幅的,他压根就没打算认真恋爱吧。我又忍不住揣测,十二年前的卢天岚是什么样子的呢?说不定还没修炼成现在的模样,跟我一样傻乎乎的。没准比尔就喜欢“萝莉”类型的呢?

凌晨三点三十二分,我还是没有睡着,看时间,手机上的数字晃着我的眼睛。我合上手机,打算继续努力合眼,手机猛地振动起来,屏幕不停地闪动,把黑夜搅动得如同一锅沸水。

“周游,快起来!”是王小山的声音,沙哑,急促,“到我这儿来!凶手抓到了!”

就在我接到王小山电话的四十八分钟前,七月八日凌晨两点四十四分,比尔离开六病区,下电梯,穿过院子,由后门走出医院,沿着思南路冒雨而行。

夜路上,间或有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开过,到他身边减慢车速,之后不甘不愿地加油门离开。他两手插在口袋里,脚步踯躅,快走到肇嘉浜路的时候,他忽然加快脚步,在路口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西向直行,到天平路右拐,穿过一个三岔路口,停在华行大厦的门前。

旋转门已经上锁,他从边门进去,拐到魅影发廊的玻璃门前,掏出钥匙,蹲下身,沿着大理石地面摸索到钥匙孔。门开了,他熟练地穿过成排的镜子和发廊椅,在黑暗中脚步飞快,竟没有撞上任何东西。贮藏室里一阵响,搬动什么的声音,少顷,他提着一副金属折叠梯走出来,梯子在幽暗的大堂里闪闪发亮。

他穿过大堂,搭乘右侧的客梯,消失在两扇合拢的金属门后面。底层电梯门口上方的楼层显示灯在跳动着,五、六、七……十七、十八,停在十九层。

跟上他最快的方法是乘坐左侧的客梯。

此时的十九楼被光影的游戏分成了两个世界。前台和门庭的背后,朝北的一半,完全沉没在黑暗中,而朝南的一半,被明暗相间的花纹布满,呈放射状,由南及北,沿着走廊逐步放大,最后被门庭的影子完全截断。这是夜光透过南侧观光梯的栅栏门照进来,在半个楼面的投影。

从左侧的客梯出来,就是踏入了花纹斑斓的这半个世界。一时间,不要说分辨出人影,就连哪里是走廊,哪里是墙都分不清了。在这种情况下,梯子比人显眼多了,因为它金属材质的凌厉反光,不锈钢的两片支架已经打开,靠在墙角。比尔正站在梯子的顶端,摆弄着走廊一侧顶端安装的监视器。他用随身的刀子割开监视器后侧的一块胶布,取下了一个东西。

是一面小镜子。

六角形的环形走廊里共有四个监视器,分别安装在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四个角落里。有人在西南、西北两个监视器的后面各安了一面小镜子。本来如果观光梯在十九层经过,只有楼面南侧的人可以看见墙上的“花雨”,获知判断电梯的到达与离开。楼面整个朝北的一半则被门庭遮挡,完全看不见什么。

但是,只要有这两面角度巧妙的小镜子,南侧墙面上光影的变化就会被反射到门庭的背面,尽管是一个十公分见方的光斑,那已经足够了。

所以凶手就不再局限于当时在十九楼上班的员工,如果有人从货梯上来,站在安全门后面,透过门中间的窄条玻璃窗,就可以看见门庭背面的光斑,知道被害人登上观光梯的确切时间,再沿安全梯去到楼顶的电梯控制室。

比尔是在销毁证据的时候被他当场抓获的,王小山这么说。

“不可能!”我在原地转来转去,挥舞着手臂。

比尔坐在分局办公室的一角,神色分外平静地看着我。

我对王小山嚷嚷着:“他为什么要杀人?他跟苏亚有什么关系,跟孟玉珍有什么关系,跟新药实验又能有什么关系?他只是一个剪头发的而已……”我强烈的手势并不能加强我说话的力度。事实上,说到这里,我已经感到自己的语气越来越虚弱。李嘉文,李主任,卢天岚的前男友。今天之前,我了解他多少,现在我又知道多少。

王小山摇头说:“你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吧?”他递给我一沓资料,比尔黑白复印件的照片赫然在第一页的左上角。

李嘉文,身高一米七九,七十八公斤。一九七三年六月二十九日出生。上海第二医科大学医学心理学硕士,中德高级心理治疗师培训项目学员,中国心理卫生协会理事。一九九七年参加工作,二〇〇二年升任瑞安医院心理科副主任,在二〇〇三年,事业最风生水起的上升期,忽然辞职。我究竟了解他多少,曾经最年轻有为的学界代表,转眼变身成为一家小发廊的发型总监,太荒唐了。

据王小山搜集的资料,李嘉文的猝然引退,跟他学术观点强烈的倾向性有关。

当时学界有一派专家认为,心理治疗应该秉承经典精神分析的原则,他们对新兴的所谓简易疗法和流派持保留态度,更加反对药物治疗,尤其是医生和病人之间基本上毫无沟通的药物治疗。

称他们“古典派”算是一种礼貌的说法了。事实上,学界的大多数专家都在背后讥笑他们是“古董派”。中国的心理治疗似乎一开头,就不是备“古典”的条件。专家门诊一个上午三十个号,有的还不止这些,医院的盈收与医生的奖金以这个为考核标准。各个医药公司都有一批自己熟识的主任、副主任直至普通医师,处方上开出越多的药,医生个人的药扣就拿得越多。这种状况下,为什么还需要耐心听病人诉说什么痛苦,费心去解决他们内心的问题呢,开药,既能体现医生的权威性,又能最有说服力地遣走病人。

也有一些专家会尽可能地对病人做一些心理治疗,仅限于认识疗法、行为疗法这样简易快速的手段。如果每次治疗耗时过长,每个病人的治疗周期过久,不但医生没法生存,恐怕病人都会投诉见效太差太慢。据说体现了这个世界发展步伐的“效率”就是这样要求的。

“古典派”并不如名字听上去那么温文尔雅,这一派人对现实状况提出了许多激进的批判意见,称当前心理学界的方法是“反心理治疗”的。

他们指出,经典精神分析,就像医生循路走进病人心灵的房屋,在里面做客,喝茶、聊天,帮病人收拾房间,通过一段时间的勘察,找到造成房子倾斜的那部分地基,然后和病人一起想办法修缮。地基的问题解决之后,再适当调整房子里的物品摆放、通风和采光,就是一栋让病人觉得宁和舒适的房子了。这将是一个非常需要耐心和意志力的过程,像弗洛伊德治疗伯爵夫人前后花了二十几年。

实际上,治愈病人的不是找到朽坏地基的一刹那,而是用心而漫长的过程。修缮好这栋房子的也不是医生,而是病人自己,医生只是一个陪伴者,他必须有专业素质,必须敏锐、温柔、坚忍,但是他唯一需要付出的是真实的关注和无条件的关怀。也可以这么说,房子之所以变得宁和,其实并不是谁做了什么。这种可以长久在病人生命中延续下去的宁和,凭借的不过是医生在房子里坐着,坐了很多年,留下了温度。

“古典派”把认知疗法和行为疗法称作“把驯兽的方法用于人类”。确实,多数现代疗法,都是用诸如重复刺激、建立类似条件反射的思维关联、通过训练形成熟练反应等方式,将病人的思维模式和行为模式用一个符合社会规范的模板压制成型,从而达到“有效率”的治疗。

比“驯兽”更糟糕的,就是开处方,用一种或几种抗抑郁药对付成千上万的病人,病人的处境“简直连实验室的老鼠都不如”。医生的行为有如“随手向门外撒一把灭鼠灵,听任有的老鼠中毒倒下,有的挣扎数日康复,有的毫无反应”。

从这些主要观点就可以看出,当初“古典派”立场鲜明,言辞犀利,与整个学界呈剑拔弩张的态势。“古典派”人数并不多,但都是业内的精英,李嘉文是其中最年轻的一员。一开始他并不是其中的主要人物,他的资历还完全够不上。后来,高调一时的“古典派”很快瓦解,这也是可预知的结局。

派别的核心人物动机不纯,他们本来就是为了博取业内的关注度,目的达成,医药公司招安的大笔贿赂也收到,他们当然就悄然退出了。另一些跟随的人顶不住外部的压力,同行的讥讽和医院的警告,更重要的是,他们在自己的工作中也没法坚持“古典”的做法,大环境不允许,生存不允许。做不到,哪还有底气去说?

到最后,“古典派”只剩下了李嘉文和另外两个专家,李嘉文倒成了这个派别最激进,也是最坚定的一个。就像潮水退下去,露出了河岸上的石头,事到如今,大家才看见,这个年轻的副主任是真的把“古典派”的观点当作自己的理想来看待,怀抱着改变整个心理治疗现状的愿望,一个太宏伟、太天真、太不切实际的愿望。但是谁能拿走一个年轻人的理想呢,这就好像劝说一只飞鸟放弃它的翅膀,那么它将不知道该如何停留在天空中了。

李嘉文和卢天岚的爱情开始于一九九八年,卢天岚到帕罗药业工作的第一年,她应聘了销售部的销售员,自信满满地独自来到瑞安医院心理科推销药品,遇见了李嘉文。

卢天岚当年踏进心理科的办公室,其实是一个错误,因为帕罗药业最早代理的一种抗抑郁药,在瑞安医院心理科早有使用,她错跑了别人的辖区。但是二〇〇二年五月,她再次来到心理科,则是为了她事业中至关重要的一个业绩。当时,她刚刚被委任为销售部经理,成绩待考。这时候,公司恰好新近取得了四种美国药品的中国区代理,给销售部的压力非常重,其中一种就是国外销售状况非常好的抗抑郁药“赛洛夫”。

卢天岚打算亲自把“赛洛夫”送进瑞安医院心理科,男朋友是这里的副主任,就算他不出面,别人也是会给足面子的,这笔业绩在卢天岚的概念中已经是装在口袋里了。没想到,别人都给开了绿灯,唯独李嘉文亮红灯,他利用副主任的职位出面反对使用这种药。

非但如此,他还劝说卢天岚放弃目前的工作,他认为医药公司的商业行为是不道德的,把一个小药瓶里的白色片剂的魔力夸耀得无所不能,让病人觉得服用抗抑郁药是理所当然的治疗方式,因此诱发了恶性循环。医生选择了推卸责任的方式——开处方,病人把所有本来需要从他人那里获得的关注寄托在一个瓶子里。困境不得出路的结果是,医药公司持续不断地卖掉越来越多的药。

卢天岚听了这话就更不高兴了。她对李嘉文说,全世界的医药公司又不是我一个人开的,难道我放弃了辛苦得来的职位,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卖药了吗?

李嘉文说,一个人没法让全世界听从你,但是至少可以决定自己做什么。

卢天岚回答道,你说得对。你可以决定自己做什么,但是你不可以决定我做什么!我是你的女朋友,并不等于我受你的大脑支配。

卢天岚也对李嘉文说了她的观点。她认为,如今抗抑郁药已经成为像感冒药一样普及的药品,这说明了人们开始懂得关注自己内心世界的不适,心理学知识已经越来越普及,这是社会进步的标志。她的事业,把更好更新的药推介到医院,正是为了让病人有更多的选择。让病人能够轻松自主地缓解自己的内心痛苦,这有什么不好的呢?

从经典精神分析,到众多现代简快疗法的出现,更多更好的新药被研制出来,投入市场,这本身就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说人类的物质生活更丰富也好,说人类的内心更痛苦也好,总之这一事实不可能逆转。如果一个人不能接受他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事实,怀着完全不切实际的想法,这不仅是幼稚的,而且是危险的。他将失去生存的能力。

她,卢天岚,不希望她的男朋友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男人可以没有学识,但是不能没有适应社会的能力。

李嘉文和卢天岚的观点之争持续了大半年。双方都使出了浑身解数,一开始各自充满了说服对方的信心,时间久了就变得急躁,到后来就演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争吵。争论和争吵的差别是,后者的重点不再是说服,而是打击对方。两个人在一起就像仇人一样,彼此满怀愤怒,本来以为对方是最亲密的人,会站在自己一边,他们的愤怒就是由此而生的。

在这大半年里,卢天岚一力推广的“赛洛夫”业绩卓著,唯独在瑞安医院始终搁浅,这是除精神卫生中心以外,抑郁症病人流量最大的一个点,如果拿不下来,就是卢天岚这个销售部经理最大的失职。

业内传说,当时面临这样的状况,卢天岚不得不下狠手,凭借帕罗药业的实力,买通瑞安医院的领导和学界权威,设法逼走李嘉文。二〇〇三年四月初,李嘉文辞职的一周之后,“赛洛夫”立刻成为瑞安医院心理科的处方上出现频率最高的抗抑郁药。然而这样一来,李嘉文的职业前途就算是全毁了。

卢天岚当年曾经说:“真正爱我的人,就算我杀了人,他都应该毫不犹豫地站在我这一边,更不用说我们只是在工作上观点有分歧而已。他明明是我男朋友,还故意反对我,这是对我最大的羞辱。我要是跟他继续过下去,我颜面何存?”

李嘉文辞职以后,两个人就分手了。或者说,真的从此由恋人变成了仇人。

本来大家以为,李嘉文会接受哪家民营医院的聘任。可是二〇〇五年,李嘉文居然出现在魅影发廊,变成了一个使剪刀的发型师。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工作,发廊在华行大厦底层,和帕罗药业是同一幢办公楼,所以又有人猜测,他是打算伺机找卢天岚报仇。

更何况,他不仅是一个发型师。二〇〇三年以后,他依然活跃在各大心理学专业论坛上,宣扬他“古典派”的理想,到处发布“反对用药品代替心理治疗”的激烈观点。他依旧在专业刊物上发表文章,水准不输当前的权威,看得出,他没有停止过研读国外的最新资料。他更添了一项职业,给报纸写专栏,通过这个途径直接向大众散播他的理念。

业内的人渐渐明白,他不再做医生,是出于对这个行业的失望。然而这不代表他会放弃自己的努力,正如他当年所说的,“一个人没法让全世界听从你,但是至少可以决定自己做什么”。

也许他做了更多人们远远想不到的努力,在暗处。

从二〇〇二年开始,帕罗药业快速膨胀,到二〇〇三年,已经通过代理销售积累了雄厚的实力,开始考虑介入研发领域。到了二〇〇五年,帕罗药业已经成为医药行业市值最高的民营企业之一,并且初步形成了以研发、生产、销售和代理于一体的格局。尤其是同年,帕罗药业挖来了复旦大学青年学者孟雨,在张江高科技园区成立了帕罗生物医学研究有限公司,首个立项的课题就是一种据说“具有颠覆意义”的抗抑郁药“爱得康”。

帕罗药业宣布这个新闻是在十月,事实上,这个消息九月就在业内传开了。

李嘉文是为“爱得康”而来的,在华行大厦底楼,每天拿着梳子和剪刀,透过落地玻璃幕墙默默地观察和等待。他甚至可以随时从边门绕到安全通道,乘货梯来到任何一个楼层,属于帕罗药业的四楼、五楼、六楼、七楼和十九楼,站在安全门后面,观察和聆听这里发生的一切。

如果他站在十九楼的安全通道里,连着吸烟区,跟卢天岚的办公室一九一三仅一墙之隔,就能听得到里面的说话声。如果需要,他还可以通过后门直接走进她的办公室。安全通道也与总裁办公室一九一一和会议室一九一二相连。他在那里无声无息地站了整整五年,每天两小时或三小时,就在离我三十米之遥的地方。

“每个怀抱理想的人,都是一个潜在的恐怖分子。”王小山说,这是他身为警察的经验之谈。李嘉文必须阻止“爱得康”,这种还没研制成功就到处宣传,夸夸其谈的药品。其一旦投入市场,就会被贪婪的商人和医生卖给数不胜数的病人,使更多的人成为药瓶里的囚徒。李嘉文的职责还不仅限于此,他还要最大范围地让人们关注这个事件,警醒他们对药品的热衷,和对周围人的冷漠。所以他设计了一个“苏亚”的幽灵,一个连环杀手。他正是想用这种方式来战胜卢天岚,在七年之后,他在告诉她,他依然没有放弃与她的战斗。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夜里在论坛上等候凶手的动静,比尔MSN的头像亮着“有空”的绿灯,孤零零地悬在名单上,彻夜不息,等着我随时跟他说话。

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你监视凶手,我监视你。”

现在想来,当时的场面多么可笑,我在论坛上找寻他的踪迹,他则在MSN上等候着我告诉他最新发现。我和凶手相互监视,通过电脑屏幕面面相觑,没有第三个人。

比尔监视了帕罗药业整整五年,悄然进出各层办公室,弄到一份实验名单是完全不成问题的。他打算选择一个、两个还是三个受害者呢?谁知道,对于这样胸怀大志的恐怖分子而言,为了指出时代进程的错误,几条人命实在算不了什么。

“鸵鸟哥”是论坛有名的热心先生,他有可能早就认识了论坛的一大批人。他上这个论坛,根本不是出于寂寞,而是因为他觉得,“就是想让你知道”,叫这个名字的论坛里断不会缺少抑郁症患者。他一开始就是为了获取研究对象而来的,他的论文需要病例。所以他只跟别人的帖子,关心别人的事情,自己却从来不发帖。

令比尔惊喜的是,他发现实验名单上有好几个病人都是论坛上的成员,他锁定的研究对象。比如说苏亚,“鸵鸟哥”知道她就是“糖糖”,他们在前些年就开始在网上聊天,还见过几次面,彼此发展到以真实姓名结交。也许“鸵鸟哥”早就告诉过苏亚,他是一个心理医生,还为她做过几次义务的咨询,这让苏亚对这个朋友增添了更多信任和依赖,也为他制造自杀现场提供了足够的条件。

任锦然的自杀几乎是送上门来的,既然是想制造更瞩目的混乱,把这个事件加入连环杀手的“功绩”中,倒是恰好。所以凶手的这个帖子不是发表于六月一日或六月二日,而是发布在六月十四日帕罗药业得到消息以后,其实他也是在那时候才获悉。

他设计这一连串事件都围绕帕罗药业展开。身在这幢大厦里,他当然要充分利用这个地理优势。他发现观光电梯是一个好道具,即便是躲在安全门后面,他也可以掌握电梯起落的时间,只要在监视器背后装上两面小镜子,调到合适的角度。更重要的原因是,他锁定了何樱成为他的下一个被害人。他从我这儿得知,整个十九楼,只有我与何樱会乘坐观光梯。

何樱是卢天岚工作上的得力助手,更是她的闺密。她要是受伤休息一段时间,卢天岚就更加忙乱了。他不会直接对卢天岚下手,他是想让卢天岚不断遭受压力,意志力逐渐瓦解,直至在事业上彻底认输。

六月二十二日下午一点三十分,他照例站在十九楼的安全通道里,背靠着墙,这里光线暗淡,细尘飞扬,他闭目静听,在心里勾画着墙壁那头的景象。

会议室里,卢天岚正在听取一个老妇人的投诉,关于何樱故意上网发帖,损毁她婆婆的名声,诸如此类。听得出,卢天岚非常不耐烦,打断了对方几次,但是抱怨还在没完没了地继续。一点五十分,会议室的分机电话响了,卢天岚接起电话。

“什么,合同少了一份?不可能吧,中午我还亲自看过的。你在六楼吗?别上来了,我脱不开身。……我现在正接待一个客人,你打个电话给何樱,让她赶紧到你那儿去一次,确定是少了哪份合同。”

比尔做了一个深呼吸,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昨天刚装好镜子,今天就能用上了。他估计,五分钟之内,何樱就会走出一九〇六,穿过走廊,来到门庭,按下观光梯的下行键。十分钟之内,他就能在门庭背后的墙壁上看见光斑的闪动。第一次闪动数次,停止,是厢体来到了十九楼,停层,开门。第二次闪动,则是厢体开始下行,何樱已经在电梯里缓缓下降了。

在此期间,他还听到墙壁那边发生了一系列动静。

先是会议室里,卢天岚说:“你先坐一会儿,我去隔壁找一下,看桌上有没有落下那份合同。”他往安全梯的方向紧走几步,避身于阴影中。幸而如此,他看见卢天岚从会议室的后门出来,穿过他方才偷听的位置,回到她一九一三的办公室,带上门。

他不敢回到原来的位置,怕卢天岚很快又经过这里返回会议室。不过安全梯这边刚好正对安全门的窄长玻璃窗,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十公分见方的光斑。

就这样,他准确地看到了观光梯到达与离开的光影提示,却错过了重要的声音。卢天岚走出会议室之后,老妇人的手机也立刻响了。

“我在你们公司总部啊,对,华行大厦,在十九楼的会议室呢,你们卢总亲自接待我的,她现在有事走开一会。……好啦,好啦,我现在就下楼,真是的!你发这么大火干什么?我是你的妈呀!”然后是老妇人离开会议室的脚步声,穿过走廊,也来到门庭。一点五十九分,她与何樱同时站在观光梯前,一起看着电梯上方的显示灯,十五层、十六层、十七层。

比尔关闭电闸之后,乘货梯下楼,若无其事地从边门出来,冒着细雨从旋转门走进大堂,回到发廊里,顺便拨开客人挑染的锡纸,看了一眼,合上,告诉助手用加热器烘五分钟以后叫他,然后懒洋洋地走进休息间,装作要睡一会儿的样子。他也确实有点累了。

他听到外面吵吵嚷嚷,发廊里的客人和发型师陆续跑出去看热闹,有人在大堂里惊叫,更多人大声说话,震得空气嗡嗡作响。旋转门不停地转动,警车和救护车停在门口,顶灯把这一片雨幕染成奇异的颜色。

他正想打开上网本发帖,尽责的助手来叫他,客人染发加热的时间到了。他从休息室走出来的时候,正好遇到我走进来歇脚,一气走下十九楼把我累坏了。我抢过他的上网本,查看论坛上有没有凶手最新的发帖。当然没有,凶手还没来得及。他当时正站在我背后,一只手帅气地转动着剪刀,另一只手捻着我卷曲干枯的发梢,问我:“小姐,要不要我捎带帮你修一修?”

“哎,我可付不起两百四十元。”我合起上网本,还给他,心里惦记着下午四点眼科事业部的会议,所以很快离开发廊,徒步登楼回到办公室。可是比尔暂时也没有时间上网了,助手带着客人回到座位上,洗干净的头发用毛巾擦干,梳顺,系妥理发围布。

比尔一边舞动剪刀,一边听到背后几个发型师正在议论:“不是摔死的,是心脏病发……老太太也真是怪可怜的,这么大年纪了,结果死在电梯里。”

修剪发尾的顺序忽然乱了,客人直起脖子,似乎也觉察到了比尔的走神。比尔在镜子里对她笑笑,取下她头顶分绺的夹子,重新梳顺,找到修剪的分界线。这一刻,他其实已经想到了解决这个错乱的方法,虽然他不知道这个错误是怎么发生的。显然,观光梯里的人不是受伤,而是死了,这倒是无碍大局,只是何樱又是什么时候被换成一个老太太的呢?这个老太太是谁,至少要让她看起来是凶手早已选定的目标。一个凶手的威信有时候比一个警察的更重要。

关上吹风机,梳妥发型,解下客人脖子上的围布,帮她摘掉领子上最后两根碎发,比尔扭回头,不紧不慢地问:“那个死掉的人是谁啊?”

于是在大家八卦的热情中,他得到了非常详尽的答案。

三点四十一分,他用“苏亚”的ID发出了与电梯谋杀案对应的帖子。幸亏有论坛前些天的人肉搜索,他核对了“孟玉珍”这三个字,没有打错被害人的姓名。可是,也许就是在处理意外情况的时候,他忽略了使用国外服务器的这回事,不慎泄露了真实的IP地址。也很可能不是,他足够镇定,这是故意的,这个IP地址是他故意留给我看的。

我一直不愿意去揣想,在他陪伴着我,和我一起寻找线索、分析案情、逐渐接近真相的过程中,他究竟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态?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胡乱摸索,暗自发笑,他巧妙地把我引向错误的方向,然后默不作声地看着我在歧途越走越远。有时候,他又会故意透露一些重要的线索,指引我看见,就像是在逗弄我。

他曾经对我说过:“凶手发了这些帖子,就是故意想让我们知道……所以线索断了没关系,很快,凶手就会故意让你知道更多的。”

这就好像一场捉迷藏的游戏,侦探捉凶手,侦探被蒙着眼睛,凶手则笑眯眯地看着他。一开始也许有趣,渐渐的,凶手就厌倦了这种胜券在握的处境,寂寞,寂寞到谈不上游戏的乐趣了,所以他想要给自己增加难度。

他需要危险,正如我喜欢那种在高架上飞车到一百四十迈,随时会撞上什么粉身碎骨的感觉。现在,我就是他手中不断靠近自己脖颈的利刃,他希望近一些,再近一些,令他感到一种真实的恐惧,像一场侦探和连环凶手之间真正致命的追与逃,这才能让他觉得,他的存在是那样重要且色彩鲜明。他已经“隐身”了太长的时间,在MSN上,在大厦底楼的发廊,在这个几乎遗忘了“李嘉文”的世界里。

当然,他需要的只是危险的体验,他并没有打算自杀。

六月二十四日清晨五点三十二分,晨光初现。我亲自测量观光梯的运行速度,比尔在十九楼等我。当电梯再次升上十九楼,将要停稳的一刹那,我看见有个光点在墙壁上方一闪而逝,一滴飘进来的雨,还是一只萤火虫,抑或,正是其中一面小镜子的反光。这一刻,站在电梯外面的比尔看见了我惊疑的表情,我的眼睛,黑色的瞳孔里,那个光点倏然划过,这一道弧线在背光的暗处令他看得尤为清晰,仿佛一道能击破谎言的闪电,仿佛那道闪电经过了几次反射,刚好最终击中了他,让他周身掠过一阵近乎瘫痪的战栗。

只持续了五秒,他就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权,这仰仗于他一贯的镇静自若,好在光线也足够黯淡。十五秒之后,他迎面而来,环住了正要前去查看究竟的我,胸膛贴着我的脸颊,手掌暖着我的脊背,球鞋刷一样的胡子扎着我的额头。

那个早晨,他坚持要为我吹干潮湿的头发。在无人的发廊里,唯一的灯光照着我的脸,他在光的阴影中打量镜子里的我,端详不出我心中究竟知道了几分。他将我的头发吹得笔直光亮宛如一匹丝缎,我不知道这是出于他的焦虑,还是内疚,内疚他放下吹风机以后的下一分钟,就要开始尽一切努力让我从此沉默。

他知道我有和他一样的嗜好,热爱危险。我喜欢在高架上开快车,而且,每周至少有两三次公事外出。

早晨八点五十一分,我坐在一九〇六的窗前,在难得放晴的干燥空气中眺望天空,等待上班时间的到来。这个时候,比尔已经来到最近的药店,买了两瓶眼药水。泪然,是他见我从挎包里掏出来经常用的,而托吡卡胺,是李嘉文医生为我开的处方。

十点零三分,发廊刚开门营业,助手擦窗拖地,发型师急匆匆地三两到达,还没有一个客人。透过玻璃幕墙,比尔看见我来到停车场,正在一扇扇摇下车窗,这恰好给了他时间从边门绕到停车场的栅栏门外。就在我坐进驾驶室,第一次滴眼药水的时候,他已经无声无息地关闭了两扇栅栏门,在左右两根门轴里各插了一根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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