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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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奴忽地一笑,道:“你愿意帮我了?”

她笑起来极是明艳,明崇俨只觉眼前一亮,头也一晕,道:“自然不能让你被他们抓去。”不知为什么,就算明知明月奴是个阉人,但一看到她的笑容,明崇俨仍然心中一动。他心中暗骂道:“明崇俨,你也真是蠢,这可是个阉人。”

这时又是“哗”的一声,这小屋有半边屋顶都被掀开了,那人喝道:“明月奴,你再不出来,休怪我手下无情!”以地傀儡的力量,将这屋子拆成白地也不在话下,此人倒不是虚声恫吓。屋顶被掀开后,瓦片也纷纷掉下,明月奴拉着明崇俨的手向墙根靠了靠,小声道:“我也不知道太多,不过地傀儡力量太大,关节便是弱点,你……”

她尚未说完,明崇俨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你站到我身后。”他踏上一步,双手在胸前极快地变幻手印,喃喃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这是九字真言咒。随着他口中的咒文,十指尖开始隐隐发亮。东晋葛洪《抱朴子》中有谓,祝此九字,“无所不辟”。那地傀儡正从屋顶破口处探下头来,明崇俨双手一送,喝道:“疾!”从他双掌中忽地射出一道电光,正中那地傀儡的脖颈处。

“当”的一声,仿佛有一把无形的飞刀刺出,那地傀儡的头晃了晃,却不曾断开,一只巨掌却如泰山压顶,猛地向他盖来。这手掌比明崇俨的头还大,若是被压个正着,定然成了一摊肉饼。明崇俨见九字真言咒居然无功,正自吃惊,只听得明月奴惊叫道:“当心!”他动作极快,猛地向后一闪,地傀儡一掌压了个空,“砰”的一声,将屋中的桌子压得粉碎,余力不竭,重重击在地上。地面虽是厚厚的青砖铺就,却也压出了一个大大的掌印。

明崇俨心中骇然,却听得地傀儡中有人骂道:“妖女,居然还召了个护法。”话音未落,又有一掌压下。好在那人也顾忌明月奴的性命,不敢靠得太近,这一掌离他尚有三四尺之距,力量也远不及方才那一掌,但仍是震得地面都颤了颤,想必是为了立威。

这操纵地傀儡之人定然也会异术。明崇俨心如乱麻,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自己的异术原本对傀儡用处不大,明月奴的刀傀儡尚可用武功对付,但这地傀儡无坚不摧,武功再好也不是这等怪物的对手,究竟该如何是好?他正自沉吟,明月奴忽然凑到他耳边低低道:“明公子,这人叫成圆化,他的傀儡术你是对付不了的,快走吧,他要的是我,你逃出去,他是不会追你的。”

她吐字虽不甚清晰,却更有一种柔腻娇媚,明崇俨心神一荡,抬起头,见明月奴正看着他。明月奴身上穿的虽是男装,但这副样子仍是个女子,他怔了怔,忖道:“这波斯阉人可真是怪物。”但明月奴让他逃走,明崇俨也不无所感,他心一横,道:“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他抓走你。”

明月奴见明崇俨居然不走,微微怔了怔,露齿一笑道:“明公子,你真是个好人。”

她笑起来更是风情万种,明崇俨只觉脸颊有些发热,心中暗自叹道:“罢了,怪不得高仲舒对她神魂颠倒呢。”昨夜与明月奴说了半日,都是正襟危坐,也不觉如何,现在命在顷刻,明月奴的声音听来却越发柔媚娇懒,便与真正的女子没什么分别。虽然知道她是个阉人,但心底却总是不自觉地把她当成个女子。眼前这地傀儡几乎无法抵挡,但这小宅子虽然偏僻,偃师门大白天便在这儿拆屋掀瓦,不必多久金吾卫便会听到消息过来的。就算地傀儡有翻天覆地之能,也不敢正面与金吾卫为敌。

他正在寻思,那人忽道:“明月奴,你若再不出来,休要怪我无情了。”

这话已是第二次说了,明月奴也知道这人只是嘴上说得凶,并不敢真要自己性命,笑道:“成先生,我就是不出来,有人会保护我的,你要无情便无情好了。”她的声音娇脆,汉话并不很流利,听起来倒像是在撒娇一般。

石龙师他们一来,成圆化便婉言招揽,却遭到拒绝,因此昨天借金吾卫将石龙师截走。他只道所谋之事已成,哪知那石龙师竟然根本不知肉傀儡的秘密。开始只道石龙师嘴巴紧,不肯说,但好说歹说,石龙师只说并不知道,终于将成圆化惹翻了,将石龙师拷问一番,快打死了方才知道原来那个名为女儿的明月奴才是当今波斯傀儡门的宗门,石龙师只是她的手下。肉傀儡是他眼下所谋之事成败的关键,偃师门虽然精擅傀儡术,但他的傀儡术并不是以酷肖生人见长,因此非借助肉傀儡不可,而此事又迫在眉睫,耽搁不得,逼得他将本钱都用了出来。木蜘蛛只能困人,若是齐齐冲入,反而掣肘。现在虽然已将明月奴困在屋中,却没想到她还会有个帮手,而这帮手也着实不弱,不是容易对付的。他心一横,骂道:“好,我将你这护法大卸八块,看你出不出来。”

地傀儡的力量,绝非人力能敌,要把一个活人大卸八块也是轻而易举。明月奴虽然杀不得,但杀了这护法,却定能杀鸡给猴看。何况成圆化人在地傀儡中,明月奴的护法再厉害,他也已立于不败之地。因为事已燃眉,必须尽快借助明月奴的力量,因此他不惜事后受王爷责罚,私发胡鼎的元从军,以捉拿逃犯为名将周围人等尽皆清空,暂时也不必担心旁人。但若是大张旗鼓地斗下去,金吾卫闻讯便会赶到,再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明月奴擒走便难于上青天了。他对明月奴的傀儡术不无忌惮,又有求于她,原本不敢真个用强,只想以木蜘蛛和地傀儡发动攻击一鼓得胜,镇住明月奴,让她乖乖自行出来。只是现在已是势成骑虎,反而弄巧成拙,再不速战速决,事情闹大后,便是王爷也无法在天子跟前交代。主意想定,他一咬牙,地傀儡左掌一抬,忽地猛力拍下。

这一掌势若泰山压顶,血肉之躯自然根本无法阻挡。明崇俨身体灵便,长吸一口气,人已疾退数步,紧贴在墙上。哪知他刚一退后,明月奴竟然抢上前去,正立在那巨掌之下。这一下把明崇俨吓得失魂落魄,惊叫道:“明月奴!”

一掌已经拍下。这一掌震得灰尘纷纷扬起,明月奴正被压在掌下。以这一掌之力,便是铸铁,只怕也被拍得粉碎了,不消说只是一个肉身。明崇俨心中已是怒火万丈,顾不得自己安危,一跃而起,已立在地傀儡左掌掌背上,喝道:“成圆化,拿命来!”

也许明月奴心知无幸,所以早已萌生死志。不知为什么,明崇俨心头只如刀绞一般疼痛。虽然方才他还与明月奴交过手,也知道明月奴是个阉人,但她这般死了,却不知为何让他只觉心疼。

一定要将这成圆化杀了,给明月奴报仇!他手腕一抖,短剑在左臂上割了一道浅浅的伤口,剑尖登时沾上了些血,又极快地在地傀儡臂上画了四横五竖。

这是九字真言血咒,比一般的九字真言咒更深一层。虽然九字真言血咒对他自己的身体也颇有损伤,但此时明崇俨脑子发热,也顾不得了。他双手疾翻,连变了数个手印,喝道:“疾!”随着他的喝声,那四横五竖九道血痕忽地开始发亮。

此时地傀儡的左掌正抬了起来。成圆化已知掌背站了一人,也听到此人的咒声。他挥起地傀儡右掌,猛地向左掌背拍去。明崇俨只觉一股厉风扑面而来,他身形一矮,口中喝道:“破!”脚尖却是一发力,人如强弓射出的劲矢一般倒飞出去,地傀儡的右掌正拍在左掌背上。若是平常,地傀儡两掌相交自是两无损伤,但此时右掌一碰到左掌,却发出一阵“吱吱”的怪声,方才明崇俨画过四横五竖之处忽地裂开一条大缝。

这正是九字真言血咒之功。明崇俨使出这血咒,人也似大病初愈,落到地上时竟连站都站不稳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本以为九字真言血咒定能让地傀儡的左掌彻底毁掉,却没想到只是裂开一条缝而已,登时一阵气苦,眼角却看到了方才地傀儡左掌所拍之处了。

方才这一掌力量太大了,地上虽然铺满青砖,却也印出了一个掌印。只是这掌印中心处,一块青砖沉下了足有寸许,周围却不要说断骨碎肉了,连血迹破衣片都没半星。他怔了怔,只道是看错了,但定睛一看,那左掌掌印还在,地上确是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明月奴逃了!直到此时他才算恍然大悟,不禁哭笑不得,心中也有三分佩服。明月奴表面上惊慌失措,其实是智珠在握,早就做好了打算吧,说不定自己在她身上下的踏影咒也早就在她算计中了,可笑自己全然被蒙在鼓里,居然还想着给明月奴报仇。

他只分了分神,忽觉身后又是一阵厉风扑来,却是地傀儡的右掌五指一分,一把将他握在掌中。明崇俨右手短剑下意识地向那手掌刺去,但短剑刺中时却如刺中了一块坚石,反倒是胸腹间一紧,便如被箍上了几道铁箍。地傀儡的手指比木蜘蛛的四足更粗,明崇俨只觉眼前金星乱冒,气也喘不过来,脑子里却是一片空明,已明白了明月奴的图谋。

明月奴在这屋中早有打算,只怕也早就发现自己在跟踪她了。也许,她就是想要找一个能对付偃师门之人,好趁乱脱身,自己却一头撞了上来,还以为是踏影术见功。现在明月奴早已走了,成圆化却只道她还在屋里,仍要与自己这个护法斗个天翻地覆。等分出胜负来,明月奴自是早去得远了。

明崇俨又是后悔,又是恼怒。悔的是没有多加考虑,贸然现身,结果一头撞进明月奴的圈套;怒的是自己明明有一身道术,偏生对地傀儡效用不大,便是威力最大的九字真言血咒,也只能让地傀儡的左手废了而已。

此时他觉得那只手的力量越来越大,再加一把力,自己的身体也多半会和方才被抓住的刀傀儡一样四分五裂吧。他仍不死心,挥剑向这巨掌的指关节处猛斫。短剑极是锋利,手指上抱的钢片也被他斫得遍布划痕,但根本斫不断。

要死了么?明崇俨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地傀儡的力量实在太大了。正在迷糊的当口,却听得头顶有个人大喝一声:“妖怪,吃我一枪!”一柄长枪如神龙夭矫,直刺地傀儡的头部。

这一枪势若风雷,地傀儡纵然包着钢甲也抵不住,“当”一声响,地傀儡被刺得一个趔趄,手一松,明崇俨已被摔了下来。他翻身跳起,却见那地傀儡头上插了一支长枪,一时也不知哪里来的援手,正在诧异,却见屋顶破口处探出高仲舒的头来,叫道:“明兄!明兄!你在下面么?”他大吃一惊,心道:“高仲舒的武功竟然如此强悍!”这一枪疾如飞电,力量极强,地傀儡的身躯极硬,长枪竟能硬生生扎入,他实在没想到高仲舒竟会有如此厉害的枪术。哪知高仲舒刚探出头,正好地傀儡将左手也抽了回去,一带之下,屋顶又被碰松了一片,高仲舒惨叫一声,连同碎瓦一起直直摔了下来。

这屋子虽不甚高,但摔下来也着实不好受,何况又是大头朝下。高仲舒吓得魂不附体,心道:“完了……”却觉背后有人一托,人斜着滑了下来,双足已然落地。虽然摔得浑身一震,但还受得了,正是明崇俨扶住了他。

高仲舒站稳了,仍然惊魂未定,一见面前正是明崇俨,叫道:“明兄,你果然在这儿,没有骗我。啊,明姑娘没事吧?”他和明崇俨说话,眼珠却往边上晃去。此间没有,他一心以为定在隔壁,也顾不得双足酸麻,拔腿便向门口奔去。明崇俨一把拉住他,道:“高兄,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高仲舒道:“是一位金吾卫的纥干承基大人告诉我们的,金吾卫大队人马马上就到。明姑娘呢?明姑娘,你别怕。”昨天在戏园中,他都不敢和明月奴搭话,此时已迫不及待,顾不得害羞了,还没看到人便乱叫起来。

明崇俨闻言一怔,道:“纥干承基大人?这是什么人?他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高仲舒道:“这妖人叫成圆化,纥干大人早就盯上他了,知道他要对明姑娘不利。我和守约去找明姑娘,正好他也来了,叫我们马上赶来,他去调集人马增援,还好不曾错过。明姑娘,你在哪儿?咦,明兄,明姑娘哪里去了?”

原来是裴行俭。明崇俨也听说过裴行俭之名,知道这少年将军文武兼备,是当世不可多得的将才,怪不得有如此高明的枪术。虽然看不到裴行俭的人影,却也看得到枪如游龙,正在屋顶与地傀儡恶斗。现在他也帮不上手,索性不看,走上一步查看地上那个掌印,听到高仲舒最后几句,抬起头苦笑了一下道:“明月奴方才还在,不过姑娘就没有了。”

高仲舒怔了怔,一眼已见地上有些残破的舞衣,眼里突然露出愤愤之色,骂道:“明崇俨,我当你是正人君子,没想到你却是个衣冠禽兽!这么短工夫就坏人贞节……”

明崇俨一怔,明白高仲舒想歪了,急道:“你胡说什么,明月奴不是女人!”

“明姑娘不是女人,难道是男人不成?”高仲舒还待再说,却见明崇俨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也不反驳,心中一动,暗上前道:“真是男人?”

他总算明白明崇俨话中之意了。哪知他刚踏上一步,正走上那块陷下寸许的石板,这块石板也不见如何,只一眨眼,高仲舒便如眩目戏中的大变活人一样一下消失不见。

这一下把明崇俨吓惨了,他敲了敲这块异样青砖,却听得下面隐隐传来高仲舒的惨叫:“救命哪!”依稀还有些水声。他心中一急,猛地一掌拍在青砖之上,这块青砖立时碎裂,露出一个小洞,下面却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高仲舒的声音倒越发清晰了,水声也响了许多,显然他正在水里扑腾。

这屋子下竟有暗河!明崇俨大为吃惊,叫道:“高兄,我马上来救你。”

他解开腰带,向下抛去。好在看下去黑糊糊的一片,原来并不太深,他只觉手上一重,用力一拉,才算把摔成个落汤鸡样的高仲舒救上来。见高仲舒头发根根贴在头皮上,虽然现在不该是说笑的时候,明崇俨还是笑道:“高兄,头儿光光,你今夜真该做个新郎。”

高仲舒没好气地道:“明兄,这时候你还开玩笑,明姑娘真是男人么?”

明崇俨伸手将地上的几块木板揽在一处,用衣带捆了起来,往这洞中一扔,点了点头道:“是个阉人。你若有断袖余桃之好,只怕更开心。”

这话真如晴天霹雳,高仲舒一下呆住了,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这时从屋顶忽地传来一声长啸。

※※※

那是裴行俭斗发了性,长啸以助胸中杀气。他的七截枪枪枪不离地傀儡的头部。虽然地傀儡力量大得非凡人所能及,一旦被抓住,七截枪立断无疑,但裴行俭的枪尖稍纵即逝,在地傀儡的掌影中穿梭自如。地傀儡头部也包着钢片,但七截枪每一枪都刺在同一个地方,纵然地傀儡是浑铁铸就,也经不起这般无休无止的刺击,此时一颗斗大的头已裂开一条大缝,在裴行俭长枪刺击之下越裂越大。

虽然地傀儡的头裂开无碍成圆化安危,但机栝总枢便装在头部,裴行俭的长枪如惊雷掣电般的轰击已将机栝击伤大半,成圆化只觉地傀儡越来越不受控制。昨夜裴行俭未曾动手便被他以炼魂大法慑住,却没想到这少年军官的武功竟然如此了得。此时不能双目相对,又是白天,炼魂大法用不出来,就算想逃,在七截枪暴雨般的攻击下也根本逃不出去。他只觉有苦说不出,人在地傀儡中,汗水已将衣服湿透。

裴氏一门,代出名将。裴行俭早年丧于王世充之手的大哥裴行俨便是号称万人敌的勇将,后世传说中的隋唐之交天下第三条好汉裴元庆,指的便是裴行俨。裴行俭年纪虽轻,人也生得温文秀雅,但因有名师指点,勇力不逊大哥当年。平时练枪,终究有所顾忌,此时交手的是个金铁之躯的庞然大物,他也根本不必留手,人似流星,枪如飞火,这路“蟠蛇九变”越使越是得心应手,此时已使到九变中的“潜虬裂天”。这招潜虬裂天乃是蟠蛇九变枪的极致,苏定方当年以九尺龙吟枪会战幽州罗艺的八尺铁矟,也是以这招潜虬裂天取胜。裴行俭个子虽然不高,膂力较乃师更强,这式枪法使出,当真气吞山河。他大喝一声,七截枪极快地转动,直直刺去,成圆化刚举起一掌想要阻挡,枪尖已触到掌心。地傀儡的手掌上护甲早已被裴行俭刺得松动了,此时哪里还挡得了,刚触到枪尖,便被旋得四分五裂,手掌各关节处的螺丝钢圈尽皆四散崩飞,七截枪透过这一掌,正中地傀儡头颅。“当”一声响,一颗斗大头颅被这一枪刺得四分五裂,那地傀儡也如中了定身法一般僵直。

裴行俭一枪击毁地傀儡的头部,仍然不敢相信这个巨物已然毁了。他手持七截枪指着地傀儡的残躯喝道:“妖人,快出来!”

成圆化躲在地傀儡中,已是汗出如浆。眼前这少年军官的气势森严如刀,几乎有种逼人的寒气,竟是他生平所未见。他躲在地傀儡中不敢出来,这地傀儡的头已毁了,他能看到的也不过周围一小片而已。此番前来,胡鼎带着一些元从军清场,若是他们能及时增援,说不定还能反败为胜,但看来看去,却只见这小军官正站在破损的屋顶呼喝,哪见胡鼎的人影,心中更是大急,心道:“胡鼎到哪里去了?难道元从军也失手了么?”

裴行俭见地傀儡纹丝不动,心头火起,喝道:“好,再不出来,我将你从中劈开!”手中七截枪在头顶舞了个花,大喝一声,一跃而起,长枪便如大斧一般当头劈下。七截枪的枪头极是锋利,但地傀儡如此大法,想要劈开也是绝无可能,只是裴行俭平生第一次实战得胜,胸中豪气已如风雷激荡,也顾不得做不做得到了。

成圆化见裴行俭当头扑来,吓得魂不附体,只道这一枪下来,自己真个要和地傀儡一同被劈为两半。他用力一扳面前的一个机栝,立刻推开地傀儡背后的暗门,人翻滚而出。那机栝是控制木蜘蛛的,一扳下,那些木蜘蛛便会自行飞回。地傀儡与木蜘蛛实是一套,地傀儡威力虽强,但转动毕竟不灵,因此是先用木蜘蛛将人束住,地傀儡再当头打下,这样才让人无可阻挡。但眼下地傀儡已毁,他只能借木蜘蛛来拼一拼,换得逃生之机了。

裴行俭人刚跃起,见从地傀儡背后跳出一个人来,心知控制地傀儡之人终于出来了,正待追去,却听得有人叫道:“守约,小心!”

喊话的正是高仲舒。他看不到成圆化逃走,却已看到守在门外的那十几个木蜘蛛忽然一起登上了屋顶,心知不妙,提醒了一声。也亏得高仲舒提醒了一声,裴行俭眼角已见身后有异,他也不回头,一脚跳上地傀儡肩头,右手一抖,七截枪已一下成了七段,登时长了一大半,如软鞭一般甩出。这是苏定方传他七截枪的妙用,裴行俭因为身材不够高,太长的枪他用不了,因此用这七截枪取长补短。他五岁练枪,在这七截枪上已苦下了十余载寒暑之功,闭眼都能击中。一枪甩出,当先一个木蜘蛛被枪头击中,立时转了方向斜飞出去,与后面飞来的一个木蜘蛛撞在一处。两个木蜘蛛一撞之下,八条铁腿交缠在一处,从屋顶滚下来。那十几个木蜘蛛来势虽急,但裴行俭枪势圆转如意,那些木蜘蛛不等飞到近前便毁的毁落的落,连一个都到不了他跟前。

这一鞭扫过,裴行俭也觉得有些气喘。先前与地傀儡一场恶斗,时间虽然不长,却也耗尽了他的心力,此时停下来,手足也有些发软,只是那个从地傀儡中出来之人趁此机会逃得远了,再追不上。这时却听得高仲舒叫道:“守约,你好厉害!”当初还在弘文馆时,高仲舒大不以自己的武功为然,还拖着要比剑,自己练枪时他时常来指摘自己枪法不对,可是现在这句话却说得心悦诚服,看来铁嘴高讷言总算衷心地承认自己武功比他强了。想到此处,裴行俭一笑,正想说什么,气息却是一滞,岂但说不出话来,脚下一滑,竟然直直摔了下去。他心知不妙,勉力想要站稳,但还是重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是疼痛。此时高仲舒还在大叫道:“好轻功!”这三个字说得更是诚心诚意,想必是觉得裴行俭下来如此之快,姿势如此之奇,定然又是在卖弄天下一等一的轻功了。

裴行俭爬起来,方才从断壁处翻进屋来时,还颇为高仲舒担忧。裴行俭虽不曾看见屋中曾发生了什么事,但高仲舒方才的惨叫他也在耳中,只道高仲舒恐怕受了重伤。哪知他刚跨过那堵断壁,却见高仲舒身上湿淋淋的,并不像受伤的样子,虽然自己得胜,但高仲舒却没有欣喜之色,而且屋里只有他一个人。裴行俭自不明白高仲舒因为知道自己喜欢上的居然是个阉人而伤心,大声道:“讷言,你那朋友呢?怎么没人?”

高仲舒抬起头,长叹一口气,指了指地上那个洞道:“他追下去了。”

裴行俭抢到那洞口,向下看了看,道:“这里有条暗河啊,真没想到。”

这宅子位于昌明坊。昌明坊西侧有清明渠流过,这条暗河引来的定是清明渠水。只是要在这屋下挖一条暗河,绝非一朝半日之功。他皱了皱眉,心道:“这屋子到底是谁建的?”

这种小宅子在长安城中不下数千家,十分普通,而这小宅子更是陈旧不堪,也不知有多少年没人住了,如果只看外观,谁也想不到里面竟然还有这等秘密。他正看着,这时几个金吾卫出现在断壁口。金吾卫负责长安治安,颇为精锐,来得也甚快。他们见屋外是一个丈许高的傀儡,屋里又是一片狼藉,都是一怔,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金吾卫已看到了裴行俭,踩着残砖碎瓦过来行了个军礼道:“裴街使,你果然在这里。”

裴行俭喘息了两口,道:“你们来了。”

那金吾卫士兵道:“是。裴街使,这儿到底出什么事了?”

裴行俭道:“纥干承基大人没跟你们说,你们就冒冒失失过来啊?”

那士兵却道:“什么纥干承基大人,不是你向将军请令,要求来此处增援么?”

“是我?”裴行俭呆了呆,道:“不是纥干承基大人?”

“是你。”那士兵回答得也甚是干脆,“街使你让一个人带信给将军,说此处要出事,速派人来。这信我还看到过。”他想了想,又道:“纥干是胡姓啊,我们金吾卫似乎没这个人的。”

※※※

坐在小船上,明月奴就不禁想笑。

先代祖师果然深谋远虑,在长安这小宅子也已布置了这么个逃生的所在。按照先师所说,在长安这样的宅子应该还有三处。

现在偃师门大概正与明崇俨斗得热火朝天吧。她想着。偃师门为什么想得到肉傀儡的秘密?这事也不必多管了,在这儿一无所获,那么先师遗藏定然藏在另三处宅院中的一处。偃师门定然不甘心失手,仍会纠缠不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小船沿着暗河缓缓而行。这条暗河可以直通清明渠。即使偃师门得以沿河追来,她也早就出了洞口不知去向了。她微微笑着,伸手将身上的衣服拉了两下。这衣服本是青色,一拉之下,面料忽地翻了过来,颜色已然大变。眩目戏中有一路衣彩戏,便是衣服上暗藏机关,眨眼间便与先前大相径庭,明月奴现在穿的其实正是一套戏服,只是不在台上,用不着如此手忙脚乱。她一翻圆领,又拉了拉袖子,折进一段衣襟,只是片刻,便如换了一身衣服一般。

她一边整理衣服,眼前却又浮现起明崇俨的面容。这个清秀少年有时又像一头豹子一样凶狠,如果发现自己是故意引他来与偃师门相斗的话,会不会暴跳如雷?不过以明崇俨的本领,要全身而退应该不难,可是明崇俨万一不敌地傀儡,被拍成肉饼还是大有可能的。

她回头看了看,不知为什么,竟有些盼望明崇俨能追上来,但也知道这绝无可能。那儿附近根本没有河,要找到一条小船放进暗河再追上来,不是一两个时辰做得到的。只盼明崇俨吉人天相,不要出什么意外吧。虽然与明崇俨并不能算是朋友,可是对这个少年,她总有种异样的感觉,也不希望他受伤。

受伤也就受点小伤吧,别伤在脸上。她咬了咬牙。谁让他说自己是个阉人。可即使这样想,她仍是叹了口气,伸手按到船后的橹上,正要摇动,前面的黑暗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明月奴姑娘。”

这个声音十分苍老,仿佛受过伤,声音十分沙哑低沉,明月奴却如遭雷击,手登时僵住了。这条暗河不应该被人发现,眼前这老人究竟是谁?她睁大眼,努力看着前面,喝道:“是谁?”

仿佛古壁上久已漫漶的壁画又突然凸现出来,黑暗中出现了一个身影,依稀可辨那个老者坐在一艘小船的船头,一手摇着一把桨,也不见他如何用力,这小船行得却极是快捷,只不过一眨眼便到了明月奴船前。相距不过五尺许时,那老者方停下桨,微笑道:“明月奴姑娘,敝上有请,老朽已等候多时了。”

老者的笑容十分和蔼,但明月奴却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凉,心中大是惶惑。她自负智计,明崇俨和成圆化也都堕入她的算计而不觉,但眼前这老者的出现同样出乎她意料之外。她定了定神,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道:“老先生居然在这儿等我,当真不曾想到。”

老者手中的桨忽地用力一划,他的小船前霎时多了一道白色的水痕。水痕中一个小小的黑影在白波中一翻,“叮”一声,钉在了老者的木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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