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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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芑云挺直了腰,双手放在膝盖上,勉强一笑,道:“哪里…我与兄长也是四海为家的人,这些早已习惯了。倒是我们身子不便,麻烦几位小妹妹了。”

道亦僧似乎心不在焉地偷偷看看四周,见叮叮当当正在远处陪妹妹们吃饭,当即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酒壶,送到嘴边刚要喝,突然一怔,斜眼看见林芑云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不觉尴尬一笑,将酒递向林芑云,道:“这个…我每天只喝一口,哈哈,哈哈,绝不违规…这个可是好酒,”压低了声音道:“二十年来的陈年若下春酒…不知道与当朝皇帝老子爱喝的翠涛相比哪个更好…”

林芑云道:“翠涛么?那可是本朝名臣魏征大人亲自酿造的酒,皇上亲自命的名。听说此酒单是收料都收了三年,泡制三年,酿藏十三年方成。”

道亦僧眉毛一挑,道:“是么?想不到你还精于此道?”不觉将酒壶抱紧了些。

林芑云道:“这有什么?说起来翠涛只是因为乃魏征泡制,皇上题词才如此著名,若论到酒性,也只算得二流,算不得极品。我爷爷当年遍尝天下名酒,就是禀镶、玉龙、辅笙、陇里青这些都尝过…”想到爷爷当时得意的给自己讲述的情景,不觉心中一酸,便不说下去了。

道亦僧可听也没听过这么多酒名,自己的若下春看来是比那费时费钱的翠涛差了一档,比起那些什么极品禀镶、玉龙的又不知差了多少,自感又被比下去一筹。好在今日被这两个后生小辈比下去的多了,也不在乎这壶酒,抓抓头皮,道:“那些个远在天边的,咱就管不了了。这壶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弄来的。来,你先来一口?”双手微颤,将酒递到林芑云面前。

林芑云一笑,摇头道:“我不会喝。”

道亦僧立刻将手缩回来,呵呵笑道:“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一仰脖子猛灌一口,待得拿下来,口中大赞:“好酒!好酒!嗯…”歪着脑袋,一副痛苦的样子,叹道:“哎,可惜呀可惜,有酒如此,却一天只能一口…你又不喝…”说着看看林芑云。

林芑云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腰间丝带,头也不抬地道:“你也不用看我,我不喝酒的。我那一口让给你好不好?”

道亦僧一边将酒壶凑到自己嘴边,一边用力竖起左手拇指,一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林芑云的模样。喝完了酒,他胡乱吃了两口饭,问道:“对了,小兄弟身上中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毒?和尚我可一点摸不到头绪。”

林芑云道:“这也是我们目前想要知道的。”说着将阿柯毒发时的状况说了一遍,道:“据我这两个月观察,这毒似乎不是从一处发作的,而是几条经脉分别发作,只是控制时间,恰好都是同一时发而已。这人心思细密,我在想,是不是下毒的时候,也是同时从几个部位下的?”

道亦僧了沉思一会儿,道:“如果需要运功驱毒,贫僧倒是可以帮上点忙…”

林芑云摇头道:“不行。我这两个月来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越发觉得这下毒之人的厉害。这毒分别潜伏在各处脉络,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它们相互牵制,一只毒在一处脉络里是毒,却又能保证其他毒不能混入该条经脉。如果强行运功输入体内,恐怕一只毒还未逼出来,其他毒已经扩散全身,到时神仙也救不了他了。幸好阿柯的内力本就很弱,没有自己运功驱毒,否则…”说着担心地看一眼阿柯,却见这家伙不知死活,又俯身在锅里捞东西吃,顿时心头火一蹿一蹿的。

道亦僧翻着眼沉思半晌,叹道:“好厉害的下毒手法…”

林芑云道:“大和尚,你平日里在江湖走动,阅历当然比我们要多得多了,有没有听说什么使毒高手?这样厉害的手法非一般人使得出来,最好能知道是谁做的,想办法从他那里找到解毒的方法。”

道亦僧摸着胡子,道:“使毒的人倒是多,只不过能称得上高手的就寥寥无几了。要是放在十几年前,那不用想,天下间说到用毒高手,首推的便是鬼手大侠林继业了。”

林芑云正在绕自己的丝带玩,听到“鬼手大侠林继业”几个字,身子一颤,竟自呆了。阿柯在一旁口中吃着东西,含含糊糊地问:“这…这个鬼手大侠好像很有名气,已经十几年了,我听人提…提到他的时候,仍然是毕恭毕敬的。”

道亦僧一拍大腿,大声道:“那是。这个毕恭毕敬,一是因为鬼手大侠使毒本领之高,据说百年来武林中无出其右者,更重要的则是因为他乃是一位让天下人心服口服的真汉子、真英雄,这‘大侠’两个字用在他身上,那是再贴切不过了。我跟你讲,小兄弟,你晚生了十几年,不能一睹鬼手大侠的风范,实在是可惜呀可惜。想当年,我才…二十来岁罢,刚刚被师傅赶下山门时。那个时候,江湖上要论到使毒治病高手,出了四川唐门就不作第二人想。四川唐门也老实不客气的号称天下第一毒物门派,一门三兄弟,又号称天下使毒高手一、二、三名,端的是威风八面,不可一世。那时去唐门求药解毒的人每天都是络绎不绝,搞得唐门还专门在大门外盖了一座别院,上书‘非中罕世之毒者居于此’,派些弟子门生替人看病,他们三兄弟,寻常人是连面也见不上的。”

林芑云皱着眉头道:“唐门竟如此小窥天下英雄…就没有一人敢出来说句话么?”

道亦僧道:“说话?那自然有的,不过都是些恭维话,奉承话,屁话,鬼话。人话吗,就没听过。你想想,那唐门乃使毒高手,唐家三兄弟一个比一个刁钻小气,稍有一言半语的怨气传到他们耳朵里,嘿嘿,那可不得了,随便给你下一剂药,要你不生不死,或是不死不生,总之是生不如死,容易得很。唐门的人又惯会变着法的下毒,手法高明,防不胜防,管你武功多高,中了唐门的毒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连一些大宗师级的人物都惹不起唐门。江湖上当时传言‘阎王请客不去,唐门开门要来’,他妈的,架子大得不得了。”

“谁知有一天,唐门突然宣布关门十天,说是那三兄弟在潜心炼药。后来十天之约到了,又推说要一个月,两个月,直搞到三、四个月都没有开门。唐门门外聚集了一、两千人,嚷着要见唐门老大,却都给唐门的人撵了出来。这一下,大家伙觉得不对劲了,便有谣传说唐门三兄弟中了招,所以才闭门不出的。有人刚开始还不信,说哪还有敢对唐门下手的。那个时候,老子我闲得无聊,陪一位朋友也到唐门看热闹去,不料正好让我第一次见到了鬼手大侠的风采。你道怎的?第四个月中旬的一天,唐门突然大门洞开,几百个唐门子弟拥着三兄弟走出门来。大家伙见那三兄弟个个头缠白布,脸色蜡黄,气喘如牛,都是大吃了一惊。其中老大的肚子肿得老高,老二两双手上满是毒疮,臭气熏人,老三则被人背着出来,双手抖个不停,好像眼睛也瞎了。总之是惨不忍睹。这三兄弟来到外面,也不顾当场的千百个武林人士了,向南便拜,口中呜咽,说什么请鬼手大侠手下留情之类。众人都是惊诧莫名,这个什么鬼手大侠大家可从来听都没听过,况且也没有人相信世上还真有人能把唐门三兄弟害到这份上。”

林芑云满脸兴奋之色,一瞬不瞬的盯着道亦僧,生怕漏掉一个字。这些故事她虽听爷爷讲过不知多少遍了,但此刻却是第一次从外人口中听到自己父亲的事迹,心中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阿柯似乎永远也吃不够一般,又在包袱里翻来翻去,翻出一张大饼来,自己先咬一大口,递到林芑云嘴边道:“妳…妳吃不吃?”

林芑云看也不看他,挥手一推,却将饼打翻在地,向道亦僧问道:“后来怎样?后来呢?”阿柯忙拾起来,转过头去,一边吃一边偷笑。

道亦僧看了俩人一眼,续道:“正在众人闹哄哄的打听这鬼手大侠是什么人时,人群中忽然有人长叹一声,说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现下你们明白被人下毒之苦了罢?’这人声音并不大,说得也是不紧不慢,全场人人却听得清清楚楚。大家东张西望,怎么也找不到那个说话的人,现在想来,必是他自远处发话,而以上乘内力传到众人耳朵里的。鬼手大侠的内力,和尚我也是佩服得无话可说的。”说着也自锅中捞起一片菜叶,递到嘴里,嚼得脆响。

林芑云道:“后来怎样啦?你快说呀!”

道亦僧奇道:“不是佩服得无话可说了吗,还有什么可说的?”

林芑云急道:“还有好多呢,这个人他…他出来了吗?他长什么样?他是怎么下毒的?这些你怎么不说?”

道亦僧道:“这些…和尚我可不知道咯。哦,看看还有没有菜?”用汤勺在锅里捞来捞去。

阿柯一听到吃,忙坐直身子,叫道:“还有,还…还有菜?”作势也要上前来捞。

林芑云大急,挣扎着往前一扑,一把推翻阿柯,伸手抢过汤勺,顺手一丢,却劈面砸在阿柯头上。

阿柯长声惨叫,她也不管,叫道:“哎呀,还吃什么,没有啦!没有啦!大和尚你别卖关子,你…你讲下去,我请你再帮我喝几口酒,如何?”

道亦僧拍拍双手,老实不客气地掏出酒壶,“咕隆咕隆”喝了一大口,长叹一声,道:“你这女娃,一日之内就叫老夫破了两次戒…哎,倒也…嘿嘿,聪明得紧。刚才说到哪里了?”

第二集

内容简介

故事开始于大唐贞观十九年,其时虽是一派太平盛世,平民百姓却似乎远在圣泽之外。

在这样似平和又似混乱的大时代中,一个口吃乡下少年和一个下半身瘫痪少女,被不可知的命运牵引在一起。

少年贪生怕死,不动大脑,却是天生剑术高手,无人能出其右;少女尖牙利嘴,聪颖过人,是天下使毒第一人。

两人阴错阳差走到一块,误救了当今天子殿下,却也让两人陷入了不归路…

当此生死关头,李洛再不顾是否受伤,左手猛地一劈,击在剑身上。砰的一声脆响,长剑在强大内力撞击下断为两截,一截高速旋转,在李洛胸前上划出又长又深的一道口子,嗤的一下,没入旁边沙地中,若不是他内功深湛,运气抵抗,恐怕不是被划破,而是直插而入了。

阿柯模糊笑了一声,重重跌落在他身旁,全身似碎了一般,再也动不了分毫…

第一章 鬼手

林芑云道:“你刚说到鬼手大侠用上乘内力说话的事。”

道亦僧道:“不错。那唐门三兄弟其时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连开口说话都困难万分,全家老小个个怒形于色,却也无计可施。唐门的大弟子唐逆风,就是唐门老大的独子,平日里乃是一个颐指气使惯了的人,唐门除了那三兄弟便数他的地位最为尊崇。不瞒你说,老子当年颇看不惯唐门的牛脾气,曾经偷偷找上门去,想要找点唐门的晦气,却不想碰到唐逆风那小子。那小子年纪看起来比老子还小,大热天裹着一身厚厚的白麻衣,人模鬼样的,说是不愿惊扰师傅,约了老子出来单挑。单挑就单挑,莫非老子还怕了不成?谁知道那小子竟然在一百招之内就赢了老子,连最擅长的使毒功夫都没用。老子口头不认输,心里却是服了,不过他那臭脾气老子可没服。”

林芑云打断他道:“哎,不是正在讲鬼手大侠吗,怎么讲到这些不相干的人?快说说鬼手大侠的事吧!”

道亦僧笑道:“小丫头就爱听大侠的故事。别急嘛,总要让我一点一点的交代清楚吧。刚才说到…哦,那唐逆风平日里骄横惯了,此时只听他说:‘鄙门上下有眼无珠,冒犯了鬼手大侠,还请鬼手大侠格外开恩,赐予解药。大侠的大恩大德,在下必涌泉相报。’说着跨前一步,便要代父亲跪下。”

“突然间‘呜’的一声,有一事物越过人群激射而出,当真疾如闪电,直向唐逆风面门射来。那唐逆风也非等闲之辈,见机奇快,当下左手猛切,正中来物,那事物来时声势浩大,却是不禁一击,立时便被打到一边,但唐逆风这一下跪之势也被这一下挡住,仓皇中不得不连退了两步方站住身子。这几下兔起鸠落,只在一瞬之间便已交了一个回合,众人都吃了一惊,以为鬼手大侠这便要动手了。谁知道定睛看去,那事物却只是一只寻常的描花香囊。唐逆风脸色惨白…哦,说起来,那小子脸色本就跟死人一样,也看不出是不是更白,倒是老子的脸已经白得不能再白了。你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小兄弟?”他见到阿柯在一旁听得傻笑,便也笑着问他。

阿柯不假思索地道:“自、自然是你已经看出他…鬼手大侠这一下并非伤人,乃是为着不让唐逆风跪下。然而力道与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虽只是小小的香囊,力道也不算大,却刚好在唐逆风将要跪下,全无回旋余地之时击来,让他不得不退。这份能耐,比之动手伤人更要难上百、百倍了,所以惊诧莫名,对吧?”

道亦僧全身一震,诧异地盯着阿柯,脸色果然变得雪白,问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竟如亲眼所见一般…啊,是了,定是你的长辈中有人当时在场,告诉你的,是不是?”

阿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林芑云自顾出神,喃喃地道:“当真如此?当真如此厉害…喂,你快接着讲呀,后来怎样了?”

道亦僧一边惊疑不定的看着阿柯,一边道:“当时在场的千余名武林中人,个个口中称赞的都是唐逆风见机快捷,避过了这致命的一击,能像老子一样看出端详的,扳着十个手指头数也嫌多了。你的这位前辈…倒也是个人物。”

林芑云急道:“快讲下去啊,鬼手大侠露了这一手,后来怎么样了嘛!”

道亦僧咳嗽两下,定了定神,接着道:“那唐逆风自己自然是知道这一下的厉害的,当下站着不动,似乎弄不清楚对方究竟意欲何为。正在这时,只听鬼手大侠的声音远远传来,说道:‘你们唐门并未有负我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先别忙着跪下,待会儿自然有你赔罪的人,在下只是替人来讨个公道罢了。’”

“大家伙这才真的相信唐门被人算计了,而且这自称鬼手大侠的人还只是替人来讨公道的。那唐门当时在江湖上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大门派了,平日里行事固然傲气,不把寻常人放在眼里,却也从未听说过唐门无缘无故害过什么人,毕竟也不能算得是邪派中的一员。大家伙心里都是暗自嘀咕,不知道这被唐门害了的是何方高人,竟能请得动这么厉害的角色前来讨债。”

“那唐逆风当下一拱手,说道:‘恕在下愚笨,不知道我唐门究竟得罪了哪位前辈高人,或是武林同道,而令大侠亲自前来讨还公道,还请大侠明示。若真是我唐门所为,在下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自然要给大侠一个交代。’这几句话,他倒还说得有板有眼的。”

“只听鬼手大侠‘哼哼’冷笑两声,说道:‘前辈高人…武林同道…在你们唐门眼里,自然也只有前辈高人才可配得上,除此之外,其他的黎民百姓便统统如野草一般。我来问你,离此三十里远,有一个易家村,只有百十来人,一年之前,是不是曾一夜之间,不论老幼妇孺,个个都身染奇症?’”

“大家伙越发听得一头雾水,本以为鬼手大侠会说出哪位高人的名号来,不料却是一个没人知道的小山村子染上了莫名其妙的怪病。难道这也与唐门有关么?即便如是,又是什么人能为这事请得动鬼手大侠?有的人便心下怀疑,是有鬼手大侠的什么亲戚在这村里,也染上疾病,唐门的人却未曾识得,没有好生伺候,以致病情加重,甚或一命呜呼,惹得鬼手大侠上门来寻晦气。”

林芑云急道:“我…鬼手大侠哪有那么无聊,定是他恰好经过该村,看到村民惨状,路见不平而已!”

道亦僧看她一眼,道:“那是自然,鬼手大侠乃至情至性的大义之士,谁要敢这么想,老子第一个拖他出来理论。只是当时人人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号,自然不知道他的为人。不瞒你说,老子当时便这么想过,后来老子为此后悔得要死,还搧了自己两嘴巴。那是后话了,你且慢慢听我讲来吧。

“却说唐逆风一听此言,浑身一震,颤声道:‘在…在下不明白大侠的意思。’鬼手大侠‘呵呵’一笑,道:‘这些不入流的寻常百姓的生死,你唐家大少爷自然是忘了。只不过我还记得清楚,说出来给你听听也好。那村子里有的人肚大如斗,经脉逆行,每日的辰时、午时、子时,全身疼痛难忍,生不如死。如果唐大少爷不明白,当可问问你自己的父亲,他这些日子来天天如斯,大概应该清楚这苦痛了。有的人四肢从指尖开始,先是长满脓疮,过不了十来天便流出脓血,接着皮肉溃烂,直至白骨。到第二个月方好,再过一月,皮肉重新长出时,又从指尖开始腐烂,如此回圈。你若听不懂,转过身便可问你的二叔滋味如何。至于其他人么,一夜之间双目失明,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全身酸软无力,骨胳似寸寸折断一般,连根手指也抬不起来,犹如活僵尸一般。你三叔就在这里,当是最好的例子。’”

他讲到这里,阿柯浑身一颤,转过头去,正看见林芑云也转过眼来,两人目光相交,眼中都不由自主的流露出惊恐之色。

道亦僧伸手拿过些柴来,一一加到火堆里,望着跳动不已的火苗出神,续道:“鬼手大侠这般徐徐道来,在场的千百个武林人士个个听得清清楚楚,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定是唐门的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这村里下毒,害得整个村子的人都染上这样的怪病,却不想落在鬼手大侠手里。鬼手大侠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将这般惨状如法炮制,施加在唐门三兄弟身上。他定是知道,以唐家的势力地位,要是这么样子找上门去,那可丝毫便宜讨不到,说不定立时反倒被栽赃陷害都有可能,于是先想办法,让唐家的三兄弟得上这病,耗上三、四个月支援不住了,不得不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自己背着证据出来,那是想赖也没处赖去,况且病得这么惨,嘿嘿,就是能赖也不敢呀。

“老子当时听着,心中是又惊又怕,不怕你笑话,冷汗都下来了——委实可怕!妳想想看——既要这般状况相同,却又不能使同一种毒,以免唐门的人自己解得了,那是不是很难?况且,若是普通人倒也罢了,要令号称天下第一毒物门派的唐门花了整整四个月时间也解不开这毒,这份使毒的手段当真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哎,如果我不是当时在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那是说什么也不相信。撇开着毒物不论,那唐门当时盛极一时,府内高手如云,他们三兄弟除了使毒是高手外,那八十四式‘裂石神掌’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何况唐门交游广泛,治病无数,平日里便有许多武林高手在府中作客,戒备森严。那唐门三兄弟又是绝足不出大门的,想要动手,就非得深入唐门不可。要这么孤身一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进去下毒,嘿嘿,武功当真可算是绝顶的高了。”

阿柯“啊”的一声,脸上露出神往不已的表情,叹道:“是…是啊,这份胆识与勇气,才真叫人佩服。”

道亦僧猛拍大腿,大声道:“谁说不是呢!小兄弟,老子这辈子,菩萨也拜过,仙君也参过,却也没瞧在眼里。独独这鬼手大侠,那是打心底里佩服的。他为一村并不认识的人,甘冒奇险,做出这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真真让人觉得了不起。老子当时便发下誓言,谁要说一句鬼手大侠的坏话,老子第一个动手跟他拼命。不过这么多年来,老子听这些人皇帝也骂了,先人也骂了,骂老子的也大有人在,却未曾听到有人骂过鬼手大侠,害得老子有的时候想打人都没处下手。”

阿柯正待再说,林芑云已一把握住他的手。阿柯只觉林芑云手像冰一般寒冷,竟不禁浑身打个寒战,听她焦急地问道:“后来呢?后来…鬼手大侠又是怎么说的?”

道亦僧摸着胡须,悠然神往,说道:“听鬼手大侠这么一说,我们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只是不知道唐门的人为何要下这般毒手,都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唐逆风。那唐逆风脸色在众目睽睽之下由青转红,又由红转青,终于向前一扑,跪倒在地,口中说道:‘这…这是在下与几位师兄弟为了…为了比试本事,不知好歹,相约在村里下的毒…’众人都是‘哦’的一声低呼。原来这唐门的人竟是如此鄙夷残忍,拿毫不相干的平民百姓做实验。当即便有不少人纷纷向唐门的人吐口水,老子抢上前去,一口又浓又大的痰吐到唐逆风脸上,那小子连眼皮也不敢抬一下,哈哈,哈哈,真他妈过瘾。

“这个时候,鬼手大侠的声音又传来,道:‘你要替你父亲叔叔顶着,那也由得你。只是这般视人命如草芥,怕你一个人扛也扛不了。’那唐逆风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两下头,说道:‘大侠明鉴,这些人虽被我们下毒,不过事后都已治好,况且…况且,我们唐门还给了他们每人五十两银子…’”

林芑云突然间怒目圆瞪,剑眉倒竖,叫道:“混帐!草菅人命固然天理难容,像这般竟以金银衡量人之性命,尤为可恨!人生来岂有贵贱之分?习武者当与习武者相斗,使毒之人也应施毒于害人之人身上,才是正道所为。以这般毒辣手段,加诸于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身上,禽兽不如!”

道亦僧霍地半跪而起,迅疾无比,身子如猫一般向前探出,右手撑地,张大了嘴,惊诧莫名地盯着林芑云。

林芑云也睁大双眼瞪着他,一脸怒容,道:“怎么?难道不对吗?”

道亦僧不答,只是呆呆地看着她,脸上神色一时三变。良久,方慢慢坐回原位去,叹息一声道:“如果你不是才十几岁,我还真以为你当时便在鬼手大侠身旁。那番说话,那语气…当真像极了鬼手大侠本人,当真像啊。小妹妹…你的长辈里有人当时在场吗,否则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林芑云一怔,心中立时如翻江倒海一般涌动起来。这故事虽然爷爷已经给她讲了多次了,但他当时并不在场,是以这番话却从未提到过。今日听到道亦僧一五一十地道来,说到唐门的残忍无耻,自然而然便义愤填膺,脱口而出,不料竟与从未谋面的父亲说得一般无二。

她激动得不能自己,全身微微颤动,道亦僧也正在感慨之中,未曾发现,只有阿柯从后面默默扶住她的肩头。

道亦僧抬头向上望去,高高的天穹上浓云卷动,一轮弯月在云中一晃,在下界亿万生灵眼中惊鸿一显,便即消失。良久,方长叹一声,说道:“像这般竟以金银衡量人之性命,尤为可恨!像这般竟以金银衡量人之性命,尤为可恨!好啊,好啊…哈哈,哈哈,哈哈…可好久没听到有人说这句话了…”说着从怀里掏出酒来,猛灌了一大口。

林芑云颤声道:“我…我也要喝。”

道亦僧一言不发,顺手将酒壶抛给林芑云。

林芑云擎酒在手,先缓缓在地上倒了一圈,心中低低呼道:“爹爹…爹爹…”跟着一仰头,也是猛灌一口。不料她从未喝过酒,这酒火辣辣的一入喉咙,顿时引得她大咳起来,向后翻倒。

阿柯大吃一惊,叫道:“林芑云!”不顾身上伤痛,扑上去扶她。

道亦僧呵呵大笑,对翻倒在地的酒壶视若无睹,口中只是喃喃地道:“好啊,哈哈…这才是真正的有德之士,我道亦僧算个屁?”

林芑云双手捂脸,躺在地上不住咳嗽,也不坐起来。阿柯轻轻扶着她肩头,一边问道:“大、大师,后来怎么样了?那…那鬼手大侠出来了吗?”

道亦僧道:“鬼手大侠这番话说出来,大家伙听在耳里,心中都是剧震。从来没有人敢这般羞辱痛骂他奶奶的唐门,从来也未有人这般当真仗义行天下的。那些个什么自称飞天大侠、山东五侠的,什么河间十三侠客、嵩山三剑侠的,你去问问他们,嗯?就算为了结义兄弟、亲戚朋友,要去跟唐门讨个说法,他敢不敢?他…他敢个屁!小兄弟,你道那唐门外一天到晚聚着成百上千的人都是要治病的么?错了,错了,老子当年去看了一圈,就只几十个人中毒而已,哈哈哈哈,你想想,要是每天都有这么多人中毒不治,唐门的就算是神仙也治不过来呀,随便一天也要翘个四、五百人,那天下不是早就安静许多了么,哈哈哈哈…这大多数人都是巴巴地跑去给唐门的拍马屁、送礼物打点的。唐家这次几个月不开门,拍马屁的人当然心中着急,人便越集越多。更有些人在外面打起几十个横幅,写着什么‘恭祝大圣大义唐门三杰福如东海’,什么‘寿与天齐’的,妈的,老子看着就恶心。”

他抹了抹被篝火烤得干燥的脸,叹一口气,接着道:“老子当年孤身一人去找唐家的晦气,你当老子真的是不要命了么?说起来惭愧,那叫少不更事,屁都不懂,不知天高地厚的便找上去。说穿了,也就是个看不惯别人比自己牛,想要讨个便宜扬名立万而已。他妈的,天下间除了鬼手大侠,还有什么人敢称侠的?”

阿柯见他似乎也喝得多了,脸上渐渐红起来,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忍不住道:“大、大师,你喝多了,不如就此休息了吧…”

道亦僧怒道:“什么?你说老子醉了?呸!老子当年和河北老酒鬼在洛阳斗酒,喝了三天三夜,两个人干了四十三坛酒,是他先趴下还是我,你小子打听打听去!这点酒还没打湿老子的嘴!你不是想听后面怎样了么,哈哈,哈哈,老子慢慢给你讲来…

“周围的武林人士皆以鄙视的眼光看着唐家的人,那唐逆风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扑在地上一动不动。只听鬼手大侠道:‘你唐门世代都是医中高手,如唐琐南老爷子,还有唐平这样的人,一生为民疾苦而奔波,救人无数,甚至不惜自残身体染上疾病,以求得到解方,那是何等的侠义之士?唐家能屹立武林百余年不倒,不正是因为这个精神么?人常说富贵之家,三代而竭,没想到唐老爷子自己的儿子便已做出这样的事来,抛弃医术医德,竟以使毒而求名闻于天下,真真是要羞杀唐家先祖了!你自己问问在场的这些武林同道,他们当真是敬仰你唐家才来此地的么?哼哼,若是人人都怕一夜之间死得不明不白,你唐家这扇大门,与阎罗殿前的鬼门又有何区别。’

“这番话简直说到大伙心里去了。谁他妈想犯贱,有事没事跑来这里像当龟孙子一样伺候唐家,连个门房都可对你吆三喝四的?顿时便有数百人同声喝起采来。唐家的人一个个低着脑袋,第一次尝到当龟孙子的滋味。你是没见到,小兄弟,那场景如今的江湖人士谈起来,仍是津津乐道的。哈哈,老子就挤在唐逆风那小子身边,笑得最大声,气死那小子,哈哈,哈哈!”

道亦僧脸色越来越红,仿佛又回到当初那激动人心的场面中,以手捻须,两只小眼眯成一条线,说道:“正在此时,那唐逆风转过身子,向唐家三兄弟拜了两拜,又转过来,跪在地上,朗声道:‘诚如大侠所言,在下瞒着家父与同门,私自做下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来,实在无颜再立于世间。但家父与两位叔叔却不知情,逆风垦请鬼手大侠,且让逆风一人承担,还天下一个公道。’说完向着南面拜了下去,等他直起身时,寒光一闪,手中已握住一把极薄的匕首,便向自己胸前刺去。

“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唐门的人固然惊慌,周围的武林同道们也呼喊起来,几个隔得近的人急向他扑去,想要抢下匕首。那唐逆风早料到有人会来阻止,刀子插向胸口的同时向前扑倒,只听‘哧’的一声轻响,刀子透胸而过,鲜血狂喷,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了。说起来,那唐逆风也算一条汉子,要死就要死个痛快,不像有些人,他妈的,刀子往自己脖子上划去,隔着十七八丈的人慢慢走过去也能把刀子抢下来,装腔作势,根本就是小媳妇上吊那一套。

“唐门的人顿时哭天抢地的涌上来,抢回唐逆风的尸首。大家伙见到这小子这么硬气,倒也无话可说,纷纷让出一条道来。唐家那三个老不死的家伙见此情景,身子骨本来就只剩半条了,哪里还禁得这般折腾,顿时昏死过去,被唐门的人一道抬着进去了。这一番惨烈变故就发生在转瞬之间,前一个时辰还是江湖第一门的唐家,在鬼手大侠面前几乎不堪一击,顷刻间便落得这般下场,大家心中都是禁不住的怦怦乱跳。你说,小兄弟,这般惊险诡异的事,换了是你,若不是亲眼所见,会相信吗?”

见阿柯老老实实点点头,道亦僧得意不已,拍着胸口道:“老子是见到了,你小子没福气,哈哈,嗯…正当唐门的人纷纷逃回,想要关上大门时,突然间围观的人群后面一阵骚动,人们忙不迭地向两边挤去,让出一条道来,有不少人准备不及被撞到踩到,却无一人发出声音。老子心头剧跳,往后看去,只见一个三十几岁的人正自人群让出的道上慢慢走来。那人长着一张瘦长的脸,脸色苍白,好像长年没有出门见过阳光似的;一绺半寸长的青须,一对剑眉,看上去不怒自威。他穿一身洗得有些脱色的青衣,毫尘不染,并无一件兵刃伴身,双手懒懒地背在背后,但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潇洒自如的气势,将周围那一干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所谓武林人士统统比了下去——原来是鬼手大侠来了!”

篝火中一根木柴突然啪的一声爆裂开来,一大团火苗顿时翻滚着随着烟雾冲上天。林芑云模糊地叫一声,坐起身来,似乎吃惊的望着火苗。不知道是兴奋过度还是喝醉了酒,透过跳动的火舌,道亦僧见到她的整张脸红通通的,有如光鲜的苹果一样娇媚动人。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眶里却已满是泪水,一对剑眉微微皱着,小嘴紧紧抿在一起,看着火焰发呆。道亦僧只觉这张脸,这神情,眼前这场景说不出的熟悉…

霎时之间,仿若时间倒流,早已逝去的情景骤然出现:自己仍是当年那个初出江湖、年轻气盛的和尚智厉,鬼手大侠正站在面前,怔怔地瞧着唐家的大门,剑眉微敛,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

道亦僧全身猛地一颤,从头到脚机伶打了个冷战,顿时如临冰窖一般。他大惊之下,往后坐倒,颤声叫道:“你…你是谁?”

林芑云声音如风般飘忽:“我…我是林芑云啊。大师,你怎么了?”

道亦僧叫道:“不…不对!你…你是鬼手大侠什么人?”

林芑云慢慢抬起头来,两行泪水已夺眶而出,却嘴角含笑,柔声道:“鬼手大侠…鬼手大侠…他于我有性命之恩,小女子这一生也是报答不了的。只可惜他早已…不知所踪,我欲见上一面而不可得,实在是毕生最大的憾事。小女子今日能有幸听到大师讲起他老人家的事迹,真是作梦也没想到,心中感慨,不觉失礼了,大师勿怪。”

道亦僧瞪视林芑云半晌,终于摇摇头,道:“哦…是我弄错了。咳咳…姑娘这脸看着面熟,倒像是一位故人…”他口中虽如此说,仍是惊异不定,却也不好再追问下去,重又坐了回来,眼睛上下乱晃,不住打量她。

阿柯在一旁道:“大师,你、你接着说呀,那鬼手大侠走上来干什么?”

道亦僧稳了稳心神,重又望向篝火,道:“那鬼手大侠走上前来,大家伙以为他要公然挑战唐门了,心中除了七分惊惶,倒也有三分兴奋,想看看鬼手大侠在这般情形下,究竟要如何出手。谁知道鬼手大侠走到唐家大门口却停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轻轻放在门槛上,朗声道:‘在下本欲为易家村八十四位村民讨还一个公道,未曾料到唐公子如此耿直,竟以性命还赠。在下未及出手,心中实在惭愧得紧。这是在下配制的解药,上面已写明了用法,依法炮制,二十一天为一个疗程,大庄主与二庄主的病便可治好。三庄主这几个月来经脉萎缩,机体虚弱,除了服食这剂解药外,还需另有内力深厚者帮忙在每日子时运行大周天三次,方可痊愈。贵门高手众多,在下也不用献丑了,切切为念。’

他停了一停,又道:‘但就事而论,若日后唐家的人不知收敛,仍要做出这等残忍的事情来,在下纵使身在天涯海角,也必有计较,这手印便是凭证!’说完这番话,鬼手大侠走下台阶,来到大门口的两只白玉狮子前,伸出右手,在上面各轻轻按了一把,随即仰天长笑,转身便走。他来得突然,去得更是神速,贫僧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刚想着要上前跟鬼手大侠说几句话,让他也带我去见见世面,没想到鬼手大侠身子左晃右闪,也不知用的什么方法,人群这么密密麻麻的挤着,竟给他轻易便穿了过去,真是形如鬼魅,我连衣角也没摸上一下。霎时间只听他笑声激越,声震云霄,久久不息,人却已去得无影无踪了。哎,这般身手气概,当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谁人能比得上?”说着连连叹气,摇头不已。

他说到鬼手大侠时,自然而然不再称老子,只以当年见到鬼手大侠时的和尚身份自称。

阿柯道:“那…那么,那两尊狮子怎么样了?什么手印?”

道亦僧瞧他一眼,道:“小兄弟,你倒是心细。待鬼手大侠去得远了,声音渐渐消失之时,有几个好事之徒上前去看那对狮子,不料其中一人的手刚刚碰到狮子,那狮子突然发出‘格格格’的断裂之声,跟着从头到脚裂成了数十段,崩落下来。原来鬼手大侠这么轻轻按了一下,竟已将狮子完全击碎,只是劲道控制得恰到好处,看上去仍是完整的,到此刻被人一碰才彻底裂开。更惊人的是,待得烟尘散尽,只见地上散落的碎石中,有一块手掌模样的石头,本是白色的玉石表面已变得漆黑,正是当时鬼手大侠手按的地方。原来他说的手印,便是这个意思。

“众人都是大惊,议论纷纷,都道这份出神入化的功力,天下间能达到的人可没几个。没想到鬼手大侠使毒治病的本领已是这般厉害了,武功还如此高超,当真匪夷所思。哎,错了,错了,其实鬼手大侠最出众的还是他那嫉恶如仇、敢作敢为的大侠本色,什么武功啊医术啊相比之下统统都只是皮毛而已。这些个家伙就只知道使刀弄枪,除了四肢健壮外,脑子里根本如豆腐渣一般,哪里知道侠义的本意,呸!”

道亦僧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摸了摸胡子,接着又长叹一声,道:“可惜贫僧只见到鬼手大侠这么一面,竟不能追随他老人家行侠天下,真是终身之憾事。听说这以后,鬼手大侠还做了好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化解了几家世仇之间的恩怨,连当时威震武林的‘飞云枪’、‘河间三煞’、‘青山四鬼’这样厉害的角色也被鬼手大侠一一除掉,成为江湖上人人敬仰的传奇人物。三年之后,鬼手大侠只身远赴滇南一带,为那里受瘟疫所害的人治病去了。自那以后,江湖中人就再也没有人见到他老人家,唐门也闭门谢客,天下第一门派从此便渐渐淡出江湖。哎,他老人家是生是死,这十几年,已成了江湖中最大的悬念了。”

话讲到这里,道亦僧面色苍白,神色萎顿,仿佛突然间老了十几岁一般,望着篝火发楞。一时间,三人都没有说话,呆呆地望着跳跃的火舌,遥想鬼手大侠当年天马行空般的豪然壮举,不禁神往。

过了好一阵,阿柯用力搅动汤勺,仍是一无所获,终于叹了口气,放弃了再找到东西吃的希望。他舔舔嘴唇,问道:“那、那鬼手大侠已经失踪十多年了,如今江湖上,使、使毒的高手还有哪些人呢?”

道亦僧一怔,回过神来,道:“这个…自从鬼手大侠失踪,四川唐门淡出江湖之后,使毒的人是越来越少了,所谓高手那更是寥寥无几。嗯,算起来,应只有两个人值得一提,一个是近来名气很大的鬼婆婆,另一个则是赫赫有名的天绝老人。”

阿柯道:“鬼婆婆?那是、是不是很老?”

道亦僧道:“也不能说她老,事实上没有人知道她的真正年龄,甚至没人真正见过她的面貌。此人自称是睦州青溪人,自命‘散香真人’,最是心狠手辣,做的事也在正邪之间,并无定数。据说前年山西辽远镖局一百三十余口人的灭门惨案便是她做的。有的人传言她是当年唐门的传人,是真是假无从考证,但江湖中人对她是又恨又怕,所以便唤她做鬼婆婆。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地方,是她除了有一身惊人的使毒功夫外,更擅长易容之术。”

阿柯“啊”的一下叫出声来,道:“易、易容之术?那…那是不是就是可以将脸变来变去的本事?”

道亦僧道:“是啊,听说这是从西域传来的一种邪术,可以利用类似皮一样的东西变幻模样,真假难辨,最是让人防不甚防。小兄弟,你见过吗?”

阿柯道:“我、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易容之术,只是…只是她倒常常变幻模样出现…”

道亦僧道:“她?她是谁?你认识的这位朋友,难道就是鬼婆婆吗?”

阿柯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她、她只比我大一、两岁,但是却很会使心计,诡计多端…哎,她对我很好,我不该这般说她的。”

道亦僧道:“小兄弟,江湖险恶,可不是闹着玩的。别人对你好,很可能已经架了一把刀在你脖子上了。就拿鬼婆婆来说吧,有人传言她是一个独眼的老婆婆,相貌丑陋,行为诡异,常常杀人于无形之中,凡她路过的地方,多有灭门惨案;又有的人却说她是一个二八姑娘,长得如天仙一般美貌,最是温柔体贴,即便见到不相干的人有病痛苦难,也会立即尽力帮救,陕西一带甚至有的村庄专为她立有祠堂,年年供奉。这两个看上去毫不相干的人,却都自称‘散香真人’,而且一个在此处出现时,另一个便消声匿迹,你说这奇怪不奇怪?所以江湖上人都传言鬼婆婆擅长易容之术,倒也并非空穴来风。”

林芑云渐渐从思念父亲的情怀中恢复过来,听到他俩说到鬼婆婆,插入道:“鬼婆婆么?我也听说过的。不过我曾经听爷爷说,此人下毒功夫并非一流,而且武功也定是不怎么高明,否则又何必这般装神弄鬼的呢?”

阿柯问道:“会易容之术,便是装神弄鬼吗?”

林芑云不屑地道:“那是自然。若是真的功夫很好,还需要这般躲躲藏藏,掩人耳目吗?”说完哼的一声。

阿柯心中却是另一番想法。他天生性子软弱,最不愿与人争斗,遇到事情能躲便躲,能让便让,只求图个清静。然而自小伯伯与母亲便逼他走上习武这条路,要他去做一件大事。他虽是刻苦练剑,其实心底里只想走得远远的,最好躲到一处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无牵无挂地过日子。现在听说有这么一种易容之术,可以任意变幻模样,让谁也认不出来,不由得心驰神往,巴不得自己也会这么一手,那可真是天下最好的事了。由此又想到那位鬼婆婆,顿时将她视为志同道合之人,心中激动,恨不得立刻就见到这位传奇人物,到时候该怎生想个法子,学个一两招?

阿柯满脸期待之色,心中不住盘算该如何学到这项本事。林芑云可没注意到他,问道亦僧道:“此人不必提了。你刚才说的那位天绝老人,可是江湖上传言的号称‘一剑定天南’的玄一道长?”

道亦僧道:“可不是吗!说起来,此人若论起武功修为来,只怕还在鬼手大侠之上。他的‘若光剑’号称天下无双,嘿嘿,那可不是吹的。”

林芑云道:“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我听爷爷说过,好像他在三十岁前都不曾习武?”

道亦僧道:“那是,此人真是一位绝顶聪明之人。他三十岁之前,一直在衡山道观里修行,每日只是颂经做法,根本不会一点武功,更别说使毒了。在他三十岁生日那天,一个与他生死之交的朋友,带着妻子女儿前来见他。两人十几年未曾见面,见面自然是欢喜异常。当晚月朗星稀,俩人便携手到后山观月,彻夜长谈,兴犹未尽。不料当天晚上,他那朋友的仇家便找上门来,未寻到那朋友,竟将他妻子女儿奸杀在道观里,又将道观中其他五十几个道士一古脑全都杀死,斩断手脚,抛尸荒野,手段极其残忍。第二天中午时,两人回到道观中,那朋友见妻女惨死,当时只向玄一道长老人说了‘报仇’两个字,便抱着妻女的尸首跳下万丈山崖。玄一道长老人狂怒之下,自己斩了一根手指,立誓要报此血海深仇。

“他也真是厉害,说到做到,和尚我不佩服都不行。自立誓之日起,仅用了三年时间,便练成了一身惊人的武功,找上仇家的门去。那仇家在当时也是赫赫有名的一个大门派,内中高手少说也有四五十个,加上其余门徒,总也有两、三百人罢。天绝老人就这么一人一剑走进门去,杀了足足三天三夜,从大门洞里流出来的血据说将整条街都染红了。街上的人个个心惊肉跳,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外面就只听见兵刃相交的打斗声一直持续着,刚开始声势震天的吼声却一再弱下去,到最后几乎就听不到人声了。间或传来一两声打斗声,总是伴随着人的惨叫。直到第四天早上,终于无声无息了。晌午的时候,大门洞开,走出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提着一柄满是缺口的断剑。那人出得门来,呆呆地望着一众惊慌失措的百姓,过了半天,突然仰天长叹,随即在墙上用血写上‘天绝’两个大字,这才转身离去。人们涌进去看时,只见该大院里上上下下几乎已被鲜血和人的尸体覆盖,总共二百八十四名习武之人全都毙命,那惨状真是不忍目睹。在一处阁楼里,有四十多个妇孺孩童躲在里面瑟瑟发抖,倒是毫发未损。从此之后,江湖上便又多了一位绝世高人,自称‘天绝’。这个‘一剑定天南’的称号,不是假的吧。”

林芑云忍不住道:“这…这人如此残忍,灭人满门,虽是替人复仇,未免也太过残忍了。还号称乃上天绝之,太过狂妄了吧?”

道亦僧道:“这你就不懂了——那玄一道长盛怒之下,冲入门去,眼前所见都是提刀子跟他拼命的人,那种情况下怎可能不拼尽全力厮杀?小丫头,你是没见过什么叫杀红了眼,我可是见过不少。真的处于乱军之中,杀红了眼,什么人站你面前,你都会当他是敌人,什么道义呀良心呀,统统是他妈狗屁,提起刀子乱砍才是真道理。你要有一丝迟疑,立刻就被人剁成肉泥了。那玄一道长进去后杀得兴起,偏偏那门派里的人也是个个硬气,两边都是下定决心,除了你死便是我活,没第二条路可走。这么硬拼下来,自然是杀了个干干净净。幸亏玄一道长还有最后一点理智,找到那群孤儿寡母时没有狂性大发,将她们也杀个精光。他一走出大门,见到满地的鲜血,顿时便后悔了,是以在墙上写上‘天绝’两个字。这个天绝可不是指别人,正是他诅咒自己的。他后来自己书了‘嗜血成狂,天命绝之’八个大字,始终挂在卧室里,日日都在反省这件事。”

林芑云恍然大悟,叹道:“原来如此…人的善恶,原也就在一念之间而已。只是…他怎么又成了使毒高手了?”

道亦僧一拍大腿道:“小丫头,你这话说对了。善恶只在一念间,只不过那之后的分别可就差远了。天绝老人经此一战后,心灰意冷,只觉世间事,至为难办者,就是化解自己的怨恨。他便重新回到道观中,从此不再行走江湖。这号的人物闲下来,不找点事做,岂不是要活活闷死?他开始修炼轻功,过不多久,便与‘海湖帮’帮主陈锁南、少林方丈智得长老号称天下轻功前三位;修炼内力,现在与湖南的‘盖山派’掌门刘风力、少林方丈智得长老、华山青枫道长并列当世四大高手;他的剑术大家都见识了,据说自三十三岁成名起,到四十三岁只败过一战,之后再无败绩,当可与少林方丈智得长老、华山青玉道长——就是那个青枫道长的师兄——并称三绝。嘿嘿,说来好笑,这剑术、轻功、内力三样,总有个少林方丈智得长老与他并驾齐驱,且论到德行,江湖上的口碑还远在天绝之上。这智得长老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了。天绝老人偏偏越老越不服气,思前想后,终于让他想到一个法子。你猜怎么着?他深入苗疆不毛之地五年,不知道在哪里学了一身使毒用蛊的本事回来,自称‘一剑三绝’。智得长老乃得道高僧,当然不会像他一般也去学什么使毒的方法,便这样被天绝老人比了下去。哈哈,哈哈,这老小子,倒是蛮会打主意。”

阿柯顿时又对这位天绝老人神往不已,叹道:“好,真好!又、又会使剑,打不赢,轻功好可以逃掉。实在逃、逃不了,还可以使毒。哎呀,真…真好!比鬼手大侠还厉害!”

林芑云狠狠瞪他一眼,长袖盖着的左手在下面偷偷使劲一拧阿柯的腿。阿柯“啊”的一声惊呼,这才明白犯了林大小姐的忌讳,但此时改口已然不及,只得苦着脸补充道:“都、都厉害…”

道亦僧也瞪他一眼,很不以为然地道:“什么厉害?他的修为虽然称得上高深莫测,却始终跳不出自己的圈子,不顾念天下受苦苍生,不能实践侠义之道,只知道待在那道观里坐井观天,在老子看来,终究与鬼手大侠差了老大一截。”

三人谈论了半天,不知不觉间夜已经深了。一干丫头们早已在树洞里相拥而眠,叮叮当当两人收拾好东西,也在树洞外睡了。

阿柯重伤后身子虚弱,要不是道亦僧讲的故事好听,且又有东西吃,早就睡去了,挨到此时已是困极,眼皮如有千斤重,使劲睁也睁不开,便闭了眼垂着头听。耳边道亦僧与林芑云东拉西扯的谈话犹如催眠一般,终于支援不住,身子一歪,倒在火堆边沉沉睡去。

林芑云下午才睡了一场,到现在脑子还清醒得很,况且她本来就对这些江湖传奇甚感兴趣,加上道亦僧巧舌如簧,添油加醋,说得眉飞色舞,她也听得兴高采烈。突然间身边传来轻微的鼾声,转头一看,才发现阿柯蜷在自己脚边,早已睡着。

林芑云伸手轻轻摸摸他的头,对道亦僧道:“大和尚,劳驾你到车上替我拿两件衣服来,就在车前的包袱里。”

待道亦僧取来衣服,林芑云轻手轻脚的给阿柯盖上,一边道:“真是的,自己身上有伤也不管,随便找个地方就睡了…”

道亦僧看着林芑云与阿柯,突然道:“这位小兄弟…并非你的亲哥哥吧?”

林芑云一怔。不知怎的,自从下午听叮叮说了那番话以来,她对道亦僧自然而然已产生信任之感,觉得此人虽是说话粗鲁,行事笨拙,但却是位值得尊敬的长辈。当下略一迟疑,点头道:“不错,阿柯…并不是我大哥。”便将自己如何与阿柯相遇、相识,又为何一起搭档同行的事说了一遍,只省去了自己的身世部分,以及自己与阿柯之间的生死约定。

道亦僧点点头,道:“你二人能在患难之中这般相遇,也算异数。或者,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只是如今你脚不方便,小兄弟又身受重伤,无论如何都是不便的。我们也正要赶往洛阳,如不嫌弃我们这些流浪之人,明日便一道同行,路途上端水送饭,好歹有个照应。”

林芑云感激的点点头,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道亦僧道:“你也别说谢我的话,今日救了我女儿,这看病拿方的钱我还没给呢,大家就此扯平,岂不是好?嗯…只是这位小兄弟,剑法当真不简单,不知道是什么来路…”

林芑云惊异地道:“他剑法很好吗?我看不出来呀。这家伙一天到晚笨手苯脚的,老做蠢事,怎么可能会什么剑法?啊…是了,大和尚,你自己躲不过阿柯那一下,便想这般说说,即便天下英雄都知道了,也不至于笑话你,是不是?”

道亦僧眉头紧皱,说道:“不是,不是…笑话?老子横行天下,屁股后面跟了这么大一串丫头,还不怕人笑话呢。不是那样,你小丫头不懂武功,不明白。刚才老子去买药的时候,一肚子不服气,一路上就在想这一下怎么就躲不过去,难道是老子速度真慢了不成?”

林芑云见他神情严肃,不像开玩笑,不禁收起小窥之心,道:“那你想出原因来了?”

道亦僧拍手道:“不错,我想出来了!他妈的,这一下看似手法简单明了,其实真是厉害至极的一招,我想了好久才明白。这一下根本与速度无关,就算我再快十倍,恐怕也同样挡不住。我这么说你不明白吧…那,这么跟你说吧,武功练得越高,越是体会得到,其实所谓速度快与不快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招所击的位置、时机,只要把握好这两个因素,在对方至弱至慢的一瞬间击出,那便是快得不能再快的招数了。这小兄弟今日刺我的那一下,无论位置、时机,简直都天衣无缝,别说是他了,就算换了小丫头你来,只要按准这个方向,把握老子手肘前伸的时机,说不定也是同样的结果。厉害,真他妈厉害…”说着啧啧连声,称赞不已。

林芑云看着阿柯,喃喃地道:“真这么厉害?那…那他怎么从车上掉下来,也会摔得爬不起来?”

道亦僧搔头道:“这一点很是奇怪,我看这小兄弟,除了剑法惊人外,其余如内力、轻功几乎叫做没有,看他吃饭时的动作,估计简单的拳脚功夫也不会,当真让人想不通…你说这教他剑法的人,难道自始至终只教剑法,其他的一律不管?难道他不知道,只会一种武功,就像独脚走路一样,比之一点都不会反而更加危险么?喂,小丫头,难道你平日里,就一点端详都看不出来?”

林芑云转过头来,一脸苦相,道:“哪里看出来过?今日若不是你说,我还当他是个小混混呢。大和尚,你…你到底说的是真是假?”

道亦僧一跺脚,怒道:“你当老子输成这样了,还有心思开玩笑不成?”

林芑云见他声音甚大,似是动了真怒,忙做个噤声的手势,向叮叮当当睡觉的方向一指,道亦僧立时噤声,然而仍是愤怒的看着林芑云。

林芑云叹一口气,瞧着阿柯的眼中一片迷惑之色,轻声道:“算你大和尚眼光准罢…只是他怎么一直瞒着我呢?哎,我周围怎么都是些古怪的人?可怜我一个纤弱小女子,身有残疾,行走江湖之上,还这般一直身陷危险之中,尚不自觉…”

道亦僧“噗哧”一声笑出来,走过来蹲在林芑云身旁,摇头叹道:“你身陷危险之中?妳是弱小女子?你这鬼灵精怪的丫头,谁有你算得刻毒?老子这样的人,论起聪明来,也算是江湖上有名的了,不照样被你当猴耍?我看这小子剑法虽是好的,脑袋也不算笨,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做事一塌糊涂,况且又对你信任有加。这样的小毛头在你林大小姐眼里,还算根菜?”

林芑云“呸”的一声,脸上飞红,嗔道:“我哪有那般精灵?哎呀,大和尚,已经这么晚了,睡你的觉去吧!”伸手作势猛推道亦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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