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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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路亭台九曲,每一曲处叠石为隅,湖冰湛青似散寒烟,沿湖嘉木成环,时而见梧桐叶尽,时而见青松傲雪,两人一路闲聊,当走到一座八角亭后的拱桥前,大片花色层叠的梅林呈现眼前,似千树万树,花发如海,玄阑不禁赞叹出声。

  “蔚然兄这梅开得当真好极。”

  阮洗玉指了指梅林深处,“更好的还在那边。”

  “二公子!”忽地后方远远传来一声叫唤。

  两人顿时回首。

  一名小厮快跑过来,满脸急色,停在两人跟前喘气。

  “何事如此慌张失礼。”阮洗玉轻斥。

  “回二公子,小公子与六皇子打双陆,押了一樽寿山石作赌筹,却是输了,偏巧六皇子府上来人,说宫中有人到了六皇子府中,催他赶紧回去,眼下六皇子急着要走,可奴才们翻遍了珍玩阁也没寻到寿山石,六皇子不依了,说小公子诓他,小公子便也急了,赌咒发誓说诓他不是人,这不让奴才来找二公子回去,赶紧寻出那石头交给六皇子好让他回府。”

  玄阑听了失笑出声。

  “蔚然兄你便回去看看,晚了我怕那俩顽童要打起来。”

  阮洗玉想想,就算打不起来,以小弟那样缺根筋的直率莽撞,不懂人情世故,万一犟起来得罪了六皇子,也是件麻烦事,当下便对玄阑作一拱揖。

  “王爷从这一路往下,穿过梅林会看见一堵围墙,墙上有道门,走过去就能见到那几株珍品梅花,平日那门是锁着的,昨夜三梅次第开尽,小官今晨去赏过一回,那门如今便还开着,王爷先请自便,小官去去就回,暂且失陪了。”

  说完他揖着手后退两步,转身偕小厮匆匆回去。

  玄阑面犹带笑,依阮洗玉所言,行过前方拱桥,踏上一条甬石路,许是近些日子苑里没有迎客,这一带鲜有人至,甬石上的雪花没有扫开,积着薄薄一层,消弭了足履细声。

  他在梅林中穿行,分花拂叶,约香于襟。

  走到尽头,果然看见一堵青砖绿瓦的围墙,在圆形门拱上端,嵌着一块完整的四方形墨色石料,雕着如意纹和“倾慧园”三字,对开的门扇一面敞着,一面半为虚掩,门后积雪比这边厚了不知多少,照眼洁净无暇,想是吹雪以来不曾扫过,残雪未消,又夜雪初积。

  原来苑后还有别苑,两者里外毗连,在这无人知晓的幽僻处。

  难怪会令平仲遍寻不着。

  玄阑踱到门前,然后轻然怔住。

  

☆、十二章

    在半开的园门后面,右边茫茫雪地上,数不清疏落有致的诸色梅花吐蕊绽放,放眼几疑望不见尽头,比来时的路上繁盛不知几许,大片梅树沿着石径一路栽到园池亭阶,遇着积冰成堑,才嘎然止住磅礴的花海侵势,与满池凛冰对岸的远林霁景、寒浸天碧遥相呼应。

  与这片连天花潮相比,左侧辟出的空地上,惟只三株独秀。

  虽只寥寥三棵梅树,却不会让人觉得零落孤清,但见大片空白的雪地上方,虬枝向天际肆意伸展,或曲张,或斜错,或横探,如托起日出月落,划破云开星殒,枝头上花浪璀璨密浓,色奇香绝,三株互为衬倚,自成一格天地,竟是比一整园梅林更夺人心魄。

  玄阑定睛细看,东面那株花白如雪,重瓣锦簇,奇特之处是花瓣底部洒有宫粉色的细丝,如栩栩地描了金线;朝西那株色如凝脂蜜蜡,形若素心磬口,浓香馥郁不能匹敌;南面那株至为世珍,紫绛萼,红绡瓣,金丝蕊,合三绝而成王者风范,此花开处百花寂灭。

  寻常人不是学圃梅士,许只知其好看,而不知其名堂,玄阑却是掠眼即晓。

  一株侍月缠星,一株香破魂梦,一株万象无声。

  除了大光国寺净舍里的那株千龙汇首,世间再无梅能出其右。

  这三株珍品梅树,两两之间相隔约莫丈半远,栽成三角抱合之势,居中大片雪地,宛如琼台玉璧,雪地上方凭空悬着一张青网,似是从渔网上裁下美人榻那般大的一阙,两端四角系着长长的草绳,分别绑在侍月缠星和香破魂梦的桠角上,将那青网悬吊在半空中。

  青网后摆着一个高颈梅瓶、一张齐腰高的茶几及一把脚凳。

  名贵的貂毛大氅满铺过整张网内,从网沿两边垂下数寸,氅里窝着一具柔软身子,以背朝玄阑的睡姿侧卧着,身上密实地盖着件披风,毛氅和披风皆纯白如雪,上下将她蜷裹在内,融入交相辉映的雪色中,乍眼看去,她似被雪野覆没,与天地浑成一体。

  不意她动了动,青网为之一晃,身上披风滑落,檀嫣色外裳半露出来,肩形纤巧迷人,原来是一手枕在云鬟雾鬓下,掌心握着取暖的小金球,另一手执着书卷看得入迷。

  过了会儿她半探起身,柔美身段纤毫毕现,束帛下腰肢细得不盈一握,目不转睛地将书搁在氅沿,以握着金球的手肘相压,腾出另一只手攀向旁边茶几,几上一个盛有大半碗水的莲形注碗搁在小火炉上煨着,碗里温着一把细颈酒注子,她摸索着执起注子,斟了半杯,小抿入唇,来回间嫣色绣纹袖口荡动,藏在袖中皓白纤细的雪腕若隐若现地惹眼。

  轻抿几口梅子酒暖了暖身,她搁下杯子,窝回大氅里,一张堪比万象无声令百花寂灭的清灵侧面,高贵绝尘,玉质天然,下一瞬被拉至头顶的雪白披风覆了过去。

  微风挟寒拂过梢头,吹落片片花瓣,半空暗香似萦入梦,弥久不散。

  玄阑心底动念,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果然是……艳绝五界伦常。

  那惊鸿一瞥的美貌,久久停留在他的意绪中,他今日误打误撞,竟在无意间遇见一株绝世净梅最好的时光,与天地同秀,与盈雪分辉,自得其乐,无拘无碍地绽放。

  阮凤池在“五”字之后咽回嘴里的下一个是“妹”字。

  阮府珍养在别苑深闺,多年来不为外人所识晓的阮五小姐。

  若非蔺文道当日随口说了句,五品以上官家小姐的画像,十之八-九已呈至他府中,他几乎便忘了,冬至宴那天曾有人托病缺席,当日她不在座,第一批美人图自是少了她,德妃又一贯自恃身份,绝不会纡尊降贵,专为某名臣工之女去劳师动众单独补画,而这位托病之人,连冬至节都不愿现身,更不可能巴巴地自觉奉上相貌图,想必只乐得德妃不闻不问。

  至于最近那批画像,主要收罗四五品官员家中的女儿,会有她才是怪事。

  她就这样无巧不巧成了漏网之鱼。

  阮五小姐一不出席皇帝亲临选媳的冬至宴,二不呈献相貌图,往大里说是犯上也不为过,倘要深究起来,阮居正难辞其咎,之所以稍早前,阮氏兄弟避讳在他的面前提及她。

  只不过……阮洗玉明明说阮夫人病重,何以这二子一女都在别苑?

  三名亲生子女,没一个在母亲身边尽孝,惟独是阮居正脱不得身?这似乎不合常理,想到这一点,玄阑刹时醒悟,无关乎阮夫人患疾与否,阮居正分明是不愿现身与他相见……对他避嫌避到不顾待客礼数,必然事出有因,想来想去,似乎只有一种可能……

  “小姐,你还要看多久?奴婢冻得快不行了。”

  一句迷迷糊糊的问话打破了他的思绪以及四周的宁静。

  “啊,和云你怎么还在?我以为你早回去了。”

  “小姐看书看得入迷,奴婢不敢打搅,才刚在树下盹着,给冻醒过来。”

  “你快回去吧,别久坐受凉了,这里梅香得很,闻着心舒意顺,我再待一会。”青网里的人儿应道,翻过身来,继续蜷作一团,眸光似粘在了书上片刻移不开。

  玄阑无声无息的眸光,落在她带笑的半翘唇畔,亦不曾或移。

  “看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又不能帮小姐找到如意郎君,还不如到二公子那厢去,偷偷瞧一眼那位五皇子,外头都说他是束阳国最好看的男子,小姐当真一点不好奇么?”

  “我又不想这么早嫁人,有什么可好奇的?”

  “小姐你都十七了!哪里还早?!别家的小姐还没到你这岁数就已经抱娃了好不好!二公子最近忙前忙后,邀了一批又一批什么前途无量的朝中同僚,誉满京城的才子俊秀过来赏梅,不就是想为小姐寻一门好亲事么?结果小姐倒好,前些日子不但命人把后园门锁了,还每次不是躲到怀远驿就是静元观,连瞄也不去瞄一眼那些人。”

  “姻缘天注定,有什么好特意去寻的,况且我也不能抢在四姐前头先出阁。”

  “说起来奴婢真想不通,五皇子选妃的冬至宴小姐一句不想去,大人就由得你不去,相貌图一句不想交,大人就为你找籍口推脱不交,只顺着宫里的意思让四小姐顶上了事,这次命二公子为你选夫婿,相的也多是家世中等的子弟,大人就不想小姐嫁得好一点么?”

  “你真以为爹是迁就我,凡事都顺着我的意么?其实是爹心里比谁都清楚,我家父兄三人在朝为官,圣眷之隆一时无两,二哥的步步高升这当下还没多大影响,反倒是大哥,他在军中的表现平平无奇也就罢了,偏又极为出色,照这般下去……总而言之,五皇子纵有千万般好,今生与我也是无缘,我若随了他,怕不会日后为阮氏一门招来横祸。”

  “奴婢怎地听不明白。”

  静立门后的玄阑却是心中一动。

  他想起阮凤池的言辞闪烁,阮洗玉的诸多掩饰,甚至直接将阮明珰逐走,审慎到连庶出妹子也不愿为他引见,种种迹象无不表明,阮居正有多不希望与他扯上翁婿关系。

  转念又想到,放眼朝中,左相梁丘的女儿已许配给玄成,若论他府上五皇子妃的人选,还有谁比右相之女更具资格?宫中送来的两批画像,分明出自父皇默许,但惟独都遗漏了眼前这名美貌绝伦极易让人钟情的女子……难保不是父皇也暗存着隔绝之心。

  阮居正藏女不示,正合皇帝心意,君臣俩默契无间,原来竟是这样么?

  作者有话要说:【引用出处】2013/07/091、在第一章里提到的“此尤物非彼尤物,我指的那一样,有位石湖居士曾特地为其作谱,在文序里写道,称之为尤物,无论智愚贤不肖,世间莫敢有异议。”——出自宋代范成大《梅谱》:“梅,天下尤物,无问智贤愚不肖,莫敢有异议。”2、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出自元代王冕《白梅》。

☆、十三章

    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青网里的人儿悠然道:

  “我这么和你说,以爹的才华抱负,要是全力施展,遇着当今圣上这等明君,爹早几年就该抢先梁丘一步拜相了,可爹入朝以来,一直甘作平庸,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若非皇上慧眼识珠,这回的右相还提不到他呢,你想啊,爹这般如履薄冰为着什么?”

  还不是怕满招损了。

  “这些朝堂之事,小姐说再多奴婢也是听不大懂,奴婢就只知道,便是那五皇子没了希望,其余高官重臣、皇亲国戚的子弟,也是一点想头都没有么?”

  “你说的那种权贵联姻,放在昌平盛世自然是好,可如今情况特殊,宫中太子未立,朝局未定,也不知将来会是哪位皇子继承大统,须知一朝天子一朝臣,万一现在选中的大亲家,到最后却发现在党争上站错了边,要被新帝贬谪出京,到那时,我家将会无可避免受到波及。”

  她如今得以逍遥世外,无非仗着父兄的庇护,倘使父亲受亲家之累在官场倒下,她的快活日子也就到头了,莫不如打一开始便不考虑门当户对,选个才能不低但现下职位低些,远离权力核心,既触动不了朝廷盘根错节的厉害关系,也不会受朝局变化多少影响的青年才俊来得稳当,至少将来新帝登基,更替高官重臣时,阮家可以避免被亲家连累的可能。

  况且以父亲的手腕,日后脚跟站稳了,再慢慢提携她夫君也未为迟。

  父亲如此这般考量她的终身大事,归根到底,也是为了她好。

  门后玄阑忍不住无声莞尔,看不出阮居正一家上下,全是玲珑剔透心肝。

  “可是下嫁得太离谱也不好罢,亲朋戚友之间,私底下是要笑话的。”和云争辩。

  大氅里的妙人儿咭笑出声。

  “谁笑话谁什么?不管嫁得好与不好,做正妻的最后都是一样的,男人取妻,至高追求是光耀门楣,至低要求是不能面目无光,他们将妻子取进门后,只需当门神一样敬在家中,责任便算尽到了,那些风花雪月,柔情蜜意,都是和受宠的妾室做的事呢。”

  娶妻但看家世是否匹配,有没有感情无关重要,而男人的任何一房妾,开始之初都是源于情投意合,和妾之间萌生了感情,才会将其纳回府第,虽然最后结果不尽相同。

  “照小姐这么说,那做妾比做正室还好了?”何云一脸不敢苟同。

  “为妾者地位低下,自是不好的,倘若所遇非人,那些不良男子还会将妾互相赠授,更甚者以妾作物,易马易屋,又或是不容于正妻眼皮底下,一生受尽欺凌践踏,但万事俱有两面,便前朝以来,男人与妾之间情意绵绵,世俗里司空见惯,颇为士大夫推崇褒赏,至于夫妻之间,做到相敬如宾已然了不得,丈夫若还对妻子好些,旁人便要大惊小怪,想那张敞不过为妻画了画眉,竟被言官一本参到皇帝面前,虽然凭一句‘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混了过去,以他的才能,最终却还是没得到皇帝的重用。”

  “皇帝不重用就不重用呗,做妻子的有这样的夫君不是顶好么?”

  “遇上这样的良人,那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可是万一遇人不淑呢?不说别个,便说和张敞画眉齐名的相如窃玉好了,司马相如勾引卓文君私奔,最穷困潦倒时,靠卓文君抛头露面,当垆卖酒来养活他,后来在岳父的资助下飞黄腾达了,便一门心思琢磨怎么抛弃糟糠之妻,逼得卓文君既哀又怒,在《诀别书》里凄啼,‘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虽说他担心被世人诟病,终究没好意思出妻,但对妻子的感情早已荡然无存。”

  “听小姐说这么多,怎地让奴婢觉得男人都不能嫁了。”

  “本是不嫁的好,男人性好渔色,但凡有点地位,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心犹不足,还要时时往烟花之地猎艳,当他们忙着与妾谈情,与妓调情,与婢偷情,与妻便是无情了,说穿了妻也好妾也罢,最后无非殊途同归,那男人终其一生都会不停地去找别个。”

  “说来说去,还不如嫁到寻常人家。”和云嘿嘿笑道。

  束阳国历代朝制,平民只有嫡妻年过五十且无子,才能纳一妾。

  “你还真别笑,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但贫贱夫妻多半能白头终老。”

  “奴婢说说浑话罢了,小姐便无所谓,大人也断不会首肯,大人便首肯了,夫人也绝不会开金口,小姐还是趁早打消这念头罢。”婢女说着,从琴凳上站起来,连连搓手跺脚,“奴婢实在熬不住了,先回去烤烤火,顺便取盅参汤来给小姐祛寒,这琴小姐还用么?”

  “琴留着,你回去罢。”昭纯捧着书又窸窣地翻过身去。

  “小汤球凉了么?奴婢先替小姐换一换水。”

  和云说完,上前讨过她暖手用的金球。

  那金球约莫橘子大小,纯金锤制,外套一层防烫持温的金丝缎子,球内中空,球面铸有注水用的螺孔,和云从中抽出孔塞,将里头只剩余温的水倒在高颈梅瓶里,瓶中插着一枝拔长的香破梦魂,花瓣的香气隐然缭绕在青网四周,然后她将火炉上的酒注子取出,把注碗里煨得雾气腾腾的热水,架上铜制的小漏斗灌入金球内,拧上塞子交回昭纯手中。

  和云又给煨酒的炉子添了些炭,捧了几把净雪放进注碗,摆回炉子上,再将酒注子放入碗中,待雪化成水后继续温着,最后为昭纯掖了掖披风,拉高帽子遮好她的鬓额,这才转身离开,也不绕路走远了大半的环池石径,直接从结冰的池子上穿行回去。

  不多会出了池子,厅屋已然在望,和云呵着手碎步跑到廊下,谁知刚上台阶,便与从厅里出来的阮洗玉迎面撞上,她慌忙退后行礼,手中捧着一方石玩的阮洗玉满脸错愕。

  “和云你怎么在这,五妹今日不是要去怀远驿么?”

  “去过又回来了,小姐和姜译师原是约好今日会面,可驿馆里的人说姜译师前些日子告假出门,不知去了哪里,也真是的,一声不响便失约,害得小姐白跑一趟。”

  “那五妹现在何处?”

  “还能在哪,二公子给小姐结了青网之后,小姐就差没在梅林里寝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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