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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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夕!”樊疏桐只觉眩晕得厉害,“给点面子好不好?”

不可预见的结局(6)

“所以我才没丢啊,我找你的确是有事的。”

“什么事,你说。”

“我明天回聿市,你给我安排个住的地方吧,随便哪都行,我不喜欢住酒店,这几年只要出门就住酒店,厌了。”

“啥?你要回聿市?”樊疏桐以为听错了。

“嗯,机票都订好了,明天一早的飞机。”朝夕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平静,电话这边的樊疏桐却激动得都快站立不稳了,脑子里嗡嗡的,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飞,他喘着气,仍然表示怀疑:“你,你真的要回来啊?”

“嗳,你不希望我回来吗?”朝夕的笑声格外清脆。

樊疏桐猛拍自己的脑门:“我说呢,我的眼皮怎么跳了一下午,原来是有贵客来!朝夕,你回来太好了,我代表聿市人民欢迎你!说吧,明早几点的飞机,我去接你。住的地方嘛,没问题,我帮你安排!”

朝夕忽然沉默下来…

她沉默,樊疏桐也没有吭声。两人隔着漫长电话线陷入沉思。曾几何时,他们针锋相对,斗得你死我活,最后是两败俱伤。樊疏桐从来不曾想过,他们还有一天会如此心平气和地通电话,做梦都不曾想过!

那时候他们太年轻,还不懂得站在对方的立场考虑问题,也不懂为对方着想,其实后来他冷静后反思,才恍然醒悟,如果自己不曾伤害到对方,对方是不会反击的。而他们错就错在把自己所受的伤作为反击的理由,变本加厉地施于对方,于是恶性循环,两个人都坠入深渊,谁也出不来了。她坠入黑暗,亦把他拖入更深的黑暗。

此刻,樊疏桐面对着满天星斗,忽然哽咽:“朝夕,这是真的吗?”

“什么?”她似乎没听明白。

“我是说是真的吗?我们真的逃离了那样的黑暗,这是真的吗?朝夕,我很怕这又是幻觉,眨下眼睛就什么都没了…”

电话那边仍然是沉默。

突然,“砰”的一声响,山庄的前院亮如白昼。樊疏桐抬头一看,原来是何夕年派人在放焰火,仿佛绚烂的霓虹,四散在夜空中…

“什么声音?”朝夕显然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樊疏桐抬头看着漫天绚烂的烟火,眼角明明渗出泪水,嘴上却含着笑:“是焰火,我所在的云雾山庄在放焰火,非常漂亮,整个夜空都照亮了…”

“是吗?我好多年没有看过焰火了呢!”

“我也是,年纪大了,看什么都没了小时候的兴致。朝夕,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焰火,每到过年就追在一帮大孩子屁股后面赶,要看放焰火。”樊疏桐走到花园中央,抬起头,“你回来吧,你回来了,我放焰火给你看。我说的是真的,但我不会在这里放,我会带你去一个特别的位置放…”

“什么位置?”

“你来了就知道了。”

“你现在是在哪呢?好像是什么山庄?”

“嗯,云雾山庄,不,以后叫云梦山庄了,环境很好的。你想住这吗?想住的话我马上给你安排,这里跟外面的酒店是不一样的。”

“好啊,我就住那吧,云雾山我知道的,环境很幽静。我喜欢安静。”

“那就行,我马上给你安排。”

“哥,你在跟谁打电话啊?”连波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身后,操着手站在星空下,微笑着看着他。樊疏桐反应过来,回头一看,大家都出来了,都在兴高采烈地看焰火呢。他马上跟电话那边的朝夕说:“晚点再联系,把航班告诉我。嗯,就这,别关机啊,等我电话,拜拜。”

收了线,他满脸是笑,搭住连波的肩膀:“明天有贵客来。”

不可预见的结局(7)

连波微微一笑:“我知道,是朝夕。”

“…”

樊疏桐愣住,直直地看向他。

“是我约的她。”连波脸上波澜不惊。抑或是他一直就不太显山露水,他的心从未对任何人敞开,即便是情同手足的兄弟,亦觉得看不透他。

事实上,樊疏桐何曾看透过他?一直以为兄弟俩亲密无间,分享一切秘密。现在看来,他真是低估了连波,连波早就知道老头子的事,却瞒得滴水不漏,如果不是朝夕在他日记中看到,他准备把这个秘密瞒多久?十年,二十年,还是一生一世?

兄弟间因此有了隔阂。樊疏桐觉得连波高深莫测,可是又不敢多问他什么,因为连波的态度从一开始就摆明了,他什么都不会说。

连波这么聪明的人,不会不知道樊世荣是因为什么入的院,但他什么都没问,只跟樊疏桐淡淡地说了句“抽空我去看看首长”,他甚至没有像以往那样劝说樊疏桐不要跟父亲斗气,完全是事不关己的姿态。他的冷漠不露痕迹,却又分明显现在他眼底,樊疏桐一肚子的话都憋回去了。

就如此刻,连波仰着头,眼底翻涌着外人难以懂的情绪,目光像是穿透了茫茫宇宙,不知道落在哪里。他没有穿外套,可能觉着有些冷,下意识地抱住双臂,抬头看着满天炫目的烟花,忽然叹了口气:“哥,我和她之间,该有个了断了。”

次日一大早,樊疏桐在机场接到朝夕,直接将她带到云梦山庄入住。跟细毛要了一套最好的房间,推开窗户就可以眺望连绵的云雾山,景色相当怡人。朝夕对住处很满意,就是觉得太豪华,价格肯定不便宜。

樊疏桐来一句:“那你跟我住公寓去,你愿不愿意?”

朝夕忙着把箱子里的衣服往衣橱里挂,哼了声:“你居心叵测!”

“所以嘛,你就安心住这啰。”樊疏桐背着手踱到她跟前,“主要是你没有提前跟我打招呼,我来不及给你准备,先将就几天吧,等找到合适的地方了我再给你安排。”他指了指地毯上依次摆着的两个大箱子,“你…这是长住呢,还是出差?”

“你是希望我长住呢,还是出差?”朝夕露齿一笑,她笑的样子很妩媚,眉眼间再也不见了少女的青涩。

樊疏桐看着她的笑,脑子又开始犯晕了,他只觉恍惚,很怕是幻觉,怕眨眼工夫她就不见了。

“你怎么了?”朝夕看出他的异样。

樊疏桐确实晕得厉害,摇摇晃晃地走在沙发边坐下,摆摆手:“没什么,估计是太兴奋了,老觉得不真实。”

“还没什么,你脸色好差!”朝夕放下手里的衣物,忙过来俯身打量他,“真的呃,你的嘴唇都白了,是不是不舒服?头疼又犯了?”

“麻烦,给,给我倒杯水。”樊疏桐呼吸短促,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了,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可是朝夕何其敏感,当她倒好水递给他时,他居然接错了方向,手也抖得厉害,摸索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小药瓶。朝夕帮忙倒出药丸,放他嘴里,他喝口水咽下去,可是放水杯时落了个空,水杯掉地上了。

朝夕骇然地看着他…

“你的眼睛怎么了?”她拿手在他眼前晃,他没任何反应。

他只得老实交代:“没事,就是犯病的时候会短暂失明,吃了药就好了。”他无力地仰倒在靠背上喘气,还在硬撑,“现在好多了,真的。”

朝夕蹲在他跟前,仰着头看着他苍白的脸,鼻端发酸:“你要多保重你知道吗?我们都受了这么多苦,都要好好活着。”

不可预见的结局(8)

他闭着眼睛,点点头:“嗯,我听你的。”说完指了指房间窗户,“麻烦把窗帘拉上好吗?我一犯病就特别怕见光。”

朝夕起身去拉好窗帘,拧亮床头灯。

房间内一下仿如到了夜间。

“怕不怕?”他靠着椅背,呵呵地笑。都病成这样了,他还有力气笑。他伸出手,摸索着,“别怕,朝夕,我现在已经做不了禽兽了,你捏死我就跟捏死只蚂蚁一样容易,我现在对你是安全的。”

朝夕从床上抽了张毛毯盖他身上,横他一眼:“都这样了,还死性不改!”

“都怪我没听医生的话,医生说我情绪不能激动,我见了你就兴奋,能不激动吗?”他叹口气,疲惫得几乎要睡过去,“那天跟老头子吵架,老头子被我气得心脏病发作进了医院,寇海四处找我的人,要找我算账,骂我禽兽…他哪里知道,我那天晚上一回到公寓也发病了,自己打电话叫的救护车,在医院躺了两天,差点出不来。我是禽兽没错,可我怎么成的禽兽啊?朝夕,你说我怎么这么不幸,母亲死得早,父亲对我又是这个样子,现在又落下这个病根…这都算了,可他不该做出那样的事,他可以不爱我,不疼我,不把我当儿子,但他不能骗我,骗母亲,他以为瞒得了天瞒得了地,公然在外面生孽种…”

朝夕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坐下,心里难过得不行,又不知道怎么劝他,“你别想这么多了吧,上一辈的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我们做晚辈的就不要过问了,何苦让自己这么不开心。”她埋下头,盯着地毯上的螺旋式样花纹兀自出神,“我这次回聿市是准备定居的,先过来处理下私事,回头再去北京退房,拿其他的行李。”

“跟连波约好了?好好跟他谈谈,事情讲清楚就行了,别动气。”

“你还是很护着他。”

“他现在还需要我护着吗?朝夕,我们都不了解他,他的道行深着呢,你我再修炼个十年都未必修炼到他的境地。”樊疏桐自嘲地笑。

“其实,我心里也没底。”朝夕绞着一双素白纤细的手指,犹自叹气,“我很怕自己失控,怕自己忍不住…唉,我比你还冲动的。”

樊疏桐劝她:“不必这样,真的。他有他的生活,你就是撕下他的皮,也改变不了什么,他该有他自己的生活了,随他去吧。”

“自己的生活?”

“嗯,他这次回来据说是因为他有个叔叔在国外联系到了他,他叔叔很有钱,膝下却无儿女,得了重病快不行了,这次派人过来是希望连波能过去继承遗产,他叔叔在哪来着,哦,在匈牙利,他叔叔希望接连波到匈牙利去定居…”

窗外隐约有飒飒的风声。

房间里灯光很暗,朝夕的整张脸都陷在黑暗里,唯独一双眼睛在黑暗中迸射出狼一样的森冷目光。她很少流露这样的目光。她耗费三年的时间让自己冷静,让自己从鬼变成人,她自认已经做到了,可是此刻她突然又有种要失控的感觉,一阵战栗,心口气血翻腾。但她不能在这时候发作,只能遵照心理医生的嘱咐,两肩松弛,双手下垂,放松,深呼吸,再呼吸…

樊疏桐已然陷入沉睡。

他歪在沙发上,虚弱无力,跟平日倨傲混世的样子判若两人。朝夕看着他,忽然觉得她和他其实是同类人,骨子里执拗,内心脆弱,而外表,总是竭力让自己表现得像个正常人。可是她比他还疲惫,她只想尽早结束这一切。

不可预见的结局(9)

床头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朝夕吓一跳,赶紧跑过去接,怕吵醒樊疏桐。

“是我,朝夕,你在吗?”电话那端传来他一贯温和的声音。

朝夕冷冷地答:“我马上下来。”然后“嗒”的一下挂掉电话,没有一丝一毫的热度,非常冷静地取了件长外套出门。

她连自己都惊讶,她缘何如此冷静。

山庄是典型的中式庭院,最高的一栋只有三层楼,庭院设计借鉴了苏州园林的素雅古朴之风,青砖飞檐,镂花雕刻,长长的院廊穿来穿去,每个拐角处都不尽相同,如果不熟悉环境,没有服务员带路,是很容易迷路的。大堂的总服务台设在最外面一栋楼的一层,朝夕住在后院,在假山鱼池间绕了好几圈才来到大堂,远远地就看见连波和细毛站在门口说话。

细毛一身笔挺的西装,背着手,戴着昂贵的眼镜,十足的绅士派头;连波却是一身便装,浅米色夹克,深咖色的裤子,非常朴素。

两人相对站着,阳光从落地大窗外照进来,连波刚好站在光源的边缘处,长身玉立,斯文儒雅,侧脸还是那么柔和。

当他听到脚步声,转过脸来时,目光刚好和朝夕对接,一抹淡淡的微笑旋即浮现在唇际:“朝夕,你来了。”

说着缓步朝她走来。

他的脚步沉稳,没有丝毫的零乱。

他的表情从容淡定,没有丝毫的惊喜或意外,更别说愧疚。

朝夕顿时被他刺激到,浑身的血液直往脑门上涌,太阳穴的位置突突地跳,出门前她还很冷静的,不知怎么突然就激动起来了。她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深呼吸,放松,放松,她在心里念经似的一遍遍提醒自己,她就差没按捺住胸口,她很怕心里那个深藏着的魔鬼破胸而出,将他,抑或是自己撕成碎片捣成灰粉。

可以预见的过程,不可预见的结局。

活生生地摆在他们面前。

她该如何选择?

“哟,朝夕回来了。”细毛见到朝夕很是惊喜,忙过来打招呼,“好几年不见了呢,我都快认不出你了,朝夕,你还认得我吧?”

幸好有他缓解气氛。

朝夕紧绷的神经顿时松了下来,感觉从阴曹地府爬回了人间,恢复了正常的意识和姿态,她苍白地笑了笑:“细毛哥,怎么会不认识呢,你还好吧?”

“好啊,挺好的。我昨儿听士林讲你要回来,想住在山庄,我马上把最好的房间留给你,怎么样,还满意吧?”朴赫彬彬有礼,笑容可掬。

朝夕只觉恍惚,她对细毛的印象一直还停留在儿时,那个说话结巴,喜欢跟着樊疏桐混的愣头小子怎么眨眼工夫就成绅士了,瞧他现在说话利利索索,待人诚恳有礼,让朝夕只叹时光飞逝,弹指间青春已经成过往。

她礼貌地致谢:“很满意,这里环境太好了,谢谢你细毛哥。”

细毛回礼:“不客气。”

一旁的连波始终微笑着,打量她:“朝夕,你的变化好大,我也差点认不出来了。”

朝夕避开他的目光,没有接腔。

细毛很会看场合,马上识趣地退场:“哟,瞧我这记性,我待会还有个会呢,都差点忘了。”他抬腕看看表,“你们慢慢聊,朝夕啊,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你来了就是山庄的贵客,我肯定要好好招待你的。”

“我没有把自己当客。”朝夕浅笑。

“那再好不过,就当自己家一样!那我先走了,回头请你吃饭,给你接风洗尘。”细毛说着跟连波递了个眼色,大步走进贵宾室,里面显然有客人在等着。

不可预见的结局(10)

连波和朝夕保持着两步的距离,又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个遍,依然是云淡风轻的表情:“我们到外面走走吧。”

朝夕没有吭声,表示默认。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大堂,立即融入山庄外浓郁的秋色中。山庄占地面积很大,旁边就是高尔夫球场,已经入秋,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坪不见了夏日的绿意,周边的树木倒是层林叠染,秋意盎然,每一个角度皆可入画。

山庄因为就建在球场边上,只要是住山庄的客人都可以直接进入球场,但要打球,还得凭昂贵的VIP卡。

连波带朝夕进去只是走走,并没有打球意思。

“你要是昨天来就好了,昨晚这里放焰火,非常漂亮。”说这话时,两人已经走到了一个斜坡上,连波停住脚步,朝夕便也停住。

朝夕的目光始终没有望向他,冷冷地道:“你带我来这,不是来看风景的吧。”

连波回答:“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不是吗?”

“这么美好的风景,你觉得可以谈什么?”朝夕拢了拢长外套,球场的风很大,她有些冷,“别跟我说,放下过去,重塑自己,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不要试图用这套假话来哄我。连波,如果你换作我的立场,你说我该怎么面对你?”

连波背着手转过身,直视着她:“我就站在你面前,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如果你带了刀的话,可以直接捅过来,我不会躲闪。”他逼近她几步,脸上原本柔和的线条瞬时变得僵硬,“朝夕,我从来就不是懦夫,也不是骗子,如果你知道我三年前是在什么情形下离开的你,你今天就不会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我之所以一直避而不见你,是因为不想毁掉大家的生活,我哥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如果我跟你在一起,他会死的,做人不能只想自己,朝夕。”

“说得真是冠冕堂皇!你可以去当教徒了,拿你的仁慈和善良去普度众生,去救赎更多罪恶的灵魂。连波,偏偏我不是你救赎得了的,你哥也是你救赎不了的,你以为退让就可以成全我们?你以为你的所作所为是在为他人着想?你太高估自己了,你很自恋知不知道?别在我面前摆出这副仁慈的嘴脸,我已经看穿你了!”朝夕一口气说着这些话,胸口剧烈起伏着,头晕目眩,感觉太阳穴的位置血管都要冲破。

“冷静点,朝夕,你的脸色很难看。”连波试图靠近她,她警觉地往后倒退几步,仿佛他是噩梦,一靠近就心悸。

他看着她的样子,又心疼又无奈,只能叹气:“那你到底想要我怎样呢?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在这讨论谁是谁非已经没有意义,我是带着赴死的心来见你的,我什么都不怕,我再次重申我不是懦夫,只要你说出一个明确的解决方式,我都会照做。”

“那你准备去匈牙利吗?”朝夕突然转变话题,目光冰碴似的刺向他。

连波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我哥跟你说的?没有的事!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到国外去,否则三年前我就不会在机场拿枪比着自己的脑袋,拒绝上飞机…”

“够了!”朝夕打断他,“别跟我扯过去,我觉得恶心!”她愈发的战栗起来,合上眼睛,又睁开,“我只想知道,就你而言,什么是最痛苦最难抉择的事?”

连波想了想,道:“让我哥痛苦就是我最痛苦的事。”

“你哥?”

“是的,他是我这世上最不想伤害的人,三年前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也不会在那种情况下离开你。”

不可预见的结局(11)

“我明白了。”朝夕长吁一口气,重新注目于他,似乎心里拿定了注意,原本苍白的脸上竟然透出几分血色,“好,那你娶我吧,兑现你的承诺!别跟我说你怕伤害你哥,这是我跟你之间的事情,跟其他人没有关系!而且我跟你哥现在是以兄妹相称,我们已经冰释前嫌了,现在你只告诉我,你能兑现承诺吗?”

连波骇然瞪大眼睛:“朝夕,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朝夕逼视着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这就是你最痛苦的事是吧?这就是你最艰难的抉择是吧?那这正是我要的!我就是要你痛苦,要你艰难抉择,我要将我所受过的痛苦百倍千倍地还给你!你说了我就是捅刀子你都不会躲闪,你只能承受!”

“朝夕!你冷静点好不好?如果这只是让我一个人痛苦,我绝对接受,可还有人比我更痛苦,你可以不为我想,但你不能不为哥想,他都这个样子了…”

“这是我跟你之间的事,别扯上他!”

“好,不说他。但是你想过没有,用复仇换来的婚姻你会幸福吗?你也会痛苦!你都是大人了,做事先考虑代价好不好?你赔上自己来让我痛苦,值得吗?”

“哈哈哈…”

朝夕突然仰脸狂笑,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她披着一头乱发,又从人变回鬼了,从阳间爬到了阴曹地府。

“连波,你不用为我顾虑,我又不是没有赔上过自己,既然赔过一次,再赔一次又有什么关系?告诉你,我从来就没有奢望过幸福,从我父亲去世母亲疯掉,我就没有了幸福,否则我何以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我也试着放下从前,在北京的三年,我努力让自己活得像个正常人,可是到最后我发现不行,我已经被毁了,毁得太彻底,没有重获新生的可能了。我不想害无辜的人,所以我拒绝别人的求婚,我陷在这黑暗里都腐烂了,我不能将这黑暗带给对方,也不能把这黑暗带给樊疏桐,我希望他能好好活着,对我彻底死心,你应该知道那个青蛙和蝎子的故事吧,我跟他就是那对青蛙和蝎子,如果在一起就只能是死!但是你不一样,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你伤害我最深,是你把我从人变成鬼,你理当负责,这一切都是你该得的!我不会让你有任何逃脱的机会,今生今世我们已经埋在一起了,你就死心吧!”

“朝夕!”连波蹲下身子,双手捂脸,先前的从容淡定荡然无存。他想过种种她找他算账的方式,甚至是带着赴死的心,但唯独没有想到她会来这一手,太突然了,太可怕了,她竟然不惜以自毁的代价来报复…

“你起来吧,别装出这个可怜相,别让我更加看不起你,反正我该说的都说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至于你跟你哥怎么交代,那是你的事情,三天后,我们就结婚!否则,你就给我收尸吧!”朝夕完全是发狠了,撂下这话后就决然离去。

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连波还蹲在原地捂着脸,喉咙里发出浑浊的低吼声,最后终于号啕大哭起来,景色如画的球场空旷萧瑟,因为不是周末,很少有人过来打球,现在也不是打球的旺季,所以并没人听到他的哭声。三年来,最难捱的时候他都未曾哭过。他不是懦夫,从来就不是!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他种下的恶果只能自己尝,他怎么样千刀万剐都没关系,是他伤害的她,就是要他即刻掘个坑把自己埋进去他都毫无怨言,但哥哥怎么办…一想到这,无边无际的绝望让连波周身冰冷,明明是阳光明媚的白天,他却像是置身无底深渊一样的黑暗,从今往后,他的世界将陷入长夜漫漫,他挣扎到死也摆脱不了这黑暗…

我想和你在一起,哪怕死去(1)

樊疏桐失踪了。

就在连波和朝夕结婚前夕。

寇海、常英,还有黑皮他们四处寻找他的下落,都未果。问连波,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朝夕就更别说了,见着谁都是阴郁着脸,没有一丝一毫的笑容,根本不像个待嫁的新娘。她在婚前回了趟北京,将北京租的房子退了,把行李打包,托运到了聿市。她下定了决心跟连波耗死在一起。

“好,你们耗吧,我会给你们收尸的。”这是樊疏桐得知他们婚讯撂下的话。是连波跟樊疏桐谈的,谈完第二天,樊疏桐就不见了踪影。

寇海质问连波:“一定要他躺到永安园去,你们才安心是吗?”

连波当时回了句:“不,我们会比他先躺进去。”

樊世荣应该是最后一个得知婚讯的,是寇振洲亲口告诉他的。当着病房内医生护士那么多人,樊世荣老泪纵横,什么话也说不上来,只无力地跟寇振洲他们摆摆手,“我一个人待会儿,你们出去。”

谁也不知道他哭是因为高兴,还是难过。

没人敢去安慰他。

刚好那天朝夕从北京回来,连波去机场接她。两个人见了面一句话也没有,连波拎了行李就自顾往候机厅外走,根本不管朝夕。上了出租车,连波才说:“先住我那儿吧,就是房子乱了点,三年多没住人了。”

连波指的是樊疏桐数年前送给他的那套公寓,当时说是给连波将来结婚的,没想到真是用作了结婚。只是樊疏桐断没料到,新娘会是朝夕。所以说世事无常。

朝夕对连波的安排没有任何意见,冷冷地道:“我既然嫁给你,当然是跟你住。”

除此外,两人再无话。

而在朝夕回北京期间,连波也回了趟G省,辞了那边的工作。杨校长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很是舍不得,但也没有挽留,毕竟以连波的条件和背景不可能待在那么偏僻的城镇一辈子。只是学生们都舍不得连老师,一个个围着他,使劲地哭。同样痛哭不止的是阿霞,一个人躲在海边的红树林里,哭得天昏地暗。但是一面对连波,她又佯装什么事也没有,只忙前忙后给他准备各种特产,还送了双亲手纳的布鞋给他,这几年连波穿的布鞋基本都是阿霞纳的,虽然没有买的皮鞋好看,但他觉得很合脚,穿着舒服。连波不是傻子,当然也知道阿霞的心事,离别前的那天晚上,他约阿霞到海边谈了很久,他跟她说:“阿霞,我不骗你,如果不是因为突然的变故,我原打算娶你的,你很适合做妻子,勤劳朴实,又善良。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曾经心如止水,以为可以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但是现在由不得我了,对不起,阿霞,我欠她的。”

他没有说“她”是谁,但阿霞猜得到,她虽然没什么文化,可心思细密,也很敏感。从见到朝夕的第一眼,阿霞就心碎了,她知道自己没有能力跟那个漂亮又骄傲的城里姑娘争,她纵然再不甘,也只能断了这份念想。爹说得对,做人要脚踏实地,不靠谱的事不要想,不然自己找罪受。

但是当连波说他曾想过娶她时,阿霞终于控制不住,扑进连波的怀里大哭起来,揪着他的衣服哭得声嘶力竭,她知道自己不配,她知道此生无望,可她喜欢他,喜欢一个人又没有错。如果她和他只是这种单纯的兄妹关系倒好了,可明明不是,不是…所以连波之前跟阿霞就有过暗示,如果还过个两三年他的生活没有大的变化,他这辈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了。言下之意,他会娶阿霞。现在连波将这话直接说出来,而且还表明“对不起”她,阿霞如何能不悲伤?

我想和你在一起,哪怕死去(2)

而连波当初作那番暗示是因为他原本已经断了对朝夕的念想,什么都不希冀了,于是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他觉得这辈子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娶个像阿霞这样朴实的妻子,生儿育女,没什么不好。他知道他不爱阿霞,但他跟她若在一起生活,会觉得踏实。而且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为什么不可以?

然而,老天再次跟他开了个玩笑,就在他终于沉下心想安安稳稳地过完这辈子时,朝夕来讨债了,欠了债就要还,他对她的伤害,他两次毁灭她对人生的信念,他都是要还的,而且只能交出自己的余生来还,他半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

现在他觉得最对不起的是阿霞,怎么办呢,如果注定他只能做一个负心人,他不负朝夕,就要负阿霞,他没有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阿霞扑在他怀里哭泣时,他也泪如泉涌…

“对不起,阿霞,我不知道该怎么弥补你,我做什么都弥补不了你。我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却因为…因为一些没办法回避的现实不得不离开这里,忘了我吧,我知道我说这话很无耻很残忍,可是如果还有一点点的办法,我都不会跟你说这些话。所以求你忘了我,好好找个爱你的人嫁了,如果今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我愿意为你赴汤蹈火。”

这是临走的那天早上,连波跟阿霞说的话,阿霞仍然只是哭,摆着头说,“我不要你负责,我早就说了是我心甘情愿的,没人逼我,你走吧。说老实话,我一点也不后悔认识你,像你这样好的人我真是做梦都没想到会遇上,要是没有认识你,我跟这镇上任何一个女人没区别,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今后也不一样了,我心里有你,一辈子都有你,我知足了…”

“阿霞…”

“你不要说了,我不会忘了你,要是忘了你我跟镇上其他女人又都是一样的了,我不要跟她们一样,我就是要记得你,到死都记得你。”

“记住我能有什么好?”连波拿这傻姑娘一点办法都没有。

“怎么不好哩?我没文化,一辈子也走不出这个地方,记住你我就有个念想了,哪怕我将来嫁人,生儿育女,我只要一想起你就觉得这辈子没白活。下辈子,我是说如果有下辈子,我也希望能像朝夕姑娘那样漂亮又有文化,我希望那时候你能娶我,只要你答应我这点,我就心满意足了。连哥哥,可以不?”阿霞说这话时满脸放光,仿佛下辈子就是明天的事。

是的,她平庸,她不漂亮没文化家里穷,可是她同样有对爱情希冀的权利和自由,她是自己的主人,这辈子把自己交给了心爱的男子,下辈子她同样会把自己交给他,她比这镇上所有平庸的女人都勇敢。这样的勇敢,一生有一次就够了。

“阿霞,我何德何能!”连波再也无法控制内心的情绪,伸出手臂主动拥抱住了阿霞。当时是在车站,很多人看着,老杨也在旁边看着,忙对其他送行的人说:“没事没事,城里人跟咱们不一样,这叫礼貌,懂不?走走,我们都走。”送行的人里有很多连波的学生,老杨像赶鸭子似的把他们往车站外赶,“都啥子时候了,你们怎么还在这里,快回学校上课去,连老师会给咱们写信的,你们好好用功就对得起连老师了。”

告别老杨和阿霞,连波没有直接回聿市,转道去了趟北京见叔叔。他向叔叔表明了不打算去匈牙利的心迹,叔叔知他心意已决,遂也不再勉强,只是再三要他接受他的遗产,连波只好答应,同意过些时候配合律师办理遗产继承手续。叔叔这才放下心,两天后返程回匈牙利。连波送别叔叔方回了聿市。他比朝夕先一天到,第二天去机场接了朝夕回公寓,两个人一路无话。房子里的装饰已经很旧,家具也过于简单,他也没和她商量,自己动手开始整修屋子。朝夕从外面回来,看到他在刷墙壁,也没有问什么,自个忙自个的去了。

我想和你在一起,哪怕死去(3)

晚上,两人暂时是各睡各的,互不打扰。

连波第二天继续刷墙,刷的是那种淡淡的蓝,他喜欢蓝,因为海是蓝的。想来在海边生活两年,他对海产生了很深的感情。朝夕先是去买菜,买了菜回来又出门,再回来的时候拎了一大包布料,原来是她定做的窗帘。非常凑巧,竟然也是蓝色的,白底蓝格子,非常素雅温馨。他们并未事先商量,却意外地默契了一回。

连波一声不吭接过窗帘挂上去,然后将几个房间的顶灯全部换上新的,屋子里一下就亮堂起来,像新的一样。两人依然是很默契,连波把床和家具买回来,朝夕就把相应的装饰买回来,比如各色床单被套、沙发靠垫、挂画、厨房碗筷等。两个人似乎都想在经济上不亏对方,连波买彩电,朝夕就买冰箱,待连波把洗衣机买回来,朝夕买的一套组合音箱也刚好送货上门。

不仅是在经济上,在家务活上他们也尽量做到互不亏欠,连波做饭,朝夕就抢着洗碗;朝夕拖了地,连波就会抢着去倒垃圾。两人只有两样事情是分开的,一是各自的东西各自放,所以连波买了两个衣橱和两个书桌书柜;二是各自的衣服各自洗,连晾的时候都是分开晾的,似乎都很忌讳触碰对方的东西。

最不可思议的是,在整修屋子近一周的时间里,两人说过的话没有超过十句。就是必须要有的交流,也多是用纸条代替。比如连波出门不回来吃饭,他就会留个纸条,“我晚上不回来吃饭,不用等我”,或者“菜我来买,你回家先把饭蒸好”,朝夕也会留纸条,但也都是简简单单一两句交待的话,没有任何赘语。

其实连波除了忙着整修屋子,还在跑新的工作单位,男人不能没有职业。跑了两天,最后在一家私立的职业技术学校找了份代课的工作,教政治经济和语文,连波想暂时先过渡一下,待稳定下来后再谋其他的工作,有了工作就不用整天待在家里,不待在家里他就不用整天面对她。朝夕是不是也如此,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两个人即便同住一屋檐下,但是很少面对面地相处,他在客厅,她就去卧室阳台;他在书房,她就在厨房;他看电视,她就到自己房间跟朋友打电话聊天。这样的日子要过一辈子,是件很可怕的事情,但是他没有退路。

待一切收拾妥当后,朝夕给他留条:“明天上午你把户口本带上,我们先去照相,然后去居委会开证明,如果时间来得及,下午就去民政局登记。”

连波下班回来,两人一起做饭吃,吃完饭连波就去找自己的户口本。待他拿了户口本出来,朝夕正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看电视,电视上很热闹,是台综艺节目,唱唱跳跳不停,可她的表情没有一丝笑容。

“爸下午来过。”朝夕把电视机音量调小。

连波“哦”了声,把户口本搁在茶几上,坐到旁边的沙发上。

朝夕起身从电视柜上拿来一个存折,也搁在茶几上,不朝连波看,依然盯着电视,像是跟电视机说话:“这是爸给我们的,你收着吧。”

连波盯了下那个存折,丝毫没有接的意思:“你收着吧。”

“还是你收吧。”

“你收,我一个男人,用不上什么钱。”连波双手交握,也望着电视机,沉吟片刻,终于说,“既然明天就要登记了,那我们还是先把结婚后的一些事情互相交待下吧,免得到时候有矛盾。你可以提出你的要求,如果我能接受,我照做。”

我想和你在一起,哪怕死去(4)

朝夕点点头:“好吧,你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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