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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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中,一位蒙面巫师坐在地上,敲着小鼓,用奇特的语调吟唱着祭歌。那巫师音色清亮,音调时而激越、时而婉转,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李陵站在人群外的一棵树下,静静地看着那唱歌的巫师,一语不发。

卫律托了一盘鹿肉,向李陵走去。

“为什么不吃?”卫律道,“你今天箭无虚发,大展神威啊。这次的猎物,只怕十之三四都是你一人打下来的吧。”

李陵依然看着远处,道:“我不饿。”

卫律道:“就算你不在乎,也给你帐中那个女人带点吧。”

李陵只是盯着那唱歌的巫师,道:“你好像管得太宽了吧?”

卫律把鹿肉放下,悠悠地道:“我是为你好。李少卿正当盛年,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摆在你帐篷里半年多,一次也没享用过。人家会怎么想?不是你下面有病,就是你上面有病!”

李陵立时收回目光,盯着卫律,道:“不近女色有罪吗?”

卫律耸了耸肩,道:“我没这么说。不过一般来说,想不利于人家父亲的人,确实是不愿意和那女儿发生感情的。”

李陵眼中寒光一闪,道:“你刚才一直滴酒不沾,一般来说,心里有鬼的人,确实是怕酒后失言的。”

卫律淡淡地道:“这世上不能饮酒的男人不少,不能人道的男人可不多。况且我拒绝美酒,出自本性,不需要克制,不像有些人,半夜三更摸出穹庐,一盆冷水把自己浇个浑身透湿!”

李陵怒道:“你监视我?!”

卫律笑笑道:“说实在的,我挺欣赏你。你怕有朝一日对不住自己的良心,送到眼前的女人都不碰。现在这样的人不多了。不过,太有良心的人都干不成大事,你其实真不合适接这档子差事。”

李陵勉力镇定地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卫律向那巫师的方向一努嘴,道:“你怎么忽然对巫歌感兴趣了?”然后压低了声音道,“因为你要找的人,就是被她救活的,所以你认为,她会知道那人的下落!”

李陵的神情有片刻僵硬,随即转过头去,看着远处人群中那正在歌唱的巫师,道:“我只是觉得她唱的歌挺有意思。你听她唱的:‘九头恶魔将九个头化为亮星,和太阳一般明亮。于是天上亮起了十个太阳…’这让我想起我们那边‘十日并出,禾苗焦枯’的传说。是不是不开化的民族,就只会抄袭汉家文化呢?”

卫律倒也不生气,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道:“嗯,是很有意思。她唱的是这里最古老的神谕,相传起源于天庭的一场战争,整个故事写下来能有十几万字。可惜匈奴没有文字,所以只有一些天赋异禀的巫师才能传唱解说。这位大巫是在十五岁时发了一场高烧后,突然会唱这故事的。从那以后,她占卜医药,无所不精,名声越来越大。”

李陵道:“发烧发出异能来了,啧啧,真够能耐的。”

卫律耸耸肩道:“信不信由你,我向来自恃有过目不忘之能,可听她唱过好几遍了,还是记不住,那长度真不是一般人能背得下来的。像她这样获得异能的还非止一二。重病、昏迷、异梦…都会使一些人突然自发地会唱这漫长的故事,还能占卜治病,成为巫师。这种奇事,除了神授,无法解释。这里不比中原,巫师是要有真本事才能使人信服的。胡人不听花言巧语,只重实效。像栾大、少翁之流,也就只能骗骗你们那位英明神武的皇帝了。”

李陵看了眼那巫师,道:“你们称她大巫,她是这里最有名的巫师吗?”

卫律道:“是的,不过真正的读音是‘达乌’。胡语‘达’是伟大的意思。‘乌’就是乌尔根。乌尔根是匈奴最有名的巫师家族,世代以巫医为业,他们中最出色的巫师,才会被冠以‘达乌’的称号。因为读音,有时中原人会误以为是‘大巫’。不过也没大错,现在乌尔根一词,也差不多成为‘巫师’的代称了。其实巫师一词,在胡语中真正的读法是‘珊蛮’,少卿精通胡语,或者听说过。”

李陵点点头道:“嗯,那你们这位伟大的乌尔根,无师自通唱出的到底是什么故事?一定很精彩吧。”

李陵的声音里充满了戏谑,卫律却并不在意,道:“我只记得大致情节,说的是一场发生在天庭的战争。极北冰空有位天神,因为归属未定,引发了东方的最高神和北方的最高神的争夺。北方神战败,部下怀恨在心,化为九头恶魔,为害人间。神魔之间斗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大地被冰雪覆盖,百兽沦亡。人类饥寒交迫、疾疫横行,还被各种怪异的虫兽吞噬。后来恶魔虽被制服,却喷出洪涛恶水,淹没了苍穹大地。天神派出神鹰,降临世间,和一位女子结合,生下了人间第一位珊蛮。神鹰施展神技,诱导珊蛮,使其成为能通晓人神阴阳各界的万能神者,平息洪水,济世安民,传承百代。”

李陵道:“这么说,你们这里的巫师都是那只鹰的后代?”

卫律道:“嗯,各个部族的巫师,不是敬拜鹰隼,就是以燕雀为祖先,总之都是鸟类。”

李陵歪着头看着那巫师,道:“我看不出她哪里长得像鹰。”

卫律道:“不错,此事多有令人不解之处。不过,有些事,若和中原的史籍结合起来看,会有有趣的发现。我在我的驻牧地有些藏书,少卿可有兴趣?”

李陵冷冷地道:“对不起,我没兴趣。你刚才说,有了九头怪后,人间出了吃人的怪兽,你不觉得和中原‘十日并出’之后,出现猰貐、封豨、修蛇这些怪物的说法很像吗?我听说你学问不错,宫里两间藏书阁的书都让你翻遍了,到这里是不是太无聊了,这种东拼西凑、拾人牙慧的蛮族故事,也捡起来当个宝了?”说完不等卫律答话,便自管自扬长而去了。

卫律却毫无恼怒之意,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呵呵一笑,神情间居然流露出一丝欣赏的味道。

◇◇◇◇

天汉四年,汉朝派李广利、路博德、韩说、公孙敖率二十万大军,兵分三路,直扑匈奴。

这是一场比两年前更激烈的战争。匈奴把所有辎重悉数运到余吾水之北,单于亲率十万骑兵,与汉军接战。

十多天的时间里,余吾水南尸横遍野,河水被鲜血染成红色。汉朝以众击寡,却没捞到半点好处。

这一战,双方都损失惨重,元气大伤。

战后很久,双方才开始遣使和谈。

接待汉使的穹庐前。

李陵提着剑,两眼通红,问穹庐门口的匈奴守卫:“汉使是不是在里面?”

守卫看着李陵的样子,有些害怕,道:“是。右校王,您这是…”

李陵一掀帐门,就进去了。守卫道:“等一等!右校王,使者正在…”

帐篷里,一群汉朝官吏模样的人正搂着几名侍女饮酒作乐,吆五喝六,时不时爆发出阵阵放荡的大笑。

李陵道:“你们中谁是正使?”

一时间,那些人立刻静了下来,一齐向他看来。居中一个身形壮硕、满口酒气的人道:“我就是。你是谁?单于派你来的吗?”

李陵看着他,狐疑地道:“你是宫里的谒者?我怎么没见过你?”

那人醉醺醺地道:“你是什么人?你小子进、进过我们大汉的皇宫?!”

旁边几人盯着李陵,恍然大悟,悄悄凑在那人耳边说了几句。

“嗯?”那人上上下下打量着李陵,道,“你就是李陵?在下江充,原是赵国人,上个月刚被封为谒者,出使匈奴。怎么?有什么事要说?”

李陵盯着江充道:“朝廷把我的家人怎么了?”

江充懒懒地道:“斩首,一个不剩。你自己做的事,就该知道结果…”

李陵的身子微微颤抖,呼吸也变得粗重了。江充却毫无眼色,满不在意地又要去端起酒杯。李陵忽地一把抓起那酒杯,砰地砸到地上,厉声道:“我做了什么了?我李陵率五千步卒横行匈奴,九死一生,所杀伤的超过了自己兵力的一倍!因为没有救兵接应而败降。能做的我都做了,我有哪一点对不起朝廷,皇帝竟要诛杀我全家?”

说着,嚓的一声,手中的剑狠狠地斩在了几案上。

江充看着眼前几案上的剑,酒一下醒了不少,这才小心地道:“不、不是为少卿投降的事。是天子听说你教匈奴练兵,一怒之下才…”

“我给匈奴练兵?”李陵吼道,“是哪个混账王八蛋说的?我什么时候给他们练过一兵一卒了?!”

江充道:“是、是公孙将军在战场上捕获的几个‘生口’,说李都尉给匈奴练兵…”

李陵一时怔在那里,隔了一会儿,猛地一脚踹翻了几案,案上酒肉翻了一地。

“姓李的都尉世上就我一个?公孙敖这个废物!不会问问清楚?我要是给他们练过兵,他还能活着回去?”李陵怒不可遏地道,“回去告诉皇帝,那是塞外都尉李绪干的好事!”

◇◇◇◇

卫律单人匹马站在山冈高处,眯起眼睛看着南方,像是陷入了沉思。

远处,一块岩石后,一支箭无声地瞄准了他。

嗖的一声,箭破空而出,直中目标。

卫律捂着插在胸口的箭,晃了晃,从马上摔了下来。

岩石后,李陵抛下弓箭,跳上早已准备在旁边的战马,催马直向卫律那里奔去。

就在快要到卫律面前时,忽然哗啦一声,连人带马一起往下一沉,李陵反应极快,立刻便知是落入了陷马坑,不等整个人落进去,便伸足往马背上一踩,纵身跃起,腾身半空之时,又拔剑向卫律斩去。在这样仓促之际,李陵的几个动作毫不犹豫一气呵成,可以说是应变极快。然而恰在此时,一张大网忽然从天而降,李陵人在半空,无法再腾挪躲闪,连人带剑被那大网罩住。几名早就掩藏在四周树丛中的匈奴士卒立刻跳了出来,一齐收紧网绳。李陵奋力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转眼间便被那张大网捆了个结结实实。

卫律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拔下胸口的箭,箭头拔出时微吸了一口冷气。

“就知道这两天你会来找我,还以为收了你的‘大黄’弓就没事了。”卫律解开外衣,看了看里面被刺出一个小口的金丝软甲,赞叹道,“都说你们李家的人,天生膂力过人,果然名不虚传。想不到隔了这么远,还力能贯甲。”

李陵挣扎着目眦欲裂地道:“要杀便杀,废话少说!”

卫律把玩着那支箭,道:“啧啧,好像是你要杀我吧?我什么时候说要杀你了?”

李陵眼里像要喷出火来,道:“栽在你手里,我认了!是我技不如人,没法为他们报仇!”

卫律斜睨了李陵一眼,道:“报仇?我跟你有仇?”

李陵怒吼道:“你干的好事,你自己知道!拜你之赐,我老母幼弟、妻子儿女,死了个干干净净!你满意了?”

卫律踱到李陵面前,上上下下看了他一会儿,目光扫过李陵身上星星点点的血渍,最后落在李陵手中的剑上。那剑上还残留着新鲜的血渍。

卫律伸指沾了一点那血渍,捻了捻,道:“你刚刚杀了李绪?”

李陵道:“是你杀了他!”

卫律道:“我?”

李陵道:“是你给单于出的主意,让他来给你们练兵的,对吧?”

卫律道:“是。”

李陵道:“你明知匈奴习俗称姓不称名,你故意让这些李绪训练出来的胡卒跟汉军作战,一旦被俘,招认是李都尉所训练,对吧?”

卫律道:“是。”

李陵怒不可遏地道:“无耻小人!我杀了李绪才知道,是你在背后搞鬼!你才是罪魁祸首!你今天最好把我杀了,否则总有一天…”

“等等,等等!”卫律摆摆手,道,“我是不是听错了?明明是你们皇帝杀了你家人,你却说是我杀的;明明是你杀了李绪,你还说是我杀的,是我耳朵有问题,还是你脑子有问题?”

李陵怒道:“要不是你借刀杀人,我会…”

“借刀杀人?”卫律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也要人家肯让我借才行啊!刀子是在他手里握着!你冒死为他潜伏敌国,他只为一句谣言便杀你全家!你怨恨我给你设局,倒不怨恨他心狠手辣?”

李陵一愕,又怒道:“你胡说什么?不是你以诡计挑拨离间,朝廷怎会杀我全家?你卑鄙!”

卫律淡淡地道:“你又错了,我不是离间,是反间。说到卑鄙,诈降和反间,谁比谁更有道德?本来就没人逼你投降,更没人逼你诈降,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便要承担这后果!”

李陵浑身一震,道:“什么诈降?什么反间?你疯了!”

卫律道:“谁疯了?在匈奴,像你这样的降将几十上百,既然选择了投降,便准备好了家人被朝廷屠戮,从没一个像你这样要死要活的!肯死,当初就不会投降了。你不会是今天才知道大汉律吧?可你的表现,就好像原本拿稳了朝廷不会杀你的家人,结果却意外地杀了!究竟是谁向你承诺,会保全你的家人呢?李绪做的,是任何一个降将都会做的事。你为什么要杀李绪?不就是为了用另一种方式向那边证明你的清白?”

李陵道:“你含血喷人!我是兵败势穷,不得不降。我做的事,我承担,但不是我做的,谁也别想扣我头上!”

卫律微微一笑,道:“好一个兵败势穷!问题是,你是怎么兵败的?怎么势穷的?你是他们中最能打的,李广利那个酒囊饭袋都率领了三万骑兵,反倒是你只分了五千步卒,还没粮草、没后援,直往单于庭送死!你们皇帝吃错药了?!你们从浚稽山退到鞮汗山,离边境只有百里之遥,连我们单于都不太敢追下去了,怕中了你们的诱敌深入之计。眼看你们就快逃出生天了,在这个关键时候,你最亲信的校尉做了件事——把他手下一名犯了军纪的军侯打了一顿军棍。啧啧,行军法为什么非要拣这个时候?还非要褫衣行杖?结果想都不用想,受辱的军侯一怒投奔了我们,把你们缺粮缺箭、没有后援的实情悉数供了出来!我们这里一片欢腾,只有我感到不安。你战败投降后,我特地私下去找那个头脑发昏的校尉,结果跟着你的降卒里没有他。后来,我在战场的死尸里找到了他。他是被一支从背后射来的暗箭射死的,由后背直贯前心!除了你李家独有的箭法,谁能射得这么准、这么狠?那一刻,我全都明白了。只是不知道你射出那一箭时,心里是否有过一丝犹豫?你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可是这个庞大的计划,不能容许有丝毫纰漏,你只能杀人灭口,对吧!我终于明白你们皇帝那貌似低劣的用兵之道了,他哪里是不会用兵!他实在是太精明了。两三千吧,配不上你李氏名将的名声,容易叫人起疑。一两万吧,代价太大,舍不得。而且万一打赢了呢?五千,正是最合适的数字,拿得出,喊得响,打不赢。加上是步卒,深入敌方腹地,想逃都逃不掉,只能死或者降。唯一出乎你们意料的,大概是你所训练出的这支军队,在面临绝境时竟能迸发出如此巨大的战斗力,差点就坏了你们的大事。血战八日,转战千里,几乎得以安然入塞。如此悲壮惨烈,却功亏一篑,恐怕千古之后,都会有人为你扼腕叹息。只是很少有人会想到这样一件奇怪的事情:本应半道接应你的路博德,见死不救,严重贻误军机,怎么到现在还好好地做着他的强弩都尉?!”

李陵胸口急促地起伏着,被缚在网绳中的手紧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一时脸上闪过各种不同的神情:愤怒、疑惑、不安、矛盾…

卫律道:“李少卿,事已至此,我建议你先冷静一下,那边既已杀了你全家,就算你回去,皇帝还能相信你吗?当今天下,能与汉相抗衡的,恐怕也只有匈奴了。你杀了李绪,已经得罪了大阏氏。再来杀我,让单于知道,你在这里还有容身之地吗?你要杀我之前,最好先想一想,不要把自己唯一的后路也断绝了…”

李陵道:“所有这一切,都只是你的推断。你有什么证据?”

啪的一声,一卷羊皮地图落到李陵脚下。

“你一天到晚漫山遍野地转悠,打猎?嗬!”卫律冷笑道,“画得真够细致的,单于庭的地形人马标得清清楚楚!李少卿果然是个人才。可惜得很,你要找的人,根本就不在单于庭!就算你带了这份地形图回去,也派不上多大用场。况且匈奴逐水草而居,单于庭的位置,每年都会变!”

李陵看着地上的地图,脸色刷地变得异常苍白,沉默许久,才道:“为什么不把这交给你们单于?”

“我暂时还不想你死。”卫律道,“你也许会对我有用。”

李陵道:“我不会为匈奴训练一兵一卒,也不会告诉你中原的关防兵力!”

卫律道:“我要的不是这个。”

李陵道:“那你想要的是什么?”

卫律道:“你到这里来,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李陵沉默。

卫律道:“你们皇帝要你找到他,把他带回去,是吧?”

李陵道:“你什么都知道,何必问我!”

卫律道:“我自然什么都知道,但你却有很多事还不知道。比如,皇帝让你找到他,不是为了救他,而是为了杀他…”

李陵脱口而出道:“不可能!”

卫律道:“不可能?西征甫毕,兴兵北伐,犯兵家之大忌。五千精兵,当朝良将,冒险投诸蛮夷,只为了救出一个无足轻重的使节,你觉得正常吗?区区一个使节,有那么重要吗?到底要什么样的人,才会令他如此不惜一切代价?是因为那人太有用了,还是因为那人太危险了,以致皇帝必须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才能安心?!我再提醒你一点,你们皇帝曾经说过:这世上从来就不缺什么人才。所谓人才,不过就是一件可用的器物。可用就用,不可用就杀,没什么可惜的!”

李陵道:“你扣押汉使,就是辱我大汉!陛下说过,如果此次汉使再陷胡中,以后将再无人愿意为使。国威何存?”

卫律道:“嗬,‘国威’?之前被扣押过的汉使有十几批,也没见你们皇帝发疯一样非找回不可。为什么唯独这次突然想起‘国威’了?事情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如果你真的找到他并把他带回去,一入塞你们便会被皇帝派来的密使杀死灭口!我到底是害你还是救你,你早晚会明白。”

“哈…”李陵大笑道,“救我?你说你在救我?”

卫律道:“随你怎么想,我没有必要骗你。为什么你出征之时,你全家就被‘请’进宫‘保护’起来?你知道在你之前已经有多少人死在这件事情上了?你要是不信我的话,我可以放了你,脚长在你身上,你回去试试看!”

李陵眉头一挑,道:“哦?话可是你说的!”

卫律叹了口气,道:“你喜欢送死,我还能强拉着你活?我只是看你年纪轻轻,不忍见你自投死地。这件事情里,包含了太多皇帝绝不想让人知道的大秘密。三人成虎,孟母投杼,何况他们刘家的人生来骨子里就有猜忌和多疑!从韩信、彭越到周亚夫,几个有好下场?解衣推食,尚且不免鸟尽弓藏,你李陵跟他什么交情?又沾上这么件要命的事,他除掉你,根本不会有任何顾惜!我在中原的谍报刚刚探知,太史令因为帮你说了几句公道话,几乎被处死!”

李陵惊叫道:“什么?”

卫律道:“他犯了什么罪?他只不过无意中说出了真相!他说李陵有国士之风,不像会投降的人,倘若真的降了,必有隐情,或许是为了寻机报效。为了这,你们皇帝差点要杀他,后来免死改为宫刑。想想吧,太史令不过看出一点此事的蹊跷,就遭此大难,而你就身在这绝大的阴谋之中,你觉得,事成之后,你的下场会比太史令更好?”

李陵脸色惨白,道:“子长…他…他…是我害了他…”

卫律道:“不是你,是皇帝。该是谁的债就是谁的,你不必代人受过。我也替太史令惋惜,我见过他几次,一个书呆子,人不错,从不参与官场那些肮脏事,只会待在藏书阁做他的学问。唉,你官运亨通时多少人跟你攀交情,得过你李家的好处,这个书呆子,清高得连酒都没喝过你一杯。现在皇帝一怒要杀你全家,满朝文武都不吭声,连你养活的那些宾客都忙不迭地跟你撇清关系,他倒来做出头椽子。听说廷尉府严刑拷问,要追查是谁指使他上疏。这罪受得多冤!文人都有几分清高傲气,这次奇耻大辱,对他来说大概比死都痛苦吧?”

李陵闭上眼睛,颤声道:“我…百死莫赎。”

卫律从网绳中拿出他手中的剑,李陵无力地松开手。

卫律擦拭着剑上的血迹,道:“你不用死,你还有许多事可以做。我现在放了你,趁大家还不知道,你回去换身干净衣服。大阏氏性情刚烈,单于都要畏她三分,你杀了她跟前的红人,她知道后,早晚会找你算账,你跟我去北方避一段时间吧。”说着一挥手,示意松绑。

网绳松开,卫律把剑掷回给李陵,李陵无意识地接住,呆呆地看着那佩剑,一语不发。

“日子总要过下去。”卫律拉过自己的坐骑,道,“你可以恨我,不过,人在世上,只要不死,便有很多顾忌,便要忍耐许多不能忍受的事情。相信我,在这一点上,我也许是这世界上最能理解你的人。”

“不错,”李陵的目光完全暗淡了下去,低声道,“托你的福,以后我将变成和你一样的人。旃裘左衽、椎髻胡服过一辈子。每天饮酪浆,啖牛羊,和一个肮脏的匈奴女人睡在腥膻的旃毯上!每天早晨起来,听到胡笳吹响,牛马嘶鸣,满眼都是陌生的人,听到的都是陌生的话语…”李陵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声音里充溢着痛楚和压抑。

卫律却哈哈大笑起来,飞身跨上坐骑,道:“饮食衣冠语言,都只是外在的东西,幸与不幸,难道在这些上面吗?汉家衣冠,就一定代表文明;胡服椎髻,就一定代表野蛮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现在你已经无路可退,单于会更信任你。日子长着呢,多往好处想想,也许你以后会感激我的。”说完,便打马而去。走了一小段,忽又勒马回身,对李陵道,“对了,有件事你可能搞错了。那个女人并不肮脏,你没见右骨都侯为了她要跟你玩命吗?你一脑门子华夷之辨,想过没有,她祖上包括高祖、文帝时的两位公主,谁比谁高贵呢?”说完又是一阵大笑,率众人下山去了。

卫律行到半路上,正巧遇到拓拔居次骑着马迎面赶来,一见卫律,便勒马焦急地道:“丁零王,今天你看见李陵没有?”

卫律道:“看见了。”

拓拔居次惊叫一声,看着卫律,忽然醒悟地道:“你、你拿他怎么了?”问话时声音竟微微有些颤抖。

卫律道:“没事,他好端端的,放心。待会儿你上山便能看见他了。”

拓拔居次松了口气,道:“今天一大早,他像头发疯的蛮牛,提着剑就冲出帐篷,我怕他…会对你不利。”

“对我不利?”卫律微微一笑,道,“暗杀过我的人能有一打了,他们的人头都被我做成了酒器。你是怕他会对我不利呢,还是怕我会对他不利?”

拓拔居次脸上微微一红,道:“你们都是我父亲看重的人,伤了谁都不好。”

卫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道:“居次,告诉我实话,你喜欢他吗?”

拓拔居次脸上掠过一丝苦涩又怅然的神情,道:“喜欢,可他不喜欢我。”

卫律注视着拓拔居次的神情,微微一笑,低声道:“不,他其实很喜欢你——他要是不喜欢你的话,早就要了你了。”

拓拔居次愕然,不禁伸手去摸卫律的额头:“丁零王,你发烧了?”

卫律一摆手笑道:“不,我很好。不过他不太好。他刚刚杀了李绪,这下肯定把大阏氏得罪了。你跟单于说说,能不能让他先离开单于庭一段时间。你祖母的脾气你也知道。”

拓拔居次点点头,想了想,道:“让他去哪里?”

卫律道:“坚昆还没人肯去,让你父亲把坚昆封给他吧。这么远,大阏氏总鞭长莫及了。”

拓拔居次叹道:“听说那边很冷,冻得人手指都会掉光。”

卫律伸出手笑道:“丁零与坚昆比邻,我手指掉光了吗?北方有北方的好处,那边森林多,飞禽走兽一年四季捕不完。你有这么个神箭手丈夫,天天一起打猎玩,岂不有趣?”

◇◇◇◇

马队一天天向北行去,风雪越来越大,天也越来越冷。队伍不得不时常停下来,等待暴风雪过去。

为了适应这里的恶劣气候,这里的马车都比中原的高大,可马队渐渐地也变得举步维艰了。行人一脚踩下去,厚厚的雪直没到膝盖,车轮陷在雪中进退两难。

一行人开始改坐雪橇。

李陵知道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橇,没想到雪上也能乘橇。及至坐上雪橇,才知道这是多么新奇的一件事。橇以木制,前端翘起,不用马拉,而用犬拖,行于雪地之上,顺畅飞快,全无马车的滞碍之感。

这样走走停停行了月余,这一天,一行人马来到一片逶迤的大山,沿山而行,一路尽是崇山峻岭。仰头望去,有些悬崖峭壁几近垂直,竟连这季节的大雪也覆盖不住,露出黑魆魆的岩石。

顺着山势走了约一个时辰,众人拐进一个山谷,突然,眼前一下豁然开朗,一片无边无际的大雪原,一眼望不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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