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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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急切而糟乱,有人叫宋子言,“宋医生,可以开始了!”

他愣在原地,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能开口,他说:“这手术我做不了!”

无论过去多久,唐瑶都是他胸怀里的那根软肋,动一动,就锥心刺骨的疼。

疼,真特么的疼!

有人问,“怎么了?”

宋子言扯了下嘴角,艰难地说了句,“这是我太太!”

手术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刚刚还在啧啧感叹的人一瞬间像是心脏被钝击了一下。

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就是突然觉得沉重,觉得难过。

小杜眼里已有泪光,他来不及安慰宋子言,病人需要尽快止血,肩膀上的木棍也要抓紧时间取下来,他只给了宋子言一个坚定的眼神,说:“交给我,放心吧!”

唐瑶做了一场大梦,梦里是妖艳的红色,血水在脚底无止境的蔓延,她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有婴儿的啼哭声,她急切地找,四处张望,什么都看不见,满眼都是红色,血的颜色。

孩子哭了,它在哭,唐瑶也哭了,她的孩子呢?

孩子去哪了?

她摸摸自己的肚子,原本像揣着一个巨大的皮球那样鼓鼓的感觉。

没了!

她很慌,慌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扯着嗓音大声叫喊,声音在喉间破碎,变成悲伤的呜咽。

她听见宋子言在她耳边说话。

嗓音温柔而疲惫,他说,“不怕,我在呢,嗯?我在呢!”

她轻声叫他,“宋子言…”

他说,“嗯,我在,唐瑶,我就在这儿!”

她起初眼前都是红色的血一样的颜色,然后像是掉进了无止境的黑暗深渊,她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都听不见了,巨大的轰鸣声在耳边炸裂。

她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她又叫,“宋子言…”

他的声音还在耳边,他说,“不怕,我一直在呢!”

有人抓住了她的手,温暖的、干燥的、宽大而有力的手掌,是宋子言的。

她知道,是他的。

她忍不住哭了起来,她说,“我好害怕,宋子言,我好害怕!”太黑了,这里太黑了,无休无止的黑暗,没有尽头,没有光亮,没有方向。

他似乎也哭了,声音哽咽着,他说,“唐瑶,不说话了,我永远在这里,一直一直在,嗯?”

她点点头,“嗯!”了声,然后迷迷糊糊地说着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或许只是想发出些声音,巨大的黑色浪潮包裹着她,兜头的黑暗和恐惧像是巨大的怪兽,她仿佛身处在茫然无边的大海上的一处孤岛,夜来了,风浪起了,周围没有一个人,只有黑色的,像是怪兽一样咆哮的海浪,翻卷着向她袭来。

她忽然说,“宋子言,我可能要死了!”

海水快要把她吞没了,黑暗也快要把她吞没了。

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声音遥远地如同天边传来的暮鼓,带着厚重而让人安心的力量,他说,“不会的,我们还没有生一对儿女,还没有给他们取名字,我们还没有去领证,我还没有牵你的手走过教堂,你说要看雁岭冬天的雪,我还没能带你去,我们还没有一起变老,还没有白发苍苍、儿孙绕膝,怎么会死呢?不会的,唐瑶,我们会一直一直活下去的,一定会!”

手术室安静极了,打了麻醉的唐瑶躺在手术台上,她意识偶尔会清醒一瞬,她讲着很奇怪的话,一向沉默少言的宋医生趴在她的身边,一直说话,一遍一遍地重复,“唐瑶,我在呢,不怕!”

他一遍遍讲,声音温柔而疲惫,他今天下午连做了两台大手术,两个手术间隙,他看着时钟叹了口气,说,“今天不能陪我太太吃晚饭了。”

有人还笑话他,“宋医生这是在秀恩爱吗?”

他杨着唇角笑,不常笑的英俊男人,笑起来往往更迷人,他迷人的样子让一些小护士眼冒米分光,暗地里偷偷嘟囔,“哎呀,可惜了,是个名草有主的。”

那时候,大家由衷地羡慕着宋子言那个太太。

可是只有短短的几个小时,一切都变了。

变得让人措手不及!

天突然间塌了,日月失去了光辉,星星都躲到了厚重的云层后面。

世界一片沉重而压抑的黑暗,

很多人哭了!

见惯了生死,见过了离别。

见惯了无情的病魔。

还是哭了。

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冒。

可是不能哭,不能抖,更不能乱。

他们能做的,只是尽力去挽救,不,拼死去挽救。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第41章 深渊

应城城南的汽修厂。

“孔仔,都晚上了啊卧槽,你特么还赖在床上,见鬼了?”

男人嗓门很大的嚷道。

孔波晃了晃昏疼的脑袋,翻了个身,蒙着被子想再睡一觉,可最终还是从床上坐起来,定醒了会儿,然后冲着朝他吆喝的男人招了招手,“把泡面给我吃点儿。”

男人不情不愿地递给孔波,转头去喝水了,嘴里还在嘟囔,“你特么别觉着前几天干了一票大的就万事大吉了,马上阴历年了,兄弟们谁不想风风光光回家过个年,这关头最好捞钱,干得好明年上半年我们都可以不用出来活动了,你可别给老子掉链子!”

孔波点点头,心里总归是特娘的不是滋味,前几天是干了一票大的,收了钱,要冲一个女人下黑手,他娘的,见着人了才发现,是个孕妇,都特么快生了吧!

他孔波出来混这么久,抢过钱,骗过外来客,干得都是偷偷摸摸的不干净事,然而还是第一次抄家伙打一个孕妇。

而且,那个女人他认识,唐瑶,初中时候的同学,他们是隔壁班,原本不认识,只是在某一天不约而同地穿了同一款同一色的运动服,他们那天神奇而缘分地迎面碰见了无数次,于是他调戏了她,最后被宋子言给揍了一顿,然后两个人就算认识了吧!

已经好多年都不见了,他没想到会有一天以这种形式见面。

他到现在都记得唐瑶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的画面,身上都是血,声音虚弱地哀求着,“别动我的孩子!”

那句话就像是个魔咒,这几日每晚睡着的时候,这句话就在耳边绕来绕去,搅得他脑仁疼。

“去他娘的!”孔波把碗往床头一摔,再吃不下去了。

孔波瞪着眼看着眼前的屋子,屋子不到十平米,摆了两张双层的单人床,四个人住,杂物和脏衣服堆得到处都是,内裤和袜子混在一起,散发着叫人胃里发呕的气味。墙是灰色的,天花板上的灯棒子上堆满了苍蝇拉的黑屎,铁床生着锈,半夜翻身的时候会从上面掉下来混着油漆的褐色铁屑,屋里只有一个柜子,上了两把大锁,里面放着他们从各个地方偷来顺来的电子产品和现金,他们这些人,不相信银行,总觉得钱拿在手里才实在。

孔波刚来这里的时候完全受不了,从小母亲是个爱收拾的女人,家里总是干干净净,最穷的时候,他冬天只有一身衣服,白天穿,晚上他躺被窝里的时候,母亲给他洗,然后放在炉子边儿上烤,半夜要醒来翻动好几次,即便是那样,母亲也从没让自己穿过发味儿的衣服。

这样的地方,像乞丐窝,他第一次进来的时候是捏着鼻子的,他完全无法相信这是人待的地方。领他来的人从后来拍他的后脑勺,骂他,“瞎特么矫情,爱住住,不住滚蛋。”

他一下子放了手,再不敢去捏鼻子,即便那味道仍旧呛得他流眼泪。

他没资格计较什么。

他初中还没毕业他就不去学校了,在某个早晨,他把书包往火炉子里一填,跟爸妈说自己不上学了,父母拿扫帚追着他打,他爬到树上,抱着树杈子就是不下来,打死也不去学校。

后来父母没法子,就依了他,托了同乡的表舅带他去广州打工,那时候他只有十三岁,出去做事就是童工,只能谎报年龄,拿很低的工资,少年心性,贪玩,挣了钱自己花,拿到工资就去花天酒地,觉得就算钱少也活得挺潇洒。

因为花得疯,头几年没挣多少钱,过年回家还要父母补贴。

他到汽修厂的时候是第十个年头,十月份,母亲生了一场大病,打电话的时候,父亲小心地问他,手里有没有余钱,母亲做手术的钱不够。他从广州一路坐车回来,路上连口水都没喝,到家的时候,嘴上都是泡,他站在母亲的病床前,耷拉着脑袋,从口袋里卷出六百块钱——他仅有的积蓄。

母亲眼里有泪水,推着他的手推回去,“你自己留着花,人大老远在外头不容易,我动手术的钱让你爸去想办法。”

他蹲在医院外头一根接一根抽烟,打电话给广州那边儿每天一起耍的哥们儿,低声下气地求着借点儿钱,“给弟弟一个面子,过完年我就还,您放心吧!”

那边也不说借,也不说不借,只说,“兄弟们手里也不宽裕啊!不是我们不借你,实在是你一个外乡人,你要不是不回来了…我们可承受不了这个损失啊!”

再然后,电话就打不通了,或者打通了,是旁人接的,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无能,甚至觉得自己是悲哀的。

母亲没有动手术,舍不得花钱,胆结石,疼起来的时候,几乎躺在床上打滚,额头都是汗,疼到需要靠去小医院偷偷打杜冷丁止疼,也不舍得做手术。

孔波不打算去广州了,他想留在家里,他是在秋天的时候进了汽修厂的,发小介绍他去的,“波儿,有赚钱的活计,就是有点儿危险性,你做不做?”

他那时候只缺钱,有钱赚做什么都成,只是没想到这里是个盗贼窝,平常就是个汽修的,隔段时间出去干一票,够吃个一段时间。

他起初是犹豫的,特别犹豫,犹豫到几乎掉头就跑,他安安分分长大,母亲是个恪守规则到几乎迂腐的人,从小教导他要本分做人,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做偷盗活计。

可还是没经住诱惑,他还没开始干,对方先给了一万块钱,让他拿着花,他捧着那些红色的钞票,再没勇气还回去。

然后就是一发不可收拾。起初的抗拒,到往后去的麻木,他已经越来越习惯了,拿着原先觉得受不了的东西,似乎已经融到了他的骨血,变成了他的一部分。

这是件挺可怕的事!

孔波回过神来,问对面的人,“那女的怎么样了?”

“哪女的?”

“就是前几天打的那个怀孕的女的!”

“你管她个屁啊!”

“你特么快说。”

“得,不跟你计较,没看新闻啊,还在医院昏迷着呢!”

孔波觉得额头又开始疼了,他总想起唐瑶蜷缩在地上的画面,天那么黑,唐瑶一定没有看到他吧?可他就是莫名觉得心虚。

夜深了,刚刚吆喝他的男人拿脚踢了踢他,“火车站溜一圈,老三在那边儿等着呢,快穿衣裳。”

孔波揉了揉眉心,摇头说,“不去!”

男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孔波像是没听到似的,依旧愣愣地盯着这个狭小破旧的屋子。

然后他接了两通电话,一个是个陌生的女人,一个是母亲,母亲给他说了一个媒,问他何时回去。

他点了烟,狠狠地抽一口,又吐出去,然后才说了句,“最近没空!”

母亲叹了一口气,似乎早有预料,最终只跟他说,“今晚可能要下雪了,你多盖点儿,别感冒了。”

孔波应了声,然后觉得嗓子眼发堵。

他披了衣服出去,寒风凛冽,的确是像要下雪了,他胡乱的走来走去,最终鬼使神差地去了人民医院,他站在住院部,查了唐瑶的病房,然后上了楼。

他找到了唐瑶住的icu,但是没看到人,病房的门关的严严实实,连微弱的说话声都听不见。

最后他抓了一个护士,问她,“这里面的女人…她怎么样了?”

护士挑眉问他,“你说唐瑶吗?”

孔波点点头,“对,就是她!”

护士摇了摇头,然后叹了口气。

孔波一下子急了,问她,“你什么意思?”

-

孔波回去的时候真的下雪了,应城的雪天充满着肃杀的味道,冷冷的,像是战争前激昂的序曲。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的时候,一群人蹲在地上分赃,一个男人拿着厚厚的一沓钱在他眼前晃,笑得得意,“早说了让你去,你还不去,就说了年尾全是肥鱼呢!”

孔波一句话也没说,踢开地上杂乱的臭鞋脏袜,一路走到自己的床边,床头桌子上泡面的碗还摆着,里面吃剩下的面被泡成了肿大的死白色,像蛆一样,汤是一坨酱色的屎一样的东西。

他忽然觉得恶心,觉得厌倦。

他躺在床上蒙着被子睡了,其他人在庆祝,喝了啤酒,吃着从外面买回来的烧鸡,油腻腻的香味钻得到处都是,也钻到孔波鼻腔里去,他只觉得恶心。

第二天他起了一个大早,其他人才刚刚睡下,屋子里啤酒和烧鸡的味道还没散尽,地上的酒瓶胡乱扔着。

屋子里永远是这么乱!

孔波出门前踢倒了三个瓶子,住他上铺的那人被吵醒,然后把枕头砸下来,“特么的找死啊!”

孔波没有吭声,他忽然有些怜悯这些人。

当然,他也怜悯自己。

他要去自首了。

顺便报警!

他们睡不了多久了,很快警察会过来,然后带他们走!

一切都该结束了,这肮脏和黑暗,是该晒晒太阳了。

第42章 深渊

医院寂静的走廊,一群人站着,每个人的脸色都不相同,但每张脸上都没有笑。

宋钟国单手插在裤袋里,眉头紧锁,秘书小声地请示,“宋先生,下午还有个会。”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告诉秘书几点会动身,只说了句,“你先回去!”

秘书把车钥匙递过去,欠了下身就转身走了。

进了电梯的时候秘书才扯了扯领带,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觉空气终于清新了些,刚刚压抑的他几乎喘不过来气了。

出医院门的时候有记者认出了他是宋钟国的秘书,像猎人遇到了猎物似的迅速凑了上来。

“请问唐小姐怎么样了是否母子平安?”

“宋先生也在里面吗?他是什么看法?”

“请问凶手有眉目了吗?”

他摆摆手,礼貌地说:“抱歉,暂时无可奉告。”

母子平安?谁说得准呢!才28周的婴儿就从母亲肚子里剖了出来,当时情况有多紧急,他不知道,只听医生在那儿唾沫横飞地讲,讲当时的情况,孩子和大人都很危险,在母亲还没打麻醉和手术之前,孩子必须从母体里取出来,无论生死。

后来千钧一发之际,孩子安然取了出来,只是早产太严重,孩子只有28周,体重不到2000克,小小的一只,皮肤都似乎还是半透明的,放在保温箱里,看起来比花朵还要娇嫩和脆弱,肺和心脏的功能很弱,已经抢救过一次了,刚刚又进了急救室,再折腾两回,恐怕…

他摇了摇头,打车走了。

医院走廊里,秘书走了之后,跟费敏一起来的小侄女似乎也受不了这样沉闷的气氛了,小声跟费敏告辞,然后也迫不及待地逃走了。

走廊上只剩下费敏宋钟国和宋子言,一家人已经好多年没有同时待在一个地方了,在这样的境遇下,却并不让人觉得愉快。

手术室的灯还在亮着,宋子言捂着脑袋坐在外面的座椅上,费敏紧紧地攥着挎包的带子,看着儿子,心情复杂而沉重。

儿子瘦了很多,一米八几的个子,原本体格不错的人,瘦得几乎脱型,眼窝深深地凹陷进去,颧骨耸得很高,整个人显得脆弱而单薄。

此时宋子言低着头坐着,从费敏这个方向,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发旋,和头顶银白的几缕发丝,还不到三十岁,已经有了白发,是新近才长出来的。

自从唐瑶入院以来已经将近两周了,两周的时间,像过了两个世纪,宋子言日日陪着,整宿整宿地失眠,白天眼底都是血丝,唐瑶还没有醒过来,意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恢复。

或许明天,或许一辈子都不可能,谁也说不准。

脑部受重击,没有明显淤血,也没有大的损伤,就是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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