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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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查到这里,慕容栩立刻派人回兖州,隐在暗地里打探消息。后来探子传回来消息,虞家那日前厅也闹得极大,虞家老君都没有搞清楚事情真相,就在众人面前指责虞家六娘,偏心之情展露无余。后面虞家赶紧将事态压下,但是虞家四小姐的风评在众世家夫人口中一落千丈,连虞老君也没落着好。

探子在年关前将将赶回邺城,他们禀报,虞家宴会之后,过了一段时间,虞家悄悄地、十分低调地,将虞家四娘子送到郊外庵堂去了。后来虞老君突然病倒,直到年前四五天,虞家四小姐才被接回来。

其他人只看到虞老君偏心,虞清雅对同父异母的妹妹不怀好心,可是慕容栩却陷入沉默。

慕容栩知道的,要更多些。

他想到最开始见到虞清雅时,她那一丝不苟,一举一动都恰到好处的走路姿势,王府设宴时虞清雅完美复原的琴声音律,还有现在,这不同寻常的香料。

慕容栩意识到,他似乎一直都小瞧了虞家的这位四小姐。慕容栩最开始以为这是一个有心算计可惜脑子不足的内宅小姐,然而等得知了香料的事情,再往回倒推,他猛然发现虞清雅身上有许多不合常理的地方。

某些关键时候,她的前后行为根本不像出自一人之手。非要说的话,仿佛背后有一个高人给她无限提供帮助,还为她安排了全套计划,但是每次在执行的时候,虞清雅表现出来的能力完全不符合她手里的东西。就比如这一次,如果慕容栩有这种神秘香料,就绝不会把事情办成这个鬼样子。

慕容栩陷入沉思,跟随他许多年的太监见势,悄悄挥手将所有人都赶出去。等闲人都退去后,太监低声问:“郡王,您还在想广平王的事?”

皇帝的成年儿子都已封王,大皇子慕容枕便是广平王。

慕容栩回过神,说:“也不是。他毕竟是皇后的亲生儿子,占了嫡又占了长,我无生母外家帮衬,争不过他是在所难免。不过我倒也佩服他,尹轶琨时常逗留中宫,前朝后宫关于皇后和尹轶琨的闲话都传遍了,他竟然还能忍得住,照样和尹轶琨亲亲热热。他都不在意给自己找个小爹,我介意什么?”

慕容栩说道这里露出暧昧又讥讽的笑,摇头道:“他在尹轶琨面前比乌龟还能忍,对自己的女人倒是心狠手辣。我那大嫂身体病弱成那个模样,走两步都咳嗽,竟然被他硬逼着去仙都苑。也不知道他和大嫂许诺了什么,大嫂竟愿意做到这种程度。”

慕容皇族美貌过人,身体素质极好,但是私生活也是出了名的不检点。慕容栩嘲讽皇后和广平王可以,但是太监却不敢接。贴身太监顿了顿,巧妙地绕过这件事,接着说道:“郡王不必妄自菲薄,您可不比广平王差什么。宫中虽然没有人帮衬郡王,可是您尚未娶妻,若娶一门得力的王妃,您以后有强力的妻族协助,完全不比广平王差。而且,广平王妃现在都没有嫡子呢。”

慕容栩听到这里快意地笑了,慕容枕现在再得势又如何,在外得对亲娘的情郎低头哈腰,在内王妃病病殃殃,成婚这么多年连个孩子也生不下来。慕容栩不无恶意地想,是不是他那大兄自己有什么问题啊?

慕容栩笑归笑,笑完之后,当真思索起太监提出来的建议。他以前嫌弃家室累赘,不想给自己安置一门王妃,妨碍他流连花丛,不过现在形势渐渐紧张起来,他不能再不务正业了。

太监见慕容栩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心里便知道颍川王已经将话听进去了。贴身太监十分意外,试探地问:“邺都满城闺秀,百花争艳,不知郡王可有中意的?”

这是跟了慕容栩许多年的亲近内侍,慕容栩也不遮遮掩掩,直接说道:“我倒确实有意娶妃,只不过人选并未圈定。”

太监简直大喜过望,连忙问:“那郡王方才在想哪家娘子?若是门第差太多,带回来暂且当侧妃也是无妨的。”

慕容栩一听就知道太监误会了,他这些年玩的太开,至今膝下一儿半女而没有,身边人简直为他的子嗣操碎了心。慕容栩说:“我对她并非是男女之情,只不过觉得这个人很奇怪,甚至说威胁极大。若她是个男子,直接杀了就是,可惜偏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太监心里啧了一声,慕容一家简直是祖传,瞧瞧这毫不掩饰的双重标准,是个男人就杀了,但若是女人,就开始怜香惜玉。太监追问虞清雅的事情,慕容栩三言两语,将虞清雅身上似乎有专门克制慕容氏药物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他们一族的男子有遗传缺陷的事情在内部并不是秘密,太监在深宫中混的久了,他也知道慕容氏天生偏激,尤其要命的是,越是情感缺陷严重的人,智力、武力反而越高。太监不敢妄加评论皇族的事情,可是如果有人利用这一点,找到专门刺激慕容氏男子的药,那能操作的空间就大了。

太监终于明白慕容栩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停顿了一会,低声说:“郡王,堵不如疏,将人杀了诚然一了百了,可是现在正值关键时期,您何不妨将这个女子掌握着手心,利用她操控其他人?”

太监说着,悄悄用食指指了指天。慕容栩了然,如果虞清雅真的能拿出这种药,那用药控制皇帝,可比慕容枕靠皇后和王妃快多了。而天底下彻底掌握一个女子的手段,无疑只有一种。

慕容栩犹豫,他理智已经做出决定,可是总觉得不甘心。虞清雅长相不好看,性格也不够活泼动人,风情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娶这么一个女子当王妃,慕容栩真的不太愿意。尤其是有虞清嘉在旁对比着,慕容栩其实更喜欢虞美人。

许是看出了慕容栩的犹豫,太监劝道:“为了大计,郡王不妨暂时娶了此女。日后等郡王成就大业,尽可另娶中意的人。”

女人在宏图霸业面前实在不足一提,慕容栩短暂的犹豫很快就被压过,他点头,道:“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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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栩低头肃目,慢慢走进园子。园林中奇花荟萃,百花争艳,路边随便找一株放在宫外都是无价之宝,然而在皇宫花园里,不过是路边再寻常不过的一束点缀罢了。

慕容栩早看惯了这些奢侈排场,他淡然地收回眼睛,给身前之人行礼:“儿臣参见圣上。”

皇帝一身绛红色常服,头戴金冠,腰束玉带,虽然容貌已经不再年轻,可是眉眼中风采依旧,上挑的眼尾中满满都是骄矜暴虐,不经意中狠光流转,依然能看出年轻时那个心狠手辣的常山王的影子。

他已经登基数年,自从登上皇位后纵情声色,为所欲为,即便现在当着儿子的面,皇帝也不改肆意作风。他眼睛盯着笼子,漫不经心地问:“你有何事?”

这时候背后的笼子中传来一阵铁链晃动的声音,随即一声响亮的关门声传来。野兽喉咙里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光听声音就让人汗毛直立,慕容栩顶着这样的背景,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继续说道:“儿臣想和圣上求个恩典。”

“哦?”

“儿臣去年在兖州偶遇一名女子,此女聪慧敦厚,堪为良配,儿臣想求圣上为臣赐婚。”

皇帝的注意力终于从花园中心的笼子分出来些许,饶有兴味地投注在慕容栩身上:“你想娶妻?对方是何人,父亲是谁?”

“她乃是兖州虞家第四女,名唤雅,父亲乃是兖州司马虞文竣。”

“虞文竣…”皇帝听到这个名字眼睛眯了眯,他目光沉沉地盯着慕容栩,毫不掩饰眼中的打量之意。慕容栩后背渐渐渗出冷汗,他依然强撑着拱手的姿势,等待皇帝的最终抉择。

这时候笼子里的老虎终于耐心耗尽,呼地一声扑上前,将巨大铁笼撞得咣当直响。笼子里的人发出尖锐的喊声,闻者战栗,偏偏皇帝却十分有兴味般,看着这一幕哈哈大笑。

皇帝的注意力被笼中变故吸引走,慕容栩也悄悄松了口气。皇帝最开始满面笑意地看着,后来发现笼中人根本躲不开,没两步就被老虎咬住吃掉,他又大感失望。眼看笼子里的人已经失去了呼吸,皇帝从左右看了看,随手指了一个侍卫,说:“你进去。如果不能撑过一炷香的时间,朕就将你全家都斩首。”

被指到的侍卫吓得顿时面无人色,而周围人却全都露出一副“幸亏是他”的神色,得宠的宦官们更是见怪不怪,熟练地赶着侍卫往笼子里走。

慕容栩虽然背着身,但是后面的动静一字不落地传入他耳中。慕容栩并没有露出不忍、愤怒等神色,这样的行为放在别的王朝骇人听闻,可是对于齐朝皇室来说,实在是屡见不鲜,甚至平平无奇。他的祖父明武帝身为前朝大司马,先是权倾朝野,自己立了一个小皇帝,最后干脆自立为帝。齐朝刚成立时不少藩镇不服,明武帝南征北战,将所有不服的声音一直打到不能发出声音,北边称霸草原的羌族更是被刨了根挖了祖坟。然而这样一位铁腕强悍的开国君王,也热衷于酒色血腥,更甚至亲自下场给臣子们示范,如何砍死猛兽,乃至如何砍死人。

常山王当年弄死父亲和兄长,虽然手段为主流所不齿,但也能看出来他阴狠毒辣。然而等他登基后,曾经夺位时的聪明阴险全部清空,轻信奸臣,沉迷女色,滥杀无辜,白日宣淫,所有能想到的昏君行为,他都干过。

所以今日放活人进笼子和老虎搏斗,慕容栩早就已经看惯了。皇族中倒是有人看不惯,比如前面那位太子,可惜现在死绝了。

哦,未必死绝,说不定慕容栩那位堂弟还活着。

杀全家的威胁实在太大,侍卫抵死反抗,险险躲过了一炷香。皇帝看得津津有味,等侍卫像个死狗一样被人抬出来后,皇帝仿佛才想起来慕容栩的存在一样,对他说:“既然你想娶,那就娶了吧。去和你母亲说一声,之后让礼部拟旨即可。”

慕容栩松了口气,这时候才感到自己身上已经出了一身冷汗,整个后背都浸透了。他行礼告退,退出时慕容栩朝花园里面扫了一眼,看到满地鲜血,里面还有某些看不出来源的断肢残渣。

慕容栩内心毫无波动,见怪不怪地收回眼。

兖州高平郡,死气沉沉的虞家祖宅迎来一队一群不速之客,仿佛水点落入沸油中,顿时惊起千层浪。

虞老君挣扎着被人扶起来,嘴里的话都说不利索了:“什么,皇后娘娘从宫里派人过来,专程来相看四娘?”

105☆、死亡

屋外脚步声凌乱, 院子里人来人往, 到处都是疾步奔走的丫鬟。

外人因为邺城远道而来的内侍而惊喜不定, 可是在虞清雅这个当事人这里,只有惊, 没有喜。

别说李氏,就是在虞老君这个见多识广的当家人看来, 能嫁给皇子,无论如何都算一门好姻缘。如果虞清雅一无所知,她自己也会这样认为。

可是虞清雅却知道, 不是。

别看慕容栩现在流连花丛, 得意又风流,但是他的体面日子根本就是过一天少一天。要不了多久齐朝边境生乱, 动乱逐渐波及整个国家,不满皇帝宠幸奸臣、滥杀无辜的人实在太多了。在这期间,有一队起义军势如破竹,逐渐壮大, 最后在和朝廷军的决战中主帅公开露面, 正是失踪已久的琅琊王。

琅琊王的出现立刻引起轰动, 起义军攻入邺城,原东宫人手迅速控制局势, 慕容檐也以“清君侧”的名义清理小人, 在这期间,许多皇族莫名其妙地“暴毙”,最后慕容檐不得不临危受命, 以摄政王之身辅佐年幼的侄儿。

说是辅佐,但瞎子都能看出来慕容檐对皇位势在必得。常山王那些成年的儿子一个接一个死去,偏偏年幼无知的小孩子却活了下来,这样的事情不是人为操纵才是活见鬼了。

慕容栩,就是无声无息、连个借口都懒得扯便死去的皇族之一。而这种关头,皇后打算将虞清雅配给慕容栩,虞清雅光想想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那队宦官是奉了姜皇后之命,说是来兖州给虞家送中秋礼盒,但是谁能看不出来姜皇后醉翁之意不在酒。天底下那么多家族,便是邺城也未必人人都能拿到宫里赐下来的中秋节礼,为什么远在外面的虞家却突然被帝王想起来了呢?显然是有人和皇后提了什么,皇后好奇,才专门派人来看看。

皇后指名要看虞家第四女虞清雅,其他人都来恭贺虞清雅不日飞入帝王家,而她却焦躁不已,坐立难安。好不容易把来祝贺的人都打发走,虞清雅关上门,立刻呼叫系统:“系统,为什么皇后会突然想起给我赐婚?即便赐婚,也不能是颍川王啊。”

系统也迷惑不解,这样的发展已经超出了它的数据库,预置算法已经无法处理这种情况了。系统计算片刻,坦诚说道:“我也不懂。变量太多,已经超出系统计算极限。”

生活不是模型,任何一句话、不打眼的动作都会对环境产生影响,而人的想法本来就是难以琢磨的,零零碎碎的小变量叠加起来,即便是计算能力以亿万万次为单位的超级智能也无法推导模拟了。

虞清雅并不知道是她曾经的行为动作引起慕容栩生疑,碰巧她从系统里拿到的香料落到慕容栩手中,在邺城局势紧张、耿老将军下狱这个当口上,就催生了慕容栩娶妃的念头。虞清雅对嫁给慕容栩一千一万个不愿意,用脚指头想也能知道,慕容檐日后弄死了颍川王,会;另外对颍川王的遗孀以礼相待吗?恐怕多半,颍川王妃要“因爱殉情”了吧。

虞清雅精神接近崩溃,近乎神经质地念叨着:“皇后现在派人来相看,六礼要走一年,等明年我过门,马上就赶上琅琊王起兵政变。我一天的王妃待遇都享受不到,就要陪着颍川王成为阶下囚。我到底图了什么?我还不如不嫁。”

系统也沉默,虽然现在正式的旨意还没有公开,皇后只是派人来给虞家送中秋节礼,但是只要虞清雅别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这桩婚事已然稳了。虞清雅在担心自己日后的命,而系统却在想:“如果你成为颍川王妃,那就势必和琅琊王无缘了。”

虞清雅有些不痛快,她在忧心她的命,而系统只关心任务。虞清雅忍住气,不耐烦地问:“琅琊王琅琊王,你一天就惦记着男主。那你说,我要怎么办?”

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男方流露出意思,如果女方不愿意,回绝了就是。然而话是这样说,皇家的事,由得着你来选?

系统沉吟片刻,说:“现在只是皇后派人来相看,正式的赐婚圣旨并没有颁布,此事还有回转的机会。”

“但那可是皇后,执掌凤印,我要是强行不配合惹恼了她,即便不嫁给颍川王,我难道就会有好果子吃了?”虞清雅不满质问。帝王家办事可从来没有和你商量的意思,她若是乖乖嫁颍川王,那一年后赴死,如果不嫁,恐怕现在就要死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虞清雅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系统看着自己计算出来的最优解,冷静地读了出来:“宿主,你不能主观拒绝,那就用一些客观条件,延迟或者取消这桩婚事。”

虞清雅不解,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什么客观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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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虞老君一觉醒来,觉得今天身体爽利了很多。

屋里并没有丫鬟守着,宫里来了人,整个虞家都忙得脚不沾地,众人都忙着去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哪有人在这个关口来虞老君面前杵着,沾染了一身病气岂不是不吉利。虞老君仰躺在塌上卧了许久,都没有人发现她醒了。

年老体弱并不是随便说说,虞老君费尽力气喊了两声,她觉得已经拼尽全力,可是在现实中不过是含含糊糊的喘气声。外面丫鬟都忙着走动,并没有人听到虞老君的呼唤。

虞老君苦笑,人老了,连作为人的尊严也被剥夺,尤其是她还没有子孙孝顺。既然无人听到,虞老君索性也不白费力气,只是仰靠在迎枕上,略有些失神地望着上方的防尘顶。

或许这就是老年人的通病,虞老君精神一好,就忍不住想陈年旧事。因为虞文竣搬离虞家,虞老君气火攻心,当即卧病在床,一天到头都鲜有清醒的时候。她在半梦半醒中,时常看到当年虞家连办两场婚事的模样,梦境和现实交缠,虞老君都分不清哪里是梦,哪里是真的。

等好不容易醒来,虞老君对着满室阴郁死寂,内心里不住地想,这么多年,她是不是错了。

她一辈子大包大揽,自以为带着家族走向兴盛,可是事实上她的丈夫死了,她的两个儿子也都死了,一个儿媳因病去世,另一个儿媳在许多年前就不再和她说话,至今都将自己锁在佛堂里不问世事。儿子不争气,儿媳和她离心,虞老君就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长孙身上。大郎这个孩子从小就聪慧,最重要的是亲近她,虞老君压上了全部的希望,可是最后,一场小小的坠马就夺去了长孙的性命。

虞老君不肯接受这个现实,她一意孤行让二房过继,让虞文竣顶着长孙的名字继续活下去。她甚至还想,小辈们即便现在怨她,可是时间长了,总能明白她是为了他们好。等虞文竣生下儿子,她会将那个继承着长孙香火的男孩养在身边,从小亲自教养。虞老君甚至都想好了什么时候教他识字,什么时候教他启蒙。但是没有,虞文竣对李氏避之不及,俞氏也早早离世,大房二房谁都没有留下子嗣。

眨眼已过十年,当年年轻气盛的虞文竣也到了当外祖父的年纪,可是他膝下依然没有儿子,更甚至为了不续娶而和她撕破脸,直接带着女儿搬到外边去。虞老君苦笑,在虞文竣心里,只有俞氏和虞清嘉才是他的妻女,他一直没有接受家族强加给他的命运。

虞老君强势一世,可是年老之时,眼前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她的丈夫儿子全部过世,孙子和她反目成仇,曾孙一个都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了。她想要让长孙有儿子奉香火,但是却适得其反,反而让两房的香火一起断绝。如果俞氏还在,至少二房人丁不会这样稀少。早知如此,何如一开始就他们和和美美地过下去呢,这样至少,虞老君现在还有人孝顺。

虞老君颓唐地叹了口气,算计了一辈子,最后身前却一个子孙都没有,这对一个老人的打击是巨大的。

虞老君刚叹气完,屏风外突然传来一个年轻的女声:“老君,您怎么了,为什么无故叹气?”

来人转过屏风,脸庞逐渐展露在虞老君眼前。虞老君本来正在感伤无子孙孝顺,现在看到来人,她的心病放下,脸上立刻挤出笑来:“四娘,你来了。”

虞老君对虞清雅伸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虞清雅算是难得愿意来看她的晚辈了,虞老君对虞清雅格外依赖,甚至不知不觉间讨好。虞老君沉浸在有人来探望她的快乐中,于是并没有发现,她对虞清雅主动伸出手,虞清雅没有握住,只是沉默寡言地坐到塌边。

今日的虞清雅并不似往常那样活跃,她神思不属,似乎心里存着什么事。虞老君只以为虞清雅要嫁入皇家当皇妃了,所以这才心事重重。虞老君没有多想,满意又欣慰地看着虞清雅:“外人虽然羡慕我四世同堂,可是活得久有什么用,子孙不孝,还不如早死早解脱。这么多儿孙,唯有你愿意隔三差五来看我。”

虞老君说这话本来是故意让人劝慰她,可是虞清雅勉力笑了笑,并没有接腔。她左右环视一圈,说:“老君醒了,怎么屋里没有人?我刚才进来时,门口一个丫鬟都没有。”

“我这几天难得有清醒的时候,她们一直守着无聊,所以常常趁我睡着的时候到外面松快松快。想必今日也是一样,现在还没到我寻常起来的时间,所以她们以为我没醒,就放心到外面玩了。”

一句不长的话,虞老君直停了好几次才说完。虞清雅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丫鬟们竟然都跑开了?这些奴婢真是该死,若是老君中途醒来需要喝药,她们都不在,岂不是危险?”

虞老君咳了两声,说:“我都习惯了。她们都是年轻姑娘,好新鲜好热闹是人之常情,反正我这里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就由着她们去吧。对了,四娘,宫里的内侍来了,他们都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你不好好在他们面前表现,怎么想起往我这里跑?”

虞清雅没有回答,而是站起来,说道:“老君醒来应当渴了吧,我去给老君倒水。”

虞清雅将一杯茶慢慢端到虞老君身前,不知为何,水面在细微地晃动。

虞老君睡前刚喝了药,现在并不口渴,她将茶杯推开,苦口婆心地劝虞清雅:“我知道你还是个年轻姑娘,心里有傲气,不肯去低头巴结人。但是婆家和娘家不一样,尤其你以后要嫁入的是皇家,要处理的关系比娘家复杂的多。皇后毕竟是你的嫡婆婆,日后你的生活全靠仰她鼻息,趁现在给她留下个好印象,日后不知道能省多少功夫。”

虞老君这一番话发自肺腑,是当真为虞清雅好。可虞清雅反应却平平,她含糊应下,眼睛还不住往屋外瞅,虞老君看到后觉得奇怪,问:“四娘,你在看什么?我怎么觉得,你很害怕外面的人回来一样…”

虞清雅抿了抿唇,突然下定决心,直起身将茶水往虞老君脸前送:“老君,您睡了半天已经口干舌燥了吧,不如先喝水再说。”

虞老君到底比虞清雅多活了许多年,见此马上察觉出端倪。她不可置信地低头扫了眼茶水,水中清澈见底,一点问题都看不出来。可是虞老君多年的生活经验告诉她,这水有毒。

虞老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她瞠目结舌:“四娘,我待你不薄,你竟然…”

虞清雅见事情暴露,那就更没什么可掩饰的了。她知道外面的丫鬟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回来,她若是被人撞见就麻烦了。虞清雅不想耽误时间,直起身往虞老君嘴里灌水,虞老君浑浊的眼睛瞪大,电光火石之间想明白许多事情:“是你!我去年一病不起,竟然是你给我下药?”

虞老君越想越觉得后背发麻,大夏天脊背嗖嗖冒寒气:“怪不得,我之前身体一直健朗,可是自从你来服侍我吃药后,身体就越来越差。什么自学医术,什么温柔孝顺,原来都是你蓄意害人!怪不得我每次生病,只有你能治好,怪不得我总会莫名心慌,看到你才能好一点,原来…”

虞老君出奇愤怒,她用尽全身力气打翻虞清雅手里的茶盏,奋力朝外喊:“来人啊,有人鸩杀长辈!”

虞清雅一时不查,手里的茶盏竟然真的被虞老君打翻。她有些慌了,她害怕虞老君的声音真的将人引过来,到时候虞老君不死,她就彻底完了。虞清雅心想反正事已至此,只要虞老君死了,即使暴露了系统的存在,死人也说不出去。虞清雅喊了一句系统,然后凭空从手中拿出一瓶药,强行给虞老君灌下去。

虞老君眼睁睁看着虞清雅隔空取物,然后自己突然不能动了。虞老君眼睛瞪的老大,脸上树皮一样的肌肉抽搐,嘴唇哆哆嗦嗦地吐出几个词:“你个妖孽,我早该烧死你…”

虞老君的话没有说完,即使她紧紧闭着嘴,也不能阻止药瓶里的液体沾染到她的嘴唇。高科技位面的药物何止见血封喉,只是刚刚沾染到虞老君的皮肤,虞老君就不能再动了,随后,中枢神经很快枯死凋亡。

虞清雅死死地按着虞老君,最开始是两只手,最后全身都开始颤动。系统在脑中冷静地提醒她:“宿主,她已经死了。你再掐下去脖颈会出现淤血,到时候就没法伪装成自然死亡了。”

虞清雅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一般,两只手倏地松开,避之不及地往后退了两步。虞老君衰老的身体颓然倒回床榻,脖子以一个绝对不正常的弧度后仰。

虞清雅看着自己的手,嘴里不住喃喃:“我做了什么…我为什么要杀了自己的曾祖母,我要怎么办…”

“宿主,冷静。”没有生命机制的电子音在虞清雅的脑子里,以一种冷静到残酷的声音说,“你现在要做的是把虞老君放回原位,伪装成没有人来过的样子,然后趁人没回来赶紧离开。这样等丫鬟回来,她们看到虞老君绝气,只会以为是虞老君老弱,自然死亡。”

“真的不会被人发现是我吗?”

“不会的。”系统的声音不紧不慢,不知道是劝慰还是诱导,“我给你的药已经超出这个位面的科技,法医,也就你们这个时代的仵作,不会发现虞老君是中毒而亡。虞老君死了,你就能以给长辈守孝的名义,名正言顺地推掉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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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清嘉和虞文竣对坐,虞清嘉手腕稳稳地悬在砂壶上方,在气泡上添了第一道水。

虞文竣看着眼前深秀内敛、风华初绽的女儿,内心里深深叹了口气。

虞清嘉的动作不慌不忙,她给沸茶点水后,扶袖将茶具放下,对着虞文竣轻轻一笑:“阿父,你今日特意唤女儿过来,不知有什么事?”

虞文竣正了神色,问道:“景桓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

从地动回来后,慕容檐、虞清嘉、虞文竣都对那天的事情闭口不提,然而三人心中都知道,窗户纸已经彻底捅开了。

隔着氤氲的水汽,虞清嘉的神色看不清晰。过了一会,她轻缓地笑了,眼睛中的光似有所指,几乎让虞文竣下意识地错开:“父亲,你确定他叫景桓?”

106☆、死因

虞文竣顿了顿, 态度明显郑重起来:“嘉嘉, 你为什么这么问?”

“显而易见。”虞清嘉说, “父亲在广陵时突然离家许久,回来时就带了他, 你当时说你出去访友,在朋友家里遇到了景桓, 感其身世故而领了回来。可是他并不是女子,你回家后却从始至终都坚持这一套说辞,可见, 阿父一开始就明白一切。甚至阿父独自出门数日, 也是专程为了他吧。”

虞文竣不言语,虞清嘉看到他的表现, 心里对自己的猜测越发肯定。她继续说:“他既然不是女子,那所谓的朋友相赠是假的,家道中落、颠沛流离的身世自然也都是假的,景桓亦不过是个化名。阿父, 自光熹元年四月你外出归来后, 他已经与我们同住一年半有余。一年半的时间说长不长, 说短不短,可是对于我来说, 他是母亲走后我最深刻的记忆。你们最开始的时候信不过我, 不肯告诉我他的真实身份,那现在已经一年了,你们还是不信我吗?”

虞文竣罕见地沉默, 他脸色严肃,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虞文竣还是摇头,道:“嘉嘉,为父并不是信不过你,只是此事说来话长,一时半会很难讲述清楚,不告诉你才是为你好。”

虞清嘉叹了口气,果然,父亲还是不肯说。虞清嘉提问之前就对这个结果隐有预感,现在听到一点都不意外,可是她不由生出些好奇,狐狸精说他是边关戍疆将领的独子,因为叔父迫害故而远走他乡,这些事情虽然复杂,可是似乎,也不至于让虞文竣讳莫如深,一点点口风都不肯漏吧?

虞清嘉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狐狸精,该不会,又在骗她吧?他父母被叔父所害这些身世都是他自己亲口所说,虞文竣并不知道虞清嘉早就听过这件事,虞清嘉也正是因此才故意激虞文竣的话,想从虞文竣这里旁敲侧击,看看慕容檐到底是不是真的。然而她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虞文竣几经挣扎,还是矢口不提。叔父陷害兄长,霸占家产,最后还迫害侄子,这种事情虽然是别人的家丑,不太好由外人评说,但是也不至于让虞文竣忌惮成这个模样,一点点都不肯提吧?

虞清嘉脸色古怪,虞文竣看到后,嘴唇动了动,谨慎地问:“嘉嘉,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虞清嘉也慎重起来,小心地回复虞文竣的试探:“也没有多久,回到祖宅后,慢慢就知道了。”

虞清嘉时间点说的很模糊,看样子也并不知道慕容檐并非普通人,虞文竣听到这里心情微妙,不知该松口气少主没有暴露身份,还是该气愤一直保护的少主竟然勾跑了自己的女儿。

虞文竣感叹了一会,突然肃了肃脸色,对虞清嘉说:“嘉嘉,我知道少年慕艾,你以前很少和同龄人接触,遇到一个各方面还行的少年人后,会萌生好感也在所难免。”

虞清嘉眼睛水润,认真地听着。虞文竣说完“各方面还行”之后,思维不由跳到慕容檐得天独厚的脑子,过耳不忘的音律天赋,十八般武器随便看一看就能学会的逆天天赋,最要命的是,他还长了那么一张无可挑剔的脸。虞文竣眉毛抽了抽,强行忍住,继续以“还行”的口吻教导女儿:“嘉嘉,你要知道,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女子更是如此。为父不希望你因为一时的好感冲昏头脑,而办下以后会后悔的事情来。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虞清嘉直起腰,眼睛水光潋滟,窗外沙沙的树影在她脸上投出模糊的光晕,“我明白父亲的意思,我也知道父亲在顾忌什么。我所做一切都是出于本心,并不是心血来潮。”

“可是,你过去十多年一直坚持,以后要嫁一个正直,友善,家境简单的人,为父不知道你到底知晓多少,可是你应该明白,若是嫁给他,未来余生,势必不可能过上你梦想中安静平和、小富即安的生活了。”

虞清嘉低头,长长的眼睫垂下,如鸦羽般遮住了眼中神色。她低声道:“我知道。可是只要想到是他,我就觉得一切都值得期待。我不喜欢勾心斗角,不想像阿娘一样一辈子左右周求。但若是有他陪着,似乎也没有那么不可忍受。”

相反,只要一想到慕容檐以后会娶妻生子,让另外一个女子顶替她的位置,像他们现在这样朝夕相处,虞清嘉才是真的完全无法接受。后半句话虞清嘉并没有说出口,然而虞文竣看着女儿的神情,心里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虞文竣顿生感慨,他年少时和俞氏也是如此,虽然步履维艰,但是一想到对方就充满无限的勇气。没想到等他老了,却成了当年最讨厌的家长。他现在这样,和当初的虞老君有何异?

虞文竣自嘲地笑笑,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虞清嘉从小懂事,从不会任性要求一些让父母为难的事,更不会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中,可是那天地动天摇,两边的碎石簌簌往下落,虞清嘉却能想都不想,转身就往回跑。而公子是多么薄凉的人虞文竣更是体验至深,虞文竣自问自己爱女心切,绝不是贪生怕死之徒,然而地动发生的时候,他竟然还没有慕容檐到达得快。这份用心虞文竣自愧不如,就是放在当年,以他对俞氏的心,恐怕也不能做到慕容檐这样。

自古伴君如伴虎,最难消受帝王恩,慕容一族俱都偏执冷血,对自己认定的东西不折不挠,便是两败俱伤也一定要拿到。虞文竣深深叹了口气,他也没想到公子对嘉嘉能做到这个地步,他也不知道被慕容氏放在心尖上算不算好事,可是儿女由父母带到这个世界上,却并不属于父母。既然公子认定,嘉嘉也愿意,那就由着他们去吧。

虞清嘉隐约察觉到虞文竣态度变化,她动了动眉,又惊又喜,正要旁敲侧击一二,忽然听到屋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虞清嘉只好停下,将自己的话咽了回去。

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跑进来,胡乱行礼:“郎主,小姐。”

虞文竣刚解决了这几天一直压在心头的大事,浑身上下顿时一轻。他眉梢刚刚舒展了些许,看到小厮急忙火燎的,很是看不过:“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般毛躁?”

小厮顾不得讲究礼节,跪在地上说道:“郎主,大事不好了!”

“何事?”

“老君去了。”

虞文竣和虞清嘉都明显地愣了一下:“什么?”

.

虞清嘉换了衣服,匆匆赶到虞家。

路上白芷压低了声音,悄悄和虞清嘉说:“老君的白事怎么来得这样突然?我们五月走时,老君虽然缠绵病榻,但是看着并不像是不久于人世的模样。在此之前也没有传来老君病情加重的消息,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死了呢?”

虞清嘉面色凝重,慢慢摇头。这些天她虽然和虞文竣搬离虞家祖宅,可是和家族的联系并没有断。如果虞老君病情加重,无论如何虞文竣都会受到消息,然而在今日之前,虞家毫无风声,就连前几日虞家一位长辈上门做说客,也并没有提到虞老君病重的消息。如果那时候老君形势就不太乐观,这必然会被长辈当成一个很有力的武器,可是对方并没有提及,可见虞老君的身体状况一定是稳定的。

那这就奇怪了,既然虞老君身子骨一如往常,这几天也没有大的气候变化,那虞老君怎么会突然就死了呢?

虞清嘉脑子里不由涌出一个可怕的想法,莫非虞老君,不是自然死亡?

虞清嘉想起去年的梦,梦境中她自己就是误食毒水,突兀又无声无息地失去了气息,那虞老君,有没有可能也是如此呢?

虞清嘉一声素白,脸色沉重,偏头对白芷说:“前面就是正堂了,人多耳杂,不要再说了。”

白芷几个丫鬟明白虞清嘉在提醒她们,都连连点头。虞清嘉走入正堂,里面已经哭声此起彼伏,一片混乱。看到虞清嘉进来,乱糟糟的声音停住,许多内眷停下交谈,都回头来看虞清嘉。

虞清嘉非常沉着,她稳步走入中厅,先给最中央的长辈行礼,举手投足无可挑剔。等站好后,她说道:“请各位长辈安,不知老君现在在何处?”

女眷相互看看,其中一个夫人说:“老君在里面,六娘是老君的嫡亲孙女,临走时老君还是惦念着你们呢。你进去送老君最后一程吧。”

虞清嘉道了谢,掀开帘子到里间去。虞老君果然已经收拾妥当,换上了全新的寿衣,几个丫鬟正跪在塌边给虞老君擦拭手指。虞清嘉看到后,说:“我来的晚,没能见老君最后一面,这些事就让我来吧。”

丫鬟停顿,不知道该怎么办。虞老君身边的大丫鬟起身腾开位置,说道:“既然是六娘的孝心,那我等自然没有拦着的道理,若是老君知道了,九泉之下也会欣慰许多。”

人人都知道虞清嘉之前随着虞文竣搬离虞家,声势闹的极大,说是撕破脸也不为过,现在虞清嘉回来,不少人都冷眼观望。其实这种白事场合应该由长辈出面,虞清嘉跟在后面看着就好,然而虞文竣虽然带着虞清嘉一同回祖宅,可是虞文竣是大房二房唯一的男丁,这种场合琐事极多,他连后宅都没回就直接去前面了,而二房又没有其他女性长辈,所以只能虞清嘉出面,自己来应对丧礼上的大事。

虞清嘉浑然不在意旁人各色的打量目光。因为先前搬家一事,虞文竣被不少人指责不孝,连虞清嘉也难免被牵扯到。现在虞老君突然病逝,虞文竣作为唯一的孙子竟然都不在跟前,更不知道要被多少人说闲话。虞清嘉作为□□之一俞氏的女儿,她要面对的明里暗里的打量,就可想而知了。

然而虞清嘉却很从容,无欲则刚,只要无所求就无所惧,反正她也不想从虞家得到什么,那为什么还要在乎这些人的看法。但是,虞清嘉却很想知道虞老君真正的死因。

她跪坐在虞老君身边,接过丫鬟递上来的湿帕子,从指尖开始,一点一点为虞老君擦拭露在外面的皮肤。虽说婚丧大事,在礼仪中丧事和新婚一样重要,可是真要面对时,众人对死人的态度绝对和婚礼没法比。外面站着那么多儿媳孙媳孙女,可是愿意和虞老君同处一屋的很少,愿意亲自上手给亡人擦拭身体的,就更是几近于无。那些已经生儿育女的夫人媳妇都不愿意,虞清嘉一个年轻小姑娘主动要求,还真让丫鬟们吃了一惊。

虞清嘉借着擦身的机会,率先检查了虞老君的指甲。不出预料,指甲上一如平常,并没有黑色沉积,虞清嘉一边暗暗留意,一边不动声色和丫鬟套话。

“前几日我向世伯询问时,世伯还说老君身体如常,为什么突然就去了?是不是这几日老君着了凉,或是吃了什么不该用的东西?”

本来虞老君死的就很仓促,现在虞清嘉隐隐流露出是不是丫鬟照看不力才导致老君病死,丫鬟一下子就慌了。大丫鬟忍不住,说:“并没有,这几日我们几个整日眼睛不错地盯着,煎药都是亲自来,怎么敢让老君吃来路不明的东西呢?老君走前还好好的,她照常喝了药,之后身子乏,她睡前还说醒来后想吃桂花糕。奴婢亲自伺候老君睡着后,赶紧去外面洗花瓣,做糕点,谁知道等奴婢回来,老君就…”

虞清嘉低着头,将丫鬟话中的信息暗暗记住。虞老君是在睡梦中死去的,或者说,在丫鬟们以为她睡着的时候死去。虞清嘉心里有数,再检查虞老君身上的小细节时就有目的很多。

虞清嘉慢慢擦到脖子,她翻开虞老君的衣领,手微不可见地停顿了一下。

虞清嘉的眼中冷光乍现,她猜的没错,虞老君的死果然有问题。

107☆、守孝

虞清嘉借着擦拭身体的机会检查到脖子, 她和丫鬟们不同, 丫鬟即使奉命给虞老君净体, 心里也不情不愿,自然不能指望她们能有多细致。然而虞清嘉却存了特意寻找的心, 果然,她在虞老君的脖颈侧面看到了不同寻常的痕迹。

在虞老君脖子内侧, 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能看到淤血堆积,看形状像是指印。可是这个痕迹又很浅,要不然也不至于没有被换衣的丫鬟注意到。虞清嘉看到这个痕迹不动声色, 眼中冷光流转, 若有所思。

淤痕必然是被什么人掐出来的,而痕迹浅又说明这个人力气不大, 而且行动没有章法,要不然也不会在这种致命的地方留下痕迹。种种迹象,似乎都在指向一个人。

虞清嘉即便早就知道虞清雅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现在她还是被震惊了。一个陌生人对着老弱婴孩尚且下不去手, 虞清雅从小在老君面前长大, 还十分得虞老君宠爱, 究竟有什么事,能让一个人对着自己嫡亲的、尚在病中又老又弱的曾祖母动手?

虞清嘉敛下眸子, 借着手上的动作, 闲聊般问:“老君身体一向康健,没想到今日话都没留就去了。老君生前还特意提到了桂花糕,一会定要烧一些下去。除了桂花糕, 老君还提到过什么吗?”

大丫鬟伺候了虞老君许多年,现在虞老君突然去了,她也心中惴惴,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自从虞老君的死讯传出去后,来来往往有许多人来过,可是众人都忙着关心老君死后财产和权力的安排,根本没有关心这些伺候老君的丫鬟的死活。现在有一个人问起老君身前的事情,大丫鬟心生依赖,不知不觉就都倒出来了。

“其实今日老君精神要好得多,奴按照郎中的嘱咐给老君煎了药,老君竟然全部都喝下去了。奴婢见老君有了胃口,所以想哄着老君多吃点,老君说想不知不觉又到一年中秋,她许久没去过外面,想尝尝桂花的味道。奴婢见老君睡着后,就赶紧去厨房做桂花糕。奴出门前还特意嘱咐了小丫鬟看着老君,没想到小丫头贪玩,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出去了,等我回来的时候,门口一个人都没有。”

虞清嘉仔细地听着,问:“门口没有守人,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丫鬟摇头:“奴婢也不知道,奴婢回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奴见门口没人,又不敢大声叫人吵醒了老君,骂了小丫头两句就赶紧进屋。虞老君还好端端躺在榻上,奴以为老君没醒,给老君换了壶热水就出去了。奴在外面一边坐针线一边等老君,一直等了许久,都快到传晚膳的点了,还不见老君叫水。奴婢这才慌了,赶紧进去一探,老君已经没气了。”

虞清嘉将帕子收起,身后的侍女看到立刻上前接过,白芷已经端了温凉适宜的水过来,让虞清嘉洗手。虞清嘉在铜盆里不紧不慢地将手指洗干净,然后用干净的白布缓慢擦拭手心的水珠。她动作慢条斯理,声音也慢,如一张网般,漫不经心中聚拢起杀机:“你身为老君的贴身侍女,丢下老君自己出门,致使老君身边没人看着暂且不说,等回来后,你竟然过了一下午才发现老君气绝。若是在这段时间老君本来能救回来,却因为你的失职而错过救援机会,你该当何罪?”

大丫鬟背后的寒气嗖地冒了出来,她跪在地上,手指不知不觉攥紧:“奴婢并不知道,奴也是为了老君才亲自下厨,不忍打扰老君休息…再说族老夫人等赶来后,都说老君无疾而终,四世同堂,这是喜丧。”

虞清嘉放下白布,忽然又对大丫鬟笑了笑:“我也是关心老君心切,所以才想多问问,并不是在怀疑阿姐。阿姐照顾老君尽心尽力,我怎么会怀疑你呢?阿姐不必紧张。”

大丫鬟勉力笑笑,话都被虞清嘉说了,她还能说什么。虞清嘉打了一个棒子才给甜枣,大丫鬟的精神被逼到至极又骤然松开,这样一紧一松下,她心防松弛,不知不觉就被牵着鼻子走。虞清嘉趁机问:“你回来的时候,老君是什么样子的?周围有没有什么东西被人动过?”

虞老君去时身前没人守着是不争的事情,即便众人都说这是喜丧,大丫鬟也不敢放松,生怕主子们追究她的责任。被虞清嘉这样一吓,丫鬟害怕,自然把自己看到的全部倒出来,生怕虞清嘉因此怀疑到她的身上:“老君好端端地躺着,手压在被上,被褥边角也铺得整整齐齐,正因如此奴婢才以为老君还在睡觉。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不对,就是地上有点湿,好像是什么东西洒了,然而周围又没有被撞倒的杯盏,可能只是奴婢看错了吧…”

什么东西洒了?虞清嘉眼神一动,镇定自若地问:“老君的寿衣是谁换的,老君原来的衣服呢?”

丫鬟说:“衣服是奴婢换的,原来那身衣服换下后放到了暖阁,夫人说等老君入土后一同烧给老君。”

虞清嘉点点头,突然转了话题:“对了,以前总是四姐在老君面前侍奉,今日怎么不见四姐?”

丫鬟也被问住了,她现在一想,才发现确实没有见过虞清雅。往常虞清雅稍有动静就往虞老君跟前凑,而现在虞家其他人都陆陆续续赶过来了,虞清雅反而没来。按道理虞老君去世这么大的事情,虞清雅早就收到消息了。

大丫鬟也不明白,摇头道:“奴婢不知。许是四娘子如今身份不同往日,或是宫里公公那边另有吩咐…”

说什么来什么,大丫鬟的话还没说完,皇后身边那几位公公就买着小碎步进来了,李氏跟随在公公身侧,李氏的后面才是虞清雅。虞清雅一身孝衣,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宫里的公公来了,或坐或立的虞家女眷们全都停止了说话,集合在正堂里对宫里人行礼。为首那个绿衣服的太监吊眼尖腮,一双上吊的眼睛滴溜溜朝人群中转了一圈,才掐着嗓子说:“众娘子有礼,请起。”

外面声音突然杂乱起来,屋里的丫鬟们听说是宫里侍者亲临,都急急忙忙跑出去迎接,外间的女眷们也忙着呼婢唤女整理仪容,内外一片乱糟糟的。虞清嘉慢了两步跟在最后,眼睛悄悄地朝隔间看去。

松鹤镂空折屏后,隐约能看到一堆暗褐色的衣物,看花纹颜色都是老年人穿的。现在众人都忙着迎接外面的公公,根本没人注意到室内。

白蓉察觉到虞清嘉的脚步停下,眼神望着屏风若有所思,白蓉跟过去看了一眼,恍然大悟。都不等虞清嘉开口,白蓉就凑近耳边,低声说:“娘子,您先去迎接宫内使者,奴婢稍后就来。”

虞清嘉不由朝白蓉扫了一眼,同行这么多丫鬟,就数白蓉反应最快。身边有一个聪明懂眼色的丫鬟果真不一样,虞清嘉轻轻“嗯”了一声,便继续往外走。

她走到外面后,正好赶上使者进门。众人行礼的声音压过了她的脚步声,虞清嘉站在最边上,跟着众人的节奏给宫里公公问礼,轻巧地将自己方才的行动掩饰过去。

“众娘子有礼,请起。”

女眷们道了谢,这才慢悠悠站起身,衣袖摩擦声此起彼伏。太监本是奉皇后之命来打探虞家根底,没想到被颍川王看中的那位四小姐没见着几面,倒正好赶上了他们家丧事。皇宫规矩多忌讳也多,宫里出来的人或多或少都迷信,太监在心里呸呸呸直唤晦气,可是事已至此,虞家老祖宗死了这么大的事,他们总不能当做不知道。太监只能忍着不舒服,勉强过来走个过场。

太监捏着嗓子,道:“杂家听说了虞老君的事情,哀痛不已。前日来拜会老君时,老祖宗身体还很硬朗,没想到今日便去了。”

太监说完后,夫人们都拿出帕子擦泪,庭院里一片唏嘘声哭声,太监装模作样抹了抹眼角,道:“老君这么大年纪,无病而终,这是喜丧,请节哀顺变。”

虞家几位年纪大的夫人也跟着回客套话,李氏跟在后面,看到其他几房的叔伯母们拉着公公说个没完没了,不由有些急了。她趁说话间隙,都不管众人正在说什么,强行插话道:“公公,老君去了我们都很痛心,老君生前最疼爱四娘,她在病榻上感叹过好几次,想在有生之年看到四娘出嫁。只可惜老君今日就去了,没能看到四娘出阁。”

灵堂里的气氛静了静,虞清嘉低头,掩饰住眼中冰冷的好笑。虞老君这一辈子还真是看走眼走的彻底,她一厢情愿想要延续大房子嗣,所以强行让虞文竣过继,导致二儿子二儿媳和她离心,拆散了感情正好的孙子孙媳,最后死的时候身前一个儿孙都没有。反而,虞老君才刚刚背气,她袒护了十年,也偏心了十年的大孙媳便急不可耐地提出虞清雅的婚事,生怕因为虞老君的死,搞黄了自己女儿的大好婚姻。

若是虞老君的亡灵还没飘远,不知道看到现在这一幕,心中作何感想?

虞清嘉低着头作壁上观,颍川王的事她也听说了,她对这样一个花心又自视甚高的纨绔皇子没有任何兴趣,虞清雅当不当皇妃,与她何干?一个辈分比较高的隔房长辈听到李氏的话气不打一处来,她沉下脸色,呵斥道:“李氏,你祖母才刚刚去了,尸骨未寒,你在她灵前说这些事,对的起你祖母这么多年对你的疼爱吗?四娘得了宫中青眼是我们家之幸,只不过百善孝为先,等老君的丧事过去再提其他。”

李氏不服气,梗着脖子辩驳道:“我当然是孝顺老君的,但是皇家的事哪能耽误…”

虞清雅听到李氏急吼吼提起她和颍川王的婚事的时候就头皮发麻,现在听到李氏不依不饶追问,还在灵堂前当着众人带面顶撞隔房长辈,真是脑仁都疼了。虞清雅赶紧拦住李氏的话,说:“阿娘,我的婚事不要紧,老君对我恩深义重,如今老君去了,我悲痛欲绝,恨不得也随着老君一起去,哪有心思考虑这些。我自愿为老君守孝一年,在出孝前,绝不考虑婚嫁等事。”

虞清雅说着跪下,对着虞老君尸身的方向连磕三个头,面容哀戚,声音凄切,两边围观的人都被触动了。被李氏顶撞的长辈本来气得不轻,现在看到虞清雅的行为,她才多少欣慰了些,道:“好在老君没有白养你们,你有这孝心就好,可比那些忘恩负义的人强多了。”

李氏被暗讽成“忘恩负义”,她既气又急,连忙去拉虞清雅:“雅儿,你在说什么?婚姻大事怎么能儿戏?”

“阿娘,我意已决。父母之孝三年,祖父母则一年,老君虽然是曾祖母,可是在我心中比任何长辈都尊敬,我愿意为老君披麻戴孝一年,在这一年内,不宴饮谈笑,不穿丝绸鲜亮,每日念斋筎素,为老君祈往生福。”

虞清雅跪在地上,言之凿凿,坠地有声,一派孝子贤孙模样。虞家的长辈们听着心里熨帖,然而落在一旁的太监眼中,就很扎眼了。太监在心里冷笑一声,拂袖说:“既然四娘子这样孝顺,执意为曾祖母守孝,那杂家回到皇宫后,必然要在皇后面前好好提一提四娘子的孝。”

太监的语气算不上好,这一番话出来后没人敢接。虞清嘉全程站在边缘看热闹,她看到虞清雅扑通一声跪下的时候挑了挑眉,等听到这些话,心中摇头轻笑。

虞清雅的心思也未免太浅了,她这样公开表态要为曾祖母守孝一年,固然为自己造出孝顺的名声,可是这些话落在太监耳中绝对不会舒服,等再让太监添油加醋地传达给皇后,那就更雪上加霜。虞清雅和颍川王的这桩婚事,恐怕要黄。毕竟皇家是什么身份,虞清雅非要孝顺地为曾祖母守孝,颍川王堂堂皇子,还能跟着等她一年吗?虞清嘉突然心中一动,虞老君死的这也太巧了,莫非,这就是虞清雅的目的?

虞清雅跪在地上,脸上神情贞烈至极,太监皮笑肉不笑地赞了一句,转身就走了。李氏看着眼前这一幕简直糟心极了,她还想再挽回一二,连忙追着太监出去,想托太监在皇后面前美言几句,如果能将婚约延一延就更好了。

虞清嘉回头看看虞清雅大义凛然的表态,再想到虞老君疑点重重的死因,脊背不由窜起一阵凉意。如果她的猜测是真的,那虞清雅就太可怕了,简直丧失身而为人的底线。

108☆、祖母

宫里内侍走后, 李氏也急急忙忙追出去了, 屋里剩下的人面面相觑, 都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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