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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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宅一大早就亮起灯火, 虞清嘉几乎刚刚合眼就被人从床上挖起来, 侍女们鱼贯而入, 里面有虞清嘉自己的侍女,也有宫里来的女官。虞清嘉好容易才睡着, 被吵醒后困得头疼,但是她也知道今日是重要日子, 不能任性,于是她强忍住困意,由着众女在女官的指挥下, 一层层给她套翟衣。

虞清嘉头发长得极好, 又黑又亮,女官一边唱着吉祥话, 一边将她的长发缓缓盘起,挽成高髻。盘发之后,便不再是少不更事的闺阁女子了,虞文竣看到这一幕再也控制不住, 快步走到外面。深秋的早晨非常冷, 虞文竣深深吸着寒气, 忍不住想,如果俞氏在此, 看到唯一的女儿挽起长发, 换做妇人装扮,会不会欣慰呢?

虞文竣情难自禁,但并没有影响到其他人, 屋里依旧站满了人,有婢女,有宫里来的礼官,也有前来送嫁的夫人小姐。女官挽好头发后,依次在虞清嘉发间插入九钿,辅以金光明耀的钗环。花钗翟衣极为繁琐,而每一个细节都有规定。衣服上的花纹、袖口的颜色、压衣角的玉佩,按品级各有不同,正一品显然是最华丽的,也唯有正一品命妇,有资格在头上戴九钿。

北齐沿袭前朝,减爵五等,诸皇子封王,其余宗室降为公。王封大郡,虽然品级上都是一品,可是显然封地才是各王实力和地位的象征。琅琊乃是诗书礼仪之乡,南朝众世家南渡后,心心念念想着这片故土,然而现在,这片土地,全部都是慕容檐的私人领域。

虞清嘉是琅琊王妃,她一诰封就是最高级别的正一品。在场好些夫人都露出羡慕的神色,许多人终其一生,殚精竭虑,就是为了给老母请一个一品诰命。然而虞清嘉才起步,就已经达到了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可望不可即的高度。

人比人果真气死人。

因为怕弄脏衣服,所以盘好发髻后才更衣。虞清嘉一起床就穿好了中衣,里外已经有两层衣服,然而这对礼服来说,仅仅是开始。她换上广袖长裙,层数繁多,穿着时层层压叠着,边缘处绣以精细的翟鸟花纹。穿好长裙后,侍女在她的腰上系深绿色蔽膝,两边压双佩。最后四个婢女合力,在最外层罩上宽大的广袖上襦,一套衣服这才算穿完。

妆成之后,众人看到虞清嘉,好些人都忘了说话。屋子里寂静了几个呼吸的间隔,之后才有人赞叹出声:“久闻琅琊王妃姿容绝世,如今一看果然不负虞美人盛名,当真是倾国倾城,当世仅有。”

有人半是开玩笑地说道:“听说琅琊王亦是出名的美男子,不知琅琊王和王妃同时出现的时候,会不会把人惊得气都喘不上来。”

“这可说不准。”另一个夫人笑着接话道,“幸亏琅琊王手握重兵,出入扈从随行,要不然王妃和郡王一同露面,恐怕邺京半个城的街道都得被堵死。”

众人掩着袖子笑,虞清嘉眼中也露出笑意。慕容檐自从掌管京城以来手腕强硬,铁血镇压,几乎将反对他的势力血洗了个遍,许多臣子早消去了最初的好奇,对慕容檐是怕远多于敬。臣子如此,他们的女眷面对虞清嘉也不敢放松,即便是玩笑话,也得在心中转悠三遍,才敢说出口。

在这种环境下,虞清嘉的闺房里倒也和乐融融。众女小心陪着,日头渐渐西落,到了婚礼的时辰。

街道上隐约传来礼乐的声音,女眷们惊讶了一下,纷纷笑着站起身来:“这就来了。”

伶俐的丫鬟早就闻讯跑进来,隔着老远就给里面众人报喜:“六娘子,琅琊王殿下来了。”

虞清嘉等了一天,曾经那点忐忑和娇羞早就被层出不穷的礼节折腾没了,可是听到丫鬟的话,她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虞清嘉莫名觉得时空错乱,她的眼前隐约出现一幅画面。一个满身披挂的士兵跑入青灰色的院落,脚步声铿锵,口中高呼:“琅琊王殿下到。”

侍女一身缟素,面色苍白地跪在地上。铁甲如流水般向两边褪去,她对着中间缓缓走出来的那个人,深深叩首:“殿下,属下罪该万死。”

“她呢?”

“六娘子…去世了。”

眼前的画面突然急速散去,虞清嘉感到自己的袖子被什么人拽了一下,她猛地回过神,看到白露站在她身边,笑着悄悄向她使了个眼色:“娘子,殿下到了,该出去拜别家祀父母了。”

虞清嘉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袖,她松开手,轻轻应了一声,站起来说:“好。”

侍女们立刻七手八脚地围上来,用团扇将她围住。脚踩在实地上,虞清嘉终于有了些许真实感。

她现在正在自己的婚礼上,慕容檐就站在一墙之隔的地方等她。她并没有身死,她等到了慕容檐。

虞清嘉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不安阴郁都压下去。尽管只是一闪而逝,但虞清嘉还是被其中压抑的情感吓到了。那种浓烈黑暗,几乎要将一切撕成碎片的暴戾情绪,虞清嘉仅是旁观都觉得心惊胆战,她不敢想象这种情感要如何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体里。

礼乐声渐渐响亮起来,虞清嘉在侍女的指导下抬脚,迈过门槛。这个时候虞清嘉看到身边扶着自己的白蓉,猛地想起来,刚才画面中那个缟衣婢女,不正是白露吗?

当初选丫鬟时虞清雅横插一脚,死皮赖脸抢走了白露,之后白露就跟在虞清雅身边伺候,和虞清嘉交集并不多,导致虞清嘉一下子还没认出来。虞清嘉心里的猜测越来越明晰,远在广陵时,她曾在做了一个梦,梦境中自己无声无息地死去。刚才那些画面,大概就是自己死后的场景吧。

看衣服,那个时候慕容檐同样起兵成功了,他政变得手后立刻赶回兖州,却只得知了她身死的消息。这时耳边的声音突然嘈杂起来,虞清嘉抬头,隔着模模糊糊的扇面,看到一道修长的身影站在前方,正认真地注视着她。

虞清嘉的心终于安定下来,没事了,那只是个梦,她如今还好好活着,狐狸精也如约赶回来娶她。

明知道慕容檐看不到,但虞清嘉还是对着他,轻轻绽出一个笑。

虞清嘉在侍女的指引下慢慢走近,慕容檐一直静静看着她,在她走到身前时,突然伸出手来,握住了虞清嘉广袖下的手指。慕容檐的力道大得吓人,即使他很快意识到这一点,也始终紧紧握着她,仿佛他稍一松手,虞清嘉就会消失一样。

慕容檐的手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么凉,虞清嘉感受到手背上的凉意,手指悄悄动了动,轻轻勾住他的手。慕容檐感受到她的动作,手上的力道越发重。

侍女吓了一跳,赶紧去看女官。本来此刻两位新人应当站在屋子两边,彼此对拜,之后再共同拜别双亲,这才符合娶妻娶“齐”、相敬如宾的古训。然而慕容檐一上来就握住了虞清嘉的手,一路走来一点点放手的自觉都没有,视礼制和半边的礼官们于无物。众礼官们头疼,可是也不敢对慕容檐说什么,只能假装看不到,由着慕容檐牵着虞清嘉,朝高堂走去。

虞二媪和虞文竣高坐堂上,看到这一幕,虞文竣控制不住地眼眶发酸。虞清嘉和慕容檐并肩拜别虞二媪,然后走到虞文竣面前,对着虞文竣和他身边的俞氏牌位 ,深深下拜。

虞文竣眼泪险些脱眶而出,他说了些勉励的话,目送这对新人离开。从此之后,虞清嘉最重要的身份就不再是兖州虞家第六女,而是琅琊王妃了。

虞清嘉在侍女的簇拥下登上婚车,虽然已经从虞家走出来,但是婚礼只进行了一半。不过慕容檐父母兄弟俱亡,身份最高的皇帝也被慕容檐折腾的不得不养病,王府的礼仪虽然繁琐,但并不麻烦。这一身衣服行头极重,等虞清嘉终于坐到床榻上,着实长长舒了口气。

隔着团扇,虞清嘉只能看到幢幢人影。此时青庐里站满了人,众人都等着一睹新娘子真容。虞清嘉不知不觉有点紧张,按道理闹洞房是最消耗功夫的,虞清嘉身边的婢女们又铆足了劲,早就说好了要好好刁难新郎,挫一挫男方的气势。

然而这段时间慕容檐的事迹早已深入人心,今天夜里他穿着一身绯红,明亮的颜色越发衬地他面色如玉,气质出众。他长得太好看,站在那里身上杀气丝毫不减,他只是简简单单走过来,刚才还信誓旦旦的婢女们一下子腿软了。别说刁难,她们连眼睛都不敢抬,安安静静地放了行。

慕容檐近乎畅通无阻地走过来,最后一关是白蓉,白蓉看见慕容檐还哪敢说话,自己就乖觉地退了下去。虞清嘉隐在团扇后,见状没好气地瞪了白蓉一眼。她的眼睛还没归位,眼前突然一亮,虞清嘉慢慢将眼睛转回来,看到慕容檐手里拿着一柄大团红色虞美人花的扇子,定定地注视着她。

虞清嘉今日画了最盛大的妆容,脸白如瓷,肤质细腻,菱唇红而精致,眼睛顺着她本身的线条,勾勒出一个极美的眼形,眉心还用朱砂涂了五瓣花钿。她本来就皮肤白,上妆后脸上红黑两种颜色碰撞,干净又美艳。两人视线交融,谁都没有说话,而两边观礼的人已经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琅琊王妃果真美貌,今日一见,便是让我立即死去也值了。”

“郡王和王妃都是一等一的好容貌,神仙眷侣,羡煞旁人。”

虞清嘉醒过神来,反应过来她竟然当众和慕容檐对视了这么久,赶紧避开视线。候在一旁的侍女将合卺酒端过来,虞清嘉和慕容檐相对而坐,她端起合卺酒,忍不住抬头,悄悄朝对面之人扫了一眼。

慕容檐坐的端正,他肩膀平直,脊背挺拔,腰细腿长,这种骨架穿什么都好看,换上繁复礼服后丝毫不显臃肿,反而衬托出他身上的贵族感。慕容檐的脸极其白皙,在灯下简直不像真人,他手指搭在青铜酒杯上,指腹轻轻摩挲杯上的雕纹。察觉到虞清嘉的视线,他眼神转过来,安抚地看了看她。

整个王府内外热闹非凡,说话声、鼓瑟声压倒了外界的动静,屋里众人喜气洋洋地围在两边,注视着这场婚礼最后一道礼节。礼官清了清嗓子,正要唱诺,屋外忽然传来兵戈的声音,一个侍卫不顾众多女眷,飞快地冲到礼堂:“殿下,王府遇袭!”

136☆、皇帝

王府被围?

虞清嘉狠狠一怔, 立刻抬头看向慕容檐。慕容檐的神情并无多少变化, 他眼睛平静如初, 甚至还对虞清嘉笑了笑:“不用理会外面的人,安心喝酒。”

虞清嘉听到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 什么叫不用理会,王府外都被人围起来了, 结合如今的形势,这岂能是意外?而且今日婚礼炮竹声、吵闹声大,来人特意挑在这一天, 将外面的声音都掩盖住, 以致于事情已成定局才被发现。侍卫方才话说的简练,只禀报遇袭, 但实际情况说不定要比遇袭严峻千倍百倍。

侍卫说出这句话后,不光虞清嘉被吓了一跳,来观礼的女眷们也全大吃一惊,花容失色。屋里众女立马骚动起来, 窃窃交谈声此起彼伏, 许多人甚至蠢蠢欲动, 想要夺门而走。可是慕容檐不慌不忙地坐在原处,手中的酒樽晃都不曾晃上一下, 有他坐在这里, 众女虽然都想逃跑,却没一个人敢动。

慕容檐转了转指间的酒,一转眸淡淡地扫了礼官一眼:“婚礼还未完成, 还不继续?”

礼官吓得脸都白了,乱世之中人人最为惜命,他们混迹于宫廷,最明白其中凶险,更别说他们前两天才刚经历过一场政变。前不久慕容檐突袭邺城,将皇帝软禁,现在另一股势力又围困住琅琊王府,显然是不满慕容檐暴政回来夺权的。礼官不关心是哪位能臣志士反抗慕容檐,他们也不想知道,礼官只知道,对方势力一定会在王府里大开杀戒,现在还不跑,过一会就跑不了了。

好几个礼官都露出犹豫的神色,有一个人站的离门近,趁众人不备猛地拉开门往外冲。然而他刚刚跑出门,一柄雪亮的刀刷地横在礼官脖子上,礼官狠狠一哆嗦,腿立即软了,像面条一样瘫倒在地。

有了前车之鉴,其他想要跑的人立刻收敛许多,默默将脚收回来。慕容檐眼中光芒点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然后,目光转向剩下的礼官,眉梢轻轻一挑:“没听到我刚才的话?”

礼官们不由打了个冷战,只好按照流程,哆哆嗦嗦念冗长的礼辞。虞清嘉有些着急,她将酒杯放在桌案上,说道:“狐…殿下,外面有许多人等你,想来情况紧急,不容耽搁。事急从权,你先跟着他们出去处理外面的事吧,我等在府内,等一切安定下来再补足礼仪也不迟。”

伴随着虞清嘉的话音,青庐外又走来好几队人马,何广也跟在人群中,有些焦灼地看着里面。众军陈列在外,都沉默地等着慕容檐的行动,慕容檐却毫无动容,语气清泠平淡:“其他事情哪有你万分之一重要。婚礼是一生大事,被打断后不吉,外面就算有天大的事,也要等你我成婚完成。”

“可是…”

“没有可是。”慕容檐按住虞清嘉,握着她的手,将酒樽端起来,“我答应过你,你只需要做自己喜欢的事,外面无论有什么都不必担心。”

虞清嘉只能按捺住着急,礼官看形势赶紧唱喏,慕容檐和虞清嘉根据礼官指示对拜,将合卺酒饮尽。虞清嘉着急喝酒,一不小心有点呛,她放下酒樽,心里生出一种皇帝不急太监急的荒唐感。慕容檐不紧不慢的,她倒急着赶快结束婚礼,好让他去忙外面的事。

虞清嘉小心压抑着咳嗽,可是眼中还是泪光闪闪的,慕容檐看了她一眼,让丫鬟拿来水,亲自喂她喝水。虞清嘉着急,赶紧压住喉咙里的痒意,说:“我没事,你去忙府外的事情吧,外面的人已经等了许久了。”

慕容檐轻飘飘朝外扫了一眼,随后回头,手上依然轻轻替虞清嘉抚背:“你就这么着急让我出去?都把自己呛到了,还想着外面的事。”

虞清嘉极为无奈,她抬头半仰视着他,眼形美丽如画,水光盈盈,全是呛出来的泪花:“不识好人心,我还不是为了你。”

慕容檐低头看着虞清嘉的眼睛,两人距离极近,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中全部都是他的影子,仿佛其他世界、其他人根本不存在。慕容檐心中产生一种异样的满足感,他的手指挠了挠虞清嘉的下巴,低头亲吻虞清嘉额头上的花钿:“等我回来。”

虞清嘉显然躲不开慕容檐的动作,她非常无奈地瞪着慕容檐的背影,自己伸手摸了摸下巴,低声嘟囔:“我又不是猫。”

慕容檐终于离开,女眷们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婢女也觉得肩上轻松许多。慕容檐和虞清嘉临走时的那一幕并没有刻意避着人,观礼的众位夫人面露尴尬,虽然避开视线,但心里也不由生出一丝艳羡。现在慕容檐走了,虞清嘉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得体地送各位夫人去客房休息。

现在琅琊王府外还被围着,谁也不知道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形,这种时候没法离开,然而此情此景也根本没人有心思继续赴宴,去客房休息于主于客都好。夫人们做了多年的官宦太太,这些场面还撑得下来,她们笑吟吟地和虞清嘉说了客套话,然后才三五成群到客房小坐。将所有人都打发走后,白芷上前,低声询问:“娘子,可否要卸妆?”

白蓉在一边提醒:“该叫王妃了。”

白芷拍了下自己脑门,说:“哎呦瞧我这脑子,我向白芨银珠念叨了一天,要改称娘子为王妃,结果到了自己,一张口就忘了。王妃,您今日大清早就起来了,忙了一整天,用不用换一身轻便的衣服放松放松?”

虞清嘉摇头:“不必。虽然不知道他今夜还回不回来,但是若他回来,我却更衣睡了,恐怕不好。我说了会等他回来,不碍事的。”

既然虞清嘉这样说,白芷等人当然不敢有异议,低头退下。虞清嘉今日盛装打扮,脸上妆容精致,发髻上也簪满珠翠。这样一身美则美矣,但是沉重也不遑多让。虞清嘉拖着长长的衣摆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户,长久凝望着外面的天空。

慕容檐自从占领邺城后,邺城风声鹤唳,局势紧张,不断有人被下狱,全京城都笼罩在一股风雨欲来的紧张氛围中。即使慕容檐是前太子的儿子,即使前太子是被冤死的,但如今皇帝毕竟是常山王,常山王一系才是真正的正统。慕容檐虽然以清君侧的名义杀了尹轶琨,控制了内宫外廷,但是在以维持正统为己命的臣子们看来,慕容檐依然是乱臣贼子,他这个代朝郡王之名来的名不正言不顺。真正有资格参政议政的,乃是皇帝的亲生众儿子们。

天空中铅云密布,晦风阵阵,将虞清嘉的衣带吹的四下翻飞。虞清嘉长长呼了口气,特意选在大婚之日起兵,可见对方预谋许久,有备而来。虞清嘉并不担心现在王府的处境,看慕容檐的样子,他对此也并不是毫无预料,谁算计了谁尚且不知。虞清嘉真正担心的,乃是王府被围一事的后续。

慕容檐掌权后,手段不可谓不冷血残酷,然而以暴制暴终难长久,虞清嘉怕的是其余臣子和百姓对慕容檐心存不满,借题发挥,慕容檐再次用铁血手段镇压,引得更多众怨。循环往复,渐渐不可收拾。

琅琊王府灯火一夜未熄,此刻宫城内,也没人睡得着觉。

皇帝靠在塌上,似乎身体病弱不堪折磨,时不时低头咳嗽。宫女跪在塌下,在一次剧烈的咳嗽后,宫女将铜盆端到皇帝身前,俯身举过头顶,供皇帝净手。

皇帝脸上没什么多余神情,沉默地撩水洗手,然而他的眼睛,却似有似无地扫向殿外。殿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皇帝晦暗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其光芒根本不像刚才病怏怏的模样。

穿着红衣黑帽的太监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进殿就失力跌在地上,声音哆嗦:“陛下,三殿下,三殿下他......”

皇帝猛地从塌上站起来:“三郎成功了?”

太监终于缓过这口气,一股脑将话说全:“陛下,三殿下的计划被人发现了,刚刚暗探拼死将消息传进来,说他已经在进宫的路上,请陛下保重,务必咬死了什么都不知,好保全剩下之人。”

“什么?”皇帝身体一晃,踉跄跌坐到塌上,他不可置信,喃喃道:“怎么可能呢,明明万无一失,他怎么会知道?”

“我如何会得知,还多亏了二叔您。”

皇帝听到声音猛地一怔,他下意识地抬头,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憎恨,随机他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太外放,又强行收敛起来。但饶是如此,皇帝眼中都残留着恨意。

慕容檐一身大红锦衣,腰带上系着蔽膝配绶,衣摆重重叠叠,他走路不急不慢,一路走来悠然雅致,和他身后全副铠甲的士兵形成鲜明对比。这样的场景奇异,却一点都不违和。

皇帝用帕子掩唇咳嗽,衣袖宽大,将他半张脸都遮住了:“侄儿今日大婚之喜,怎么在新婚之夜扔下新王妃不管,反而跑到宫里来了?”

慕容檐挥手,他身后的士兵立刻将一个死狗一样的人扔到地上。报信的太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他壮着胆子回头一看,忍不住“啊”了一声。

慕容檐带来的,正是先前给他传信的暗探。

“二叔病重,我看在祖父的面子上没有押着你出席婚礼,任由你在内宫养病。没想到我顾念亲缘,二叔却一点情面都不看。你可给我送了份大礼啊。”

皇帝见事到如今,也没有继续遮掩的必要,也放下袖子,冷笑道:“慕容檐,这就是你的报应。你这种人无心无情,不知人礼纲常,刚一出生就该被掐死,留你活到现在已经是最大的错误。你以为控制了我就能称王称霸吗,做梦。”

红衣太监看皇帝状态不对,小心翼翼地喊:“陛下......”

皇帝不管不顾,看着慕容檐快意地笑:“没想到你竟然破了大婚之围,是朕低估了你的警惕心。可是,你以为朕只做了这些吗?”

137☆、深爱

红衣太监跪在地上, 听到皇帝的话, 焦急地提醒:“陛下!”

皇帝却有些不管不顾, 挑衅又快意地看着慕容檐。慕容檐站在殿门口,忽的笑了笑, 抬步慢慢走近。

“二叔,你不妨说说, 你还做了什么?”

皇帝冷笑了一声,道:“你想套话就太天真了,论辈分朕是你叔叔, 论身份朕是君, 你是臣。就你这点城府和朕斗,不自量力。”

“是吗?”慕容檐不慌不忙地走近, 皇帝的贴身太监跪在地上,眼看慕容檐越来越近,他吓得浑身发抖。慕容檐的靴子突然停下,红衣太监浑身一哆嗦, 赶紧砰砰砰磕头:“殿下饶命, 殿下饶命!”

慕容檐垂眸扫过, 随后笑着看向皇帝,毫不掩饰眼中的讥讽之情。自己的贴身内侍却这样没骨气, 皇帝恼羞成怒, 在太监爬过来的时候狠狠冲太监肩膀踹了一脚:“滚!阉人就是阉人,果然成不了大事。”

太监被踹倒也不敢说话,忍着痛一轱辘爬起来, 战战兢兢地跪着候命。慕容檐冷眼看着这场闹剧,他突然觉得没意思,今日是他和嘉嘉的大婚之日,良宵一刻值千金,他却在宫里处理这些没意思的把戏,实在让人倒胃口。慕容檐没耐心思陪皇帝继续演戏,低头弹了弹自己的衣袖,说:“二叔,你省省吧。你这些欲盖弥彰的把戏,我十岁时就玩腻了。”

皇帝神情怔了一下,问:“什么?”

慕容檐挥手,侍从将一个包裹呈到殿上。慕容檐都懒得回头,挥了挥手指,说:“递给他,让他自己看。”

侍从将包裹放到皇帝身前,皇帝惊疑不定,最终说:“给朕呈上来。”

红衣太监一股脑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接过包裹,他刚走了两步,突然从后面被侍卫用刀鞘狠狠劈了一刀,正中腿窝。太监膝盖一软,直接扑到在地,包裹也抖散到地上。

皇帝看到这一幕眼睛眯了眯,这无疑是对皇帝极大的挑衅和蔑视,侍卫敢这样做,授意于谁不言而喻。皇帝气的不轻,但是他想到自己的计划,又强行忍耐住。他的亲笔诏书已经传到外面,各州刺史接到诏书,必然会起兵征讨叛贼,靠慕容檐手下三万人,如何抵得住天下幽幽兵马?皇帝终究是皇帝,他的话出口成旨,他想让谁好谁就能一飞冲天鸡犬得道,同样,他说谁是奸佞谁就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现在,皇帝号令全天下兵马元帅征讨慕容檐的圣旨已经传到邺城外,慕容檐也就能逍遥这几天罢了。皇帝想到此处,强行让自己忍住气,为今之计要先稳住慕容檐,等勤王人马一到,就是他处置慕容檐之时。且先忍着慕容檐,让他最后猖狂几日。

皇帝勉力忍下这口恶气,他低头看向地上散落的包裹,等他看清里面的东西,脸色骤变。

慕容檐好整以暇地观赏着皇帝的脸色,等看到这里,慕容檐轻笑:“二叔,认出来了吗?”

皇帝脸上的颜色变来变去,一会白一会红,最后变成铁青。他勉强镇定着,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问:“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二叔竟然认不出来吗?”慕容檐笑着,说,“这正是二叔夹带在衣服里,密令内侍送到宫外的诏书啊。说实话,要不是看到了二叔亲笔所写的诏书,我还不知道,二叔竟然是这样评价我的。”

皇帝嘴硬不肯承认,然而贴身太监城府不及皇帝,他看到地上的秘密诏书,表情一下子崩了:“它怎么会落到琅琊王手中?这岂不是说,这道诏书一开始就被拦下来了?诏书没有传到外面,救兵根本不会来啊!”

贴身太监完全崩溃,无意识将真相喃喃了出来。皇帝绝望地闭上眼,完了,这才是真的全完了。

慕容檐似嘲非嘲地勾了下唇角,让手下将诏书重新收起来。皇帝心灰意冷,问:“你是怎么发现的?诏书的消息为什么会走露,就算被你截下了诏书,为何都没有人来向朕禀报?朕才是天子,宫中都是朕的人啊!”

“这该问你自己。”慕容檐卷起衣袖,一手背在身后,说,“皇帝被奸人重伤后伤口恶化,近日渐渐神志不清,口说胡话。传令下去,即日起,任何人不得打扰皇帝清休,一日三餐,全部由专人给陛下送进来。”

任何人不得见皇帝,连送饭都是慕容檐的人,这基本就是把皇帝软禁了。照这样下去,即便慕容檐将皇帝杀了,恐怕外面的人过都不会知道。慕容檐说完后转身就走,皇帝气急攻心,猛地吐出一口血。宫女太监们惊吓地叫着,皇帝一把推开身边扶着他的人,向慕容檐追了两步,吼道:“区区竖子,谁给你的胆子这样对朕?”

慕容檐停下脚步,侧身似笑非笑地看着皇帝:“二叔,当年祖父还在时,你不也是一样的做法么?怎么轮到你身上,就开始大惊小怪了呢?”

“哈哈哈。”皇帝仰头大笑,他嘴里的血不断淌下来,眼神阴鸷地盯着慕容檐,看着让人不寒而栗,“慕容檐,朕杀兄囚父,如今被你控制,这就是慕容家的宿命。朕是如此,那你呢?朕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你晚年的时候,也会被儿子逼宫暗害,父子相残,不得好死。”

慕容檐被人骂过许多次不得好死,他自己也觉得,他这样的人坏事做尽,若是能得善终才是怪事。曾经他听到这样的话都是不屑地笑笑,他日后当然会有报应,可是那有什么关系。骂他的人一个都活不了,得罪过他的人也全被他屠戮,他日自己落败,不过一死而已,有什么可怕的。但是今天夜里,皇帝怒骂父子相残,慕容檐却忽的从心底涌上一股火来。

帝王晚年猜忌,兄弟倾轧,父子相互算计,都是历史轮回中再正常不过的现象,慕容檐长在帝王家,最明白这个道理。但是这一刻他却想到,他日后的儿子都会是虞清嘉所生,慕容檐不在乎皇帝诅咒他,可是他绝对不允许任何人说虞清嘉。

慕容檐停下脚步,在原地停了许久,久到殿内的小太监都察觉到不对。慕容檐的异样当然瞒不过皇帝的眼睛,皇帝皱了皱眉,说:“你这种人,居然会在意未来的子嗣?你的儿子生都没生下来呢…不对。”

皇帝猛地察觉到什么,不可思议道:“你今日成婚,而且一攻下邺城后就立刻订婚,莫非…你早就认识了你的王妃,而且想娶的就是她?”

慕容檐没有回应,可是皇帝已然哈哈哈笑了起来:“报应啊报应,慕容檐,这就是报应。慕容家出疯子也出情种,可惜,几代人以来没一个能得以善终。你这样的冷血怪物,连亲生父母都没有办法接受你,一个正常人家娇养大的女儿,怎么可能受到了你?你浑身上下唯有一身皮囊好看,现在她被皮相所惑,愿意和你说话和你笑,可是一旦时间长了,朝夕相处,让她知道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你猜她还能不能忍受你?你离开她不能活,可是你深爱的人却不愿意留在你身边,还对你心生厌恶,避之不及。啧,真是可怜。”

多少恶毒的诅咒都无法伤到慕容檐分毫,但这一番话却像一柄毒箭,深深扎入慕容檐心里最介意的部分。这就是他最深的恐惧。

他可以用强力攻下一座城池,可以用强权让所有人都听他的话,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去留住虞清嘉?他不舍得伤她,不舍得对她说重话,甚至都不舍得看她不高兴。他的冷血残暴并非爱好,并非后天影响,而是携刻在骨子里,无法克制、亦无法改变的天性。这样的缺陷连他自己都厌恶,而虞清嘉从小在父母关爱中长大,活泼爱笑,心性正直善良,如果虞清嘉逐渐看到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心生厌恶,甚至后悔嫁给他呢?

越是爱越害怕,失去永远比得不到更可怕。慕容檐一直没有得到的时候尚且煎熬不已,等如今得到后再失去,他会比死都不如。

皇帝癫狂地大笑,慕容檐停在原地,良久不动。其余侍从看着眼前这一幕,莫名感到心惊胆战,刀口舔血的直觉告诉他们,此刻的慕容檐远比战场上危险得多。谁都不敢贸然出声,最后,是慕容檐率先行动,他继续往外走,举止依然好看,可是步速却快了许多。

慕容檐马上就要走出殿门,却突然停在门槛前。慕容檐没有回头,外面的火光隐隐透过窗户,将他画卷一样的侧脸照得明明灭灭:“对了,我刚才说二叔送了我好大一个新婚礼物,二叔以为是什么?”

皇帝笑的癫狂,嘴里的血沾了一身。他擦掉胡子上干涸的血丝,一时半会没听懂慕容檐的意思:“你说什么?”

“二叔该不会以为是你策划的围困吧?二叔这一手果然老辣,先是暗示你的几个儿子,让他们勾结不服气我的人,趁着我大婚放松警惕,猛然发起进攻。如果成了当然好,如果不成,你也趁乱将诏书传到城外,有了你的亲笔诏书,各州刺史有了名正言顺的出兵名头,自然会有野心家进京勤王。你局中有局,不惜利用你的几个儿子,当真是老谋深算。可惜,来当做我的新婚礼物,还是太薄了。”

皇帝渐渐感到不对劲:“你到底想说什么?”

“感谢二叔将几个堂兄堂弟送上来,你的厚礼我收下了。我正愁没有理由杀了他们呢,有了二叔推这一把,我终于能将看不顺眼的人清理干净了。”

“你…”皇帝想明白慕容檐想干什么,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又喷出一口血,“你敢!你这样做,就不怕引起众怒吗?”

他不敢?慕容檐轻轻笑了笑,都懒得和皇帝放狠话,用力掀开衣角,走出大殿。宫殿两边站着重重士兵,跟在慕容檐身后的人赶紧将殿门关上,也将身后皇帝癫狂的辱骂彻底关住。侍从们都知道慕容檐此刻状态不对,一个个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地问:“殿下,皇上他…”

“他得了疯病,让他好好养病吧。”慕容檐走下台阶,面无表情,随口说道,“皇帝病养了这么久还是恶化了,看来他身边伺候的人不太得用。既然没用,那就全处理掉吧。”

侍从心惊,皇帝今夜当真触到了慕容檐的逆鳞,只是说了些冒犯王妃的话,一个宫殿所有的宫人都要被换一遍。侍从害怕,不敢多说,低头应道:“是。”

光熹三年,颍川王慕容栩勾结其他二王刺杀琅琊王,事败被俘,引起朝中第二轮大清洗。

慕容檐一路疾驰回到王府,他回府后,近乎是急不可耐地去找虞清嘉。他也不知道,他这么急,是在害怕什么。

新房里,虞清嘉等了慕容檐许久,最后实在撑不住,靠在床柱上睡着了。她冥冥之中似乎感应到什么,忽然睁开眼,看到慕容檐坐在她身前,深深地看着他,已经不知道坐了多久。他目光深沉,里面似乎有黑色的漩涡,连光都没办法逃出来。

虞清嘉立即清醒过来,对着慕容檐抿唇一笑:“你回来了。”

138☆、洞房

昨夜是他们新婚第一夜, 慕容檐突然离开。虞清嘉明知道外界局势复杂, 慕容檐恐怕不会很快回来, 她自己卸妆,早早睡觉才是聪明的做法。可是虞清嘉莫名想再等一等, 天色从昏黄变成漆黑一片,夜半更声一声比一声响, 丫鬟们来劝了好几次,虞清嘉每次都说:“再等一等。”

她将丫鬟全部打发下去,自己独坐在床榻上看书,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手中的书卷滑落地面, 虞清嘉靠在床柱上睡着了。她再一睁眼,就看到了慕容檐。虞清嘉最开始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定睛看了又看,见眼前的人依然还在,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做梦,这确实是慕容檐。

虞清嘉赶紧坐起来, 因为睡得太久, 她的胳膊都被压麻了, 猛地起身都使不上力气。虞清嘉身体一晃,慕容檐及时地撑住她, 虞清嘉扶住慕容檐的手, 嗔怪道:“你回来怎么都不叫人?无声无息的,我都不知道。”

慕容檐在昏暗中深深地看着虞清嘉,他从铜雀台离开时火光冲天, 从正殿到浮桥五步一岗,每个士兵手中都拿着火把,烟味中沉浸着浓浓的铁锈味,血与火熊熊燃烧。他下台阶时眼睛里飘入了火星,慕容檐伸手遮眼,眼前不期然浮现出另一片火光。虞家大宅,白露跪在石板上,低头说:“殿下,属下罪该万死。”

另一个声音明明预感到什么,却还是自欺欺人地问:“她呢?”

“六娘子…去世了。”

慕容檐心神剧痛,他压根不敢想象,如果自己从刀山火海爬回来,终于能去虞家迎接自己喜欢的姑娘,却被告知她已然死去,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画面到此并没有结束,可是慕容檐强逼着自己从幻境中醒过神来。这些都是假的,他和虞清嘉已经完婚,她日后会长长久久待在他身边,即使死亡都没有办法将他们分开。

慕容檐一言不发地离开皇宫,驾着马一路都不减速,疯了一样地赶回王府。然而等真到了婚房面前,慕容檐却许久不敢进去,他害怕自己一推开门,这场梦就醒了。冰冷黑暗的屋子会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

在今日之前,慕容檐都不知道自己竟然也会有近乡情怯这类软弱的情绪。他在露水中站了很久,直到两边厢房隐约传来声响,似乎是哪个婢女起来看外面的动静,慕容檐才终于迈开脚步,走到了屋内。

屋内并不是他想象的一片死寂,而是处处挂在大红锦绣,喜烛燃烧到一半,烛泪正静静地流淌着。屏风后,床幔半开半掩,一盏灯将地面照的昏黄。

慕容檐慢慢走近,他自小习武,一路走来即便是军里受过训练的男子也很难察觉,何况睡着了的虞清嘉?虞清嘉倚着床柱,精致的深衣从塌上堆叠到脚踏,沉静美丽,毫不设防。慕容檐坐在她身边,一时间都不敢伸手去触碰她的脸。他不知道这一幕究竟是真的,还是他的臆想。

明明没有一点声音,虞清嘉却奇异地醒来了。她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着他,眼睛用力眨了好几下,似乎才终于反应过来:“你回来了?”

慕容檐脑子里绷了一路的弦突然就断了,他多么希望,在他梦境看到的世界里,他问出“她呢”这个问题后,虞清嘉能回答他:“你回来了。”

而绝不是冷冰冰的,她死了。

虞清嘉刚睡醒,脑子都没转明白,整个人忽然被用力抱住。慕容檐紧紧环着她的肩膀,说:“你说过,你不会离开我。”

虞清嘉本来被吓了一跳,听到这里心底渐渐弥漫上一股疼。她伸手抱住慕容檐的腰,说:“我不会。”

“你发誓。”

“我发誓,我不会离开你,除非…”

虞清嘉都没有说完,却猛地被慕容檐堵住嘴。虞清嘉瞪大眼睛,眼睫毛像小扇子一样,扑簌扑簌地眨着,愣怔地看着慕容檐,都忘了如何反应。慕容檐检查到虞清嘉嘴上并没有伤口,说不清遗憾还是欣慰地放开她,用指腹蹭了蹭她的唇瓣:“是口脂。口脂太甜腻了,味道不及你。”

虞清嘉眨巴眼睛,脑子终于恢复运转,红着脸推开慕容檐:“流氓,你说什么呢!”

慕容檐不屑一顾,说:“流氓?那我干脆着实了流氓的名声,让你看看什么是流氓恶霸。”

慕容檐刚说完,就将虞清嘉整个人抱到自己腿上,连人带衣服都圈在自己胸膛和胳膊之间。虞清嘉完全被慕容檐的气息包裹起来,她很不习惯自己的全部重量都放在另一个人身上。虞清嘉尴尬,想赶快站起来,但是脚不着地,手又推不开慕容檐的胳膊,反而越挣扎牵缠得越紧。最后虞清嘉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抓住慕容檐的衣领,尽量少的触碰到慕容檐:“你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动脚。”

“动手动脚?”慕容檐挑眉,手指顺着衣服花纹滑到虞清嘉衣领处,作势要往里面伸,“那我可不能白白担了这个名。”

“哎!”虞清嘉着急叫了一声,慌忙松开手去捂自己的领口。慕容檐以前虽然讨厌,但一直发乎情止乎礼,并没有做过越界的行为,但是今夜的他进攻性强得不可思议,简直像换了一个人。虞清嘉以前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羞窘的满脸绯红,她紧紧攥着自己衣领,眼睛湿漉漉地、惊愕地瞪着慕容檐,都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慕容檐本来只是逗逗她,见状终于忍不住,抱着她低低地笑了出来。他清俊矜贵,美不可及,这样一笑恍若谪仙堕妖,带着致命的魅惑力。虞清嘉眼神不禁变直,脑子中不受控地蹦出他的面具。他长成这个样子,难怪要靠面具遮住脸才能行军打仗。

慕容檐抱着虞清嘉,让她在自己怀里坐起来,然而却不放虞清嘉到地上。慕容檐说:“本来只是逗逗你,没想到你比我想象的还要不经逗。”他顿了顿,继续说:“可是我不喜欢你说除非。世界上没有除非,无论神魔道佛,都无法将你从我身边夺走。”

虞清嘉知道慕容檐又想起来那个梦,虞清嘉这几天听白蓉说了许多消息,有关于虞清雅的,也有关于慕容檐的。虞清嘉渐渐总结出来,梦中她曾听到虞清雅和系统密谋,他们口中的史书,应当是第一重世界。

那是一切本来的轨迹,虞清雅没有重生,也没有未来位面的掠夺者,慕容檐称帝,虞清嘉亦安安稳稳活到嫁人。因为没有系统,所以虞清雅不认识广平王,大房二房也没有搬到京城,他们依旧住在兖州虞家的祖宅里。

在广平王府里虞清嘉曾经见到赵敬廷,那时候赵敬廷第二天要去兖州办差,故而提前从酒宴上离开,正巧在水边遇到虞清嘉。第一重世界里赵敬廷同样去兖州办差,只不过那时候虞清嘉还在兖州,他们二人不知在什么地方偶遇,虞清嘉同样将赵敬廷误认为慕容檐。然而这一次,因为政变的消息传到兖州要耗费时间,所以赵敬廷有充足的时间向虞清嘉提亲,结果却被李氏和虞清雅眼红,硬生生拗给了虞清雅。其实即使虞清雅不抢,虞清嘉也会回绝赵敬廷的提亲,谁能知道虞清雅完全被虞老君的偏心惯坏,竟然做出来这种事情。

这样一来,虞清雅婚后过得不好,也是求仁得仁,而虞清嘉等来了慕容檐,两人成婚,生儿育女,共度一生。虞清雅婚姻不幸却不反省自己的错误,只怨恨过得好的堂妹,之后含恨重生,遇到了同样来古代位面投机的系统,开启第二重世界。

第二重世界里,虞清雅仗着先知拦截虞清嘉的机遇,最后还铤而走险,用系统出品的毒悄悄毒死了虞清嘉。虞清嘉死后,虞清雅美滋滋地等着替代女主命,结果却等来了刚政变成功就奔赴兖州的慕容檐。慕容檐千里迢迢而来,见面却被告知,虞清嘉已经死了。慕容檐大怒失控,下令让虞家全族给虞清嘉陪葬。

虞清嘉在广陵梦中看到的事情,正是第二重世界的后续。慕容檐失控,了无生趣,一生肆意杀戮,英年早逝,是历史上有名的天才暴君。虞清嘉看到这些心惊胆战,醒来后,立刻将素未谋面的琅琊王视为头号危险人物。她那时并不知道,她心里避之不及的暴君琅琊王,正坐在马车上,日夜兼程向她驶来。

虞清嘉通过梦境得知了重生和系统的存在,任何一个小小的变化都能引发后续海啸山崩,此后的进程轨迹和第二重世界完全不同,为第三重世界。虞清雅以有心算无心,靠着系统的作弊毒死了虞清嘉,第三重世界里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底细,公平竞争,虞清雅就再也赢不了了。

慕容檐这段时间的反常,多半是因为梦境里透露出来的第二重世界的后续。强极则辱,慧极必伤,虞清嘉知道慕容檐看着冷血骄傲,但其实最经不起失去。他冷漠薄凉,可是如果在意什么东西,那就是将其融入筋骨血脉中,一旦失去伤筋动骨。那种满怀期待而去,却得到了最可怕的噩耗的感觉,对他的冲击其实非常大吧。

虞清嘉知道慕容檐没有安全感,所以只能尽量安慰他,支持他,用行动表明自己的态度。虞清嘉心渐渐软了,她伸手抱住慕容檐的脖颈,将侧脸靠在他的胸膛上,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们生同衾,死同穴,我不会离开你。”

慕容檐心里酥酥痒痒,有点疼又有点麻,他越发抱紧虞清嘉,说:“好。”

虞清嘉让他静静抱了一会,最后实在忍不住,缓慢扭动腰肢,四处寻找出去的路:“时间不早了,我得卸妆散发,明日还要拜庙稷。”

“我唤婢女来。”

“等等。”虞清嘉拉住慕容檐,说,“她们都睡了,她们也忙了一天,没必要因为这种事喊她们起来。我自己来就好。”

慕容檐没有意见,没有人来打扰他和虞清嘉独处,他当然求之不得。慕容檐将虞清嘉抱到梳妆台前,在虞清嘉的指挥下替她拆下发髻上的钗环。慕容檐用帕子沾了清水,一点一点擦拭虞清嘉眉心上的朱砂。慕容檐的呼吸规律扑打在她的眉心上,语气冷淡,不掩嫌弃:“这枚花画的不好,还不如我来。”

虞清嘉瞟了他一眼,道:“说的简单,那你来试试?”

慕容檐将帕子扔回铜盆中,不知为何笑容中带了些意味深长的味道:“试试当然要,但可不是现在。”

虞清嘉都没反应过来,身体猛地腾空而起。她下意识地惊呼一声,旋即,就只剩下无助的呜呜声。床幔缓缓垂落,两只儿臂粗的红烛上,又砸下一滴烛泪。

139☆、燕尔

清早, 婢女们守在门外, 手中捧着铜盆、香薰等物, 不一而足。白芷身为首席陪嫁丫鬟当然站在最前面,她又探头朝窗格里看了看, 眉间渐渐笼上焦灼。

银珠悄悄嘀咕:“都这个时候了,娘子怎么还没动静?按照往常, 早就起了。”

白芷瞪了银珠一眼,银珠赶紧低头,不敢再说。白芷伺候虞清嘉这么多年, 她当然知道现在比虞清嘉正常起床时间晚了太多, 可是,新婚和闺阁时期能一样吗?

白芷想起昨夜的事情, 本来是小姐的大好日子,结果却被一伙人围住了王府,虽然很快这群人就被真正的精兵反杀,但是着实将众女眷吓了一跳。

白芷可以说是从小看着虞清嘉长大, 和虞清嘉亦仆亦姐, 她想给自家小姐一个完美的婚礼, 然而略显仓促的定亲,行程快得过分的六礼, 以及昨夜的正日子, 好像怎么看都称不上完美。白芷心中略感遗憾,但是她想起昨日琅琊王的做法,心里那一丁点遗憾就被满意冲没了。即使王府都被不明人马围了起来, 琅琊王都坚持行完合卺礼,将小姐安顿好才出去,用心程度可见一斑。昨夜所有观礼的宾客都见证了这一幕,白芷就亲眼看到府外围兵散去后,众夫人脸上那复杂又忌惮的神情。

白芷心中不无得意。她们家六小姐从小锦衣玉食、精心教养着长大,虞家和普通庶族门第有如天堑,但是也只是兖州一个普通豪强世家,曾经最好的打算也只是和门当户对的世家公子结亲,并没有想过嫁入帝王家,更不会想到六娘会得到这位阎罗郡王的看重。琅琊王的行为足以抵消婚礼上所有的不如意,可是今早的事情,又有些微妙。

昨天夜里本该是虞清嘉的洞房花烛夜,可是却不得不独守空闺,白芷心疼自家娘子,就劝虞清嘉先卸了妆,自去休息。可是虞清嘉却不肯,还将她们都打发到外面。白芷没法,只好退出去,小心注意着外面的动静。然而白芷提了十二分小心,还是不知道琅琊王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只知道一大清早,天还没亮,琅琊王就又离去了。

白芷肚子里开始打鼓,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正想着趁没人好好问一问虞清嘉呢,结果等到现在,虞清嘉都没有叫人进去。白芷又等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敲门询问,这时候里面传来虞清嘉的声音:“进来吧。”

白芷无声地松了口气,推开门,领着两队侍女鱼贯而入。白芷掀开帷幔,身后丫鬟立刻取出金钩挂住,隔着屏风,一个模模糊糊的女子侧影映入眼帘。

白芷小心地唤了一声:“娘子?”

“嗯。”虞清嘉撑着额头,身上仅着中衣,一袭长发披散及塌。虞清嘉小幅地打了个哈欠,说:“更衣吧。”

怎么说呢,昨天夜里,虞清嘉四舍五入就是没睡。慕容檐走后她终于能好好躺一会,然而刚沾枕头,天就亮了。

这种时候虞清嘉无比庆幸慕容檐分门立户,独自立府,偌大的王府里除了虞清嘉自己,再没有其他主子。也就是说,虞清嘉无需给任何人请安,她大可想睡到什么时辰就睡到什么时辰。

但是虞清嘉要脸,她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事情。她今天已经晚起了太多,再睡下去,岂不是让满府的下人看笑话?即便身上困得不行,虞清嘉还是坚持爬起来洗漱更衣。丫鬟捧着水、舆具、帕子跪在塌边,虞清嘉只消做出一个起手式,她所需要的东西就正好递到手边。皇室虽然总被人诟病,但是在享乐这块实在没得说,训练出来婢女委实贴心。

虞清嘉婚后第一个清晨过得十分舒心。因为是新婚,她的衣服全是各式各样的红色,虞清嘉挑了件赭红色纹金上襦,下面系着绯红长裙,腰系七彩织绦。她换好衣服后坐在紫檀雕花镜台前,由着侍女将她的全部长发绾起,盘成发髻。

说来也是奇异,此时战乱频发,人丁凋落,偏偏有着最华丽的音乐、辞赋和服饰,男子好傅粉,女子的发髻更是盛大奢侈,琳琅满目。今天是虞清嘉新婚第一天,上头又没有长辈压着,不必担心迟到,白芷卯了劲打扮自家小姐。虞清嘉的嫁妆里带来了满满三匣子钗环、珠翠,白芷早就准备出来,她看到梳妆台上还有两个木质细腻的盒子,奇怪问道:“这是什么?”

王府里的侍女给虞清嘉福了一礼,说:“这是殿下给王妃准备的发饰。”

虞清嘉惊讶,随便挑了一个盒子打开。木盒分上中下三层,最底层是一个大抽屉,另外两层都分位两格,每个隔层都整整齐齐放满了首饰。白芷惊住了,虞家亦是大家族,白芷绝不是没见过好东西,可是她还是被慕容檐的手笔震慑到了。如果只是亮闪闪的金银等物也没什么稀奇,奇就奇在这其中每一支簪子都精美异常,随便挑一支出来都足以作为压阵之物。

王府的侍女见状解释道:“这是殿下这些年来,一样样亲自挑选的。这只是挑出来的一部分,库房还另外有其他首饰。这是库房的钥匙,殿下吩咐了,如果王妃有兴趣,可随意去库房挑选。”

陪嫁丫鬟们听说这还不是全部,一个个都愣怔了,虞清嘉扫了钥匙一眼,说:“今日另有其他事,没工夫去库房,把钥匙拿回去吧。”

王府侍女一动不动,甚至露出了为难的神色:“王府,这是殿下吩咐的。”

虞清嘉无话可说了,她初来乍到,一上手就急急忙忙要王府的钥匙,恐怕会被人看轻。反正虞清嘉又不缺钱,实在没必要作此姿态,可是她没想到,她的推辞反倒给王府侍女出了难题。

虞清嘉只好说:“好罢,那我暂时替殿下收着。”

王府侍女很明显松了口气,情真意切地对虞清嘉道谢:“谢王妃。”

白芷得到了虞清嘉的示意,上前将钥匙收起。她拿着钥匙的时候不知为何感觉怪怪的,俞夫人嫁到虞家后,经历过什么白芷最清楚不过,哪家的婆婆妯娌是省油的灯,新妇为了立足,少不得要受些委屈,慢慢立威。俞氏的遭遇给白芷留下深刻印象,白芷为此学习了许多如何和人斗和天斗和婆婆斗的技巧,没想到她的一身拳脚还没来得及施展,就在新婚第一天拿到了夫家的库房钥匙。

而这时候,王府侍女们还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巴不得白芷赶快把钥匙收好。

白芷这时候终于生出些真实感。从前虽然知道虞清嘉是王妃,但是白芷并没有察觉嫁作王妃和嫁给普通人家有什么区别。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确意识到,她们家六小姐已经是琅琊王妃,住邺城里数一数二的名贵庭院,人人见之行礼。这么大的王府,大小事宜,全由虞清嘉一人做主。

陪嫁丫鬟全都一副踩在云上发飘的模样,虞清嘉却在心里轻哼了一声。别人不了解慕容檐,她还不了解么,慕容檐这个人偏执又不讲道理,冷漠的时候能路见不平而过之,但是较真时,连一只簪子也要吃醋。她今日如果不用他买的首饰,恐怕这位主回来又要闹脾气。

虞清嘉眼前猛地飘过昨夜的画面,她顿时脸颊发热,赶紧将这些念头掐掉。好在侍女都忙着给她挑发簪,并无人注意到虞清嘉的异样。

虞清嘉悄悄松了口气,直到现在,她的腰依旧隐隐发酸。虞清嘉不着痕迹地揉了揉腰,然后指挥侍女为她戴上一顶银色翟鸟冠,发髻两边插上华丽的孔雀羽绒珠花,周围配以紫翠色的玉饰,最后,白芷轻手轻脚地在发髻背面,插上一对精致的银流苏发梳。

妆成,侍女们不禁发出一阵赞叹。虞清嘉端正地跪在镜台前,皮肤如瓷,脖颈纤细,耳后的银流苏叮铃铃摇晃着,姿容潋滟。白芷从小看着虞清嘉长大,饶是如此此刻也看得有些呆了。她发觉今日虞清嘉美得格外不同,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虞清嘉似乎更水润勾人了。虞清嘉盛装坐在这里,白芷身为一个女子也颇感把持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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