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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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喜欢看好看的东西,尤其昨夜下了雨,今天一起来阴冷阴冷的,连外面的天空都是灰蒙蒙的。这样阴暗的早晨能看到一个亮丽鲜明的美人,心情也仿佛一瞬间亮堂了。

众侍女簇拥着慕明棠往饭厅走。慕明棠坐到桌前,只见桌子上碗碟精致,少说放了三十多样菜肴,羹、饭、面汤、点心、时令蔬菜、河鲜珍禽应有尽有。

这只是给慕明棠一个人的,谢玄辰的还在灶上备着。慕明棠一边感叹万恶的王孙贵族,一边在丫鬟的侍奉下用早饭。每一碟菜只用一点,慕明棠基本就饱了。

今日水晶虾饺做得好,慕明棠连用了两个。第二个她刚咬了一半,就听到丫鬟禀报:“禀王妃,晋王和晋王妃来给您请安了。”

慕明棠缓慢将嘴里的半个虾饺咽下去,心里啧啧称奇。她以为昨日蒋太太只是装个样子,没想到,谢玄济和蒋明薇真的来请安了?晨昏定省,风雨不辍,他们竟当真打算来她面前装孙子?

相南春见慕明棠吃饭的动作停下,低声问:“王妃,可要请晋王和晋王妃稍等等?”

慕明棠摇摇头,将剩下半个虾饺咬到肚子里:“无妨,我差不多吃完了。请晋王和晋王妃入座吧。”

丫鬟齐齐应诺。慕明棠放下筷子,立刻有侍女捧了铜器上来,服侍慕明棠洗手。慕明棠用清水撩了撩手指,刚刚离开水面,立刻又有丫鬟捧着白色绸子,为慕明棠擦手。

瞧瞧这些万恶的王孙贵族,太奢侈了。

等慕明棠走到前厅,谢玄济和蒋明薇已经坐好了。谢玄济听到丫鬟的问好声,当即放下茶盏,站起身给慕明棠拱手:“二嫂。”

蒋明薇也跟着站起来行礼。慕明棠前后簇拥着众多丫鬟,慢腾腾落座在上方:“晋王和晋王妃请起。”

谢玄济和蒋明薇这才直起身,重新坐回座位上。谢玄济刚才一直垂着眼,现在落座,才发现慕明棠发髻精致,绯红长裙垂地,靛蓝色的大袖衫逶迤在椅子上,明艳惊人。

如今已是深秋,兼之昨夜下了雨,一路走来天是阴沉沉的,树木也萧萧瑟瑟,一派灰暗低闷。唯独一进门看到慕明棠,眼睛仿佛瞬间被点亮。

连晦暗的深秋也刹那有了色彩。

慕明棠坐在主位上,说:“昨夜下了一夜的雨,早上还起了风,想来路上并不好走。我虽辈分比你们大,可是并非晋王和晋王妃的父母长辈,两位实在不必要冒着风雨来给我请安。”

谢玄济眼睛被晃了晃,略微出神。听到慕明棠的声音,谢玄济很快醒过神,敛容道:“这如何能行?二哥与我的嫡亲兄长无异,如今二哥尚在生病,二嫂独自照料着家业,给二嫂请安便是我每日头一桩要紧事。都说长嫂如母,而且当年大伯对我恩重如山,二哥也提携我许多,我来给二嫂请安理所应当,嫂嫂切莫推辞。”

慕明棠叹气,得,这位是孝子贤孙一个,既然推不开,慕明棠也不再管了。反正是他们来给慕明棠请安,慕明棠既不必早起出门也不必受风霜雨雪,还有人每天小心问候她,她有什么不乐意的?

慕明棠点点头,道:“你们有心了。既然晋王和晋王妃执意尽孝,我也不好拦着你们。不过你们今日来的有些早,我正在用饭,耽误了片刻。晋王和晋王妃不会觉得我怠慢了你们吧?”

“怎么会。”谢玄济拱了拱手,道,“是我思虑不周,耽误了嫂嫂用饭。还请嫂嫂勿要怪罪。”

慕明棠看着眼前的两个人,露出慈祥的微笑:“乖巧伶俐的晚辈谁看了都喜欢,我怎么会怪罪你们呢?我以后要是有了儿子,一定让他和晋王学,他只要有你们二人一半的孝顺,我就心满意足了。”

谢玄济和蒋明薇的表情都变得诡异起来。被一个同龄人比作儿子,这可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谢玄济表面功夫过硬,听到这样无礼的话,脸面上依然什么都不显,而蒋明薇的面子功夫不如谢玄济,此刻脸上就带出些不快来。

蒋明薇心中嗤笑,还以后有了儿子,简直笑话。慕明棠真是毫无自知之明,她这辈子注定守寡,哪里来的脸畅想以后的子嗣?

说出来也不怕被人笑话。

蒋明薇今日来见慕明棠本来是存了炫耀的心思,她昨日终于圆了房,正式从闺秀步入贵妇行列。虽然洞房花烛夜和她预想的差了很多,但是蒋明薇想到隔壁慕明棠这辈子都不可能体验到洞房,就又觉得志满意得,内心里充满了恶意的怜悯。

所以今天早上蒋明薇来看慕明棠时,特意穿了低领抹胸,外罩碧色上襦,外面又套了浅青色的褙子。蒋明薇对自己这一身搭配十分满意,色调清淡高雅,又能体现出弱不胜衣的纤弱感,可比慕明棠那种暴发户品位高级多了。

蒋明薇有意露出一种疲惫劳累、不胜承受之色,悄悄地换坐姿。慕明棠嘴上占了谢玄济的便宜后神清气爽,她一回头,见蒋明薇脸色疲惫,坐立不安,不由问:“晋王妃为什么总是拧来拧去的,莫非身体不舒服吗?”

蒋明薇身体一僵,万万没想到慕明棠这个憨货直接问出来了。她确实想传达这个意思没错,但是…这种私密之事女子之间意会就好了,慕明棠怎么还问出来了?

蒋明薇表情僵硬,她偷偷觑了谢玄济一眼,这种时候,若是谢玄济为她解围,随便说些什么,都能足够让蒋明薇体面十足。可是谢玄济稳稳坐着,并没有察觉她的意图,甚至隐有不悦:“无礼,给嫂嫂请安,岂可这般失态?”

蒋明薇的表情瞬间凝固。慕明棠坐在上首,视线好奇地在这两人身上移来移去。她本来是真的不明白,但是慕明棠忽然眼睛一尖,看到蒋明薇脖颈上隐约的红痕。慕明棠再回想蒋明薇刚才似乎坐不住的表现,一下子就懂了。

慕明棠脸刹间红了,她尴尬地低咳了一声,连忙拿起茶盏来做掩饰。她总算明白自己刚才的问题多么无知又多么憨厚了,但是慕明棠也觉得冤枉,谁能知道他们俩人昨天做了什么啊。他们成婚都七八天了,看到女子一脸苍白,坐立不安,正常人自然往生病上想,谁会想到另一茬上面去?

前厅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尴尬中,慕明棠实在不晓得要怎么样圆场,正巧这时,丫鬟从侧门快步走来,给慕明棠行礼道:“王妃,王爷醒了。”

☆、区别

刚才的尴尬瞬间一扫而空, 慕明棠立刻站起身, 快步往后面走去。

慕明棠后面几乎是提着裙子跑进寝殿,谢玄济站起身,本来想说些什么,但是都没来得及出口,就眼睁睁看着慕明棠立即抛下一切, 转身跑向里间。

仿佛周围一切人一切事都形同虚设, 唯有谢玄辰醒来是最重要的。

谢玄济站在地上,进退两难, 一时不知道该照常说话还是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慕明棠匆匆往寝殿跑, 寝殿里向来人少,如果慕明棠不在, 都没有丫鬟敢进来。现在就是如此,隔扇门外围了一圈丫鬟, 她们看到慕明棠回来,似是松了口气, 齐齐行礼道:“王妃。”

慕明棠随意应了一声就越过她们, 走进门内。屏风后, 谢玄辰果然已经坐起来了,慕明棠十分自然地扶住他的胳膊,扶着他站起来, 问:“你今天醒来的这么早?”

“嗯。”谢玄辰随意点点头,眼睛朝外瞥了一眼,“外面有人?”

“对。谢玄济和蒋明薇来了。”慕明棠扶着他坐下, 然后又折身去箱笼里取衣服。她今日穿了绯红长裙,外面罩着明蓝色大袖衫,转身的时候衣袂旋成一个小小的圈,宛如霜降芙蓉,雪打牡丹。

慕明棠本来也不想看谢玄济和蒋明薇那对真爱秀亲密,现在谢玄辰醒来,她更是完全没有应付的心思了。慕明棠从箱笼里抱出谢玄辰要穿的衣裳,头也不回地对丫鬟挥挥手:“王爷醒了,不好让客人久等,你们出去和晋王、晋王妃说一声,说我这里脱不开身,请二位先回去吧。”

丫鬟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地出去了。慕明棠抱着衣服走到谢玄辰身前,示意他伸手。

谢玄辰伸出胳膊,套进长袖里,转了个身问:“他们怎么来了?”

“来给你请安呗。”慕明棠轻轻撇了撇嘴,绕到谢玄辰身前,踮起脚尖为他系领子周围的暗扣。

他们俩正在穿衣,方才报信的丫鬟又回来了,束着手站在门口,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慕明棠正在给谢玄辰整理衣领处的褶子,眼角扫到丫鬟,奇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禀王妃,晋王说他此行本来便是为了给王爷请安,如今正好王爷醒了,他不告而别太过失礼。所以晋王说,想亲眼见见王爷,问候王爷的病情。”

谢玄辰挑了下眉,笑着反问:“非要亲眼见到我,瞧我死了没有?”

慕明棠着实没料到谢玄济竟然这样执着,她都明确说了逐客令,谢玄济还不肯离开。慕明棠心生无语,这时候听到谢玄辰的话,立刻抬头瞪了他一眼:“大清早的,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慕明棠瞪完谢玄辰,又转头去吩咐丫鬟:“王爷刚醒来,恐怕要等好一会。晋王多半还有公事在身吧,不劳烦晋王久等,让晋王先回吧,请安下次再来也不迟。”

丫鬟垂着头出去,过了一会,又回来说道:“晋王说无妨,王妃不必着急,他在外面慢慢等。”

谢玄辰轻轻笑了一声,声音算不得和善。慕明棠也没话了,说道:“行吧,既然晋王非要等,我也不能拦着。那就请晋王和晋王妃在外面暂且坐一会吧。”

谢玄辰听到挑眉,低头道:“谁说我要见他了?”

慕明棠对他飞了个眼刀,说道:“弟弟专程上门给你请安,还在外面等了许久,岂有闭门不见的道理?”

谢玄辰低头看慕明棠,忽然笑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一点感情:“我拒绝人,可从来不顾对方面子。你为了多见他一会,都不惜拉我出去?可惜我是你名义上的夫君,有我在,恐怕有碍于你们两人交流。”

慕明棠也笑了一声,说:“其实我这样做,是为了测试你和你的旧相识是不是藕断丝连,旧情难忘呢。”

“什么旧相识,她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他和我还没关系呢!”慕明棠狠狠剐了谢玄辰一眼,故意用劲勒谢玄辰的腰带,“你再胡言乱语,我就勒死你,然后带着万贯嫁妆去改嫁!哦对,临走时我还要搬空你的王府。”

放她改嫁是谢玄辰亲口说的,现在慕明棠把话扔回来,谢玄辰被堵了个正着。慕明棠见谢玄辰说不出话来,可算出了心里的一口恶气。她放松了手上的力气,妥善将腰带束好:“曾经我是为了他而存在,但是他亲自牵线,将我嫁给了你,我和他的关系自然也全断了。即便有,也是因为你而存在的亲戚关系。我刚才自作主张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你。你长得好看,皮肤白个子高骨架好,当然要带出去,为我长颜面了。”

慕明棠说完,不可置信地用双手环了下谢玄辰的腰:“真的假的,你的腰这么细!”

谢玄辰猝不及防听慕明棠吹了那么一大段赞美,本来还有些难为情,突然被慕明棠环住了腰,又是惊讶又是好笑:“松手,别动手动脚。”

屋外的丫鬟们本来低着头,不敢看王爷和王妃互动。等她们听到室内的笑闹声,以及隐隐约约的“别动手动脚”,头垂得更加低,越发不敢看了。

不过,为什么说话的是王爷呢?

慕明棠看着谢玄辰的腰,忍不住在自己的腰上比划了一下,结果更悲愤了。慕明棠还想上手摸,被谢玄辰一把抓住,慕明棠咬着牙,低声道:“为什么你腰上都没有肉?”

这个问题奇怪,谢玄辰的眼睛不由落到慕明棠用朝云花鸟丝带束起的腰上。慕明棠会这样说,想必她的腰上是有肉的。可是看起来纤纤细细的,如果不是硬的,摸起来会是什么感觉?

谢玄辰到底不如慕明棠脸皮厚,他实在不好意思上手摸,只能本着脸睨了慕明棠一眼:“有话说话,不要动手。”

这话说的慕明棠宛如一个流氓,慕明棠也尴尬了,瞪他道:“谁动手了?”

“呦,那刚刚是我抓着你的手放上来的?”

明明很正常的事,经由谢玄辰一说,走向越来越奇怪。慕明棠赶紧朝门外的侍女扫了一眼,丫鬟们全眼观鼻鼻观心,低头看着地面,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慕明棠尴尬地瞪了谢玄辰一眼,拉着他坐下,示意他低头,配合她束冠。

因为谢玄辰今天穿的是深蓝色,慕明棠挑了顶银冠,中间用白玉固定。将头发打点好后,慕明棠拿了镜子让谢玄辰端详,自己也十分满意:“果真好看。你长得这么好,就该出去祸害人,整日待在房间里真是浪费了。”

谢玄辰只从镜子里扫了一眼就懒得看了,反倒是听到慕明棠的话,忍俊不禁。他发现他认识慕明棠之后,似乎很容易发笑。明明之前几年,他看见谁都觉得是蠢货,就算是他最风光得意的时候,也不是个爱笑的性子。

谢玄济和蒋明薇在外厅等了许久,蒋明薇自己府里还积攒了一堆事,实在不想在慕明棠这里耽搁时间。可是她几次流露出想走的意思,都被谢玄济冷着脸呵退。

“无礼,兄嫂还未出来,我们岂能先行告退?”

“可是,安王妃已经进去好久了。王府里积攒了许多事情,宫中等着回话,下午还要赴赵太太的约,我实在没有时间在这里等安王妃。反正就在邻府,不妨和嫂嫂告罪一声,改日再来?”

“这怎么行。”谢玄济矢口否决,“孝敬为先,即便有天大的事,在伦常面前也得退让,更别说,不过是等些时间罢了。”

孝敬,有什么好孝敬的!蒋明薇真是窝了一肚子火,她又不是慕明棠的儿媳孙媳,兄弟乃是平辈,哪轮得着他们来孝敬?晋王府堆积了许多事情,下人等着拿主意,皇后那里也等着她回话呢!她要是回去迟了,今日的事又办不完,岂不是上赶着被皇后骂?

可是谢玄济一心要做好弟弟的情面,蒋明薇就算急得心急火燎,此刻也只能陪谢玄济等着。蒋明薇频频往里面看,就在她几乎都坐不住的时候,屋里可算传来动静。

丫鬟们掀开帷幔,次第问好。蒋明薇松了口气,连忙站起来:“二哥,二嫂好。妾身给兄长请安。”

反倒是谢玄济,慢了半拍才站起来。

并不是因为谢玄济反应慢,事实上,谢玄济看到谢玄辰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

昨日蒋太太带着蒋明薇来安王府,谢玄济并不曾同来。所以,谢玄济对谢玄辰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大婚那日。

那天谢玄辰狂躁伤人,头发散乱,状若疯魔。之后谢玄辰力竭晕倒,也是病歪歪地躺在床上,毫无反抗之力的样子。所以谢玄济印象中,谢玄辰要么有锁链,要么在发狂状态,要么是病恹恹的,反正,是个疯子。

如今这副清濯贵气的模样,实在出乎谢玄济的意料。看着谢玄辰这样缓缓走来,谢玄济仿佛瞬间回到刚被接到东京的时候。那时候他刚刚离开家乡小镇,忽然落入京城满目的帝王气象中,内心自负又自卑。连接送他们的侍卫,在当时的谢玄济看来,都威风凛凛,平生仅见。

可是这些人,不过是谢府看家护院的。在谢府,谢玄济见到了想象都不及的金玉满堂,见到了曾经在书本中才能描述的威武将军——他的大伯谢毅,也见到了他的堂兄,那个用顶尖权势养大的,生来就是人群焦点的谢玄辰。

辰,星辰,北辰也,连名字都比他的尊贵。那天谢玄辰身披铠甲,走路生风,身后追随了许多人。谢玄济身后的管家唤了声“二少爷”,又赶紧介绍了谢瑞、谢玄济父子二人的身份,谢玄辰才终于微微地,略对他们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谢玄辰向他走来时,也如今日一样,背景满堂堆锦,身边拥簇如云,而谢玄辰清贵高冷,高在云端,不屑于往人间瞥去一眼。

那是谢玄济第一次见谢玄辰。后来,谢玄济随父亲去接蒋明薇一家,凑巧又在城门见到了谢玄辰。他那个时候故意喊“二哥”,是存了和童年玩伴炫耀的心思。可是谢玄辰极随意的那一瞥,却又无疑刺痛了他。

谢玄济无比明显地意识到,他和谢玄辰之间,便如周遭这一切。他挤在拥堵的人群中,寸步难行,而谢玄辰高高在上,倏忽间便一骑绝尘,让人再也追不到。

后来他们一家的地位逐渐上升,谢玄济崭露头角的场合越来越多,他终于渐渐在京城中有了名气。可是那时,谢玄辰早已名满天下,甚至远在关外的异族人,不识汉字,不通汉语,但一定听得懂“谢玄辰”三个字。

既生亮何生瑜,原来同时代有一个人光芒太盛,真的会让其他人喘不过气来。

直到谢玄辰倒下,谢玄济才终于能发挥出自己的光和热。这些年,谢玄济是京中嫡出的皇子,众人称赞的贤王,皇帝最看好的儿子,他乘风破浪,做什么都顺风顺水。他几乎想不起来,那个自大又自卑的小镇小官之子是什么模样了。

然而这一刻谢玄辰一身锦衣缓缓而来,那种落差之感又瞬间攫住了谢玄济。

时光让一切大变模样,皇帝变成了谢瑞,谢玄济培养出了京城的贵气,朝中官员天翻地覆,唯独谢玄辰,分毫不改。

缓步而来的矜贵模样,一如当年。

慕明棠陪着谢玄辰坐好,心里暗暗腹诽,这对夫妻到底是什么毛病,昨天蒋明薇一动不动地盯着谢玄辰,今天又换成谢玄济。依谢玄辰的长相,他曾经也不可能是个丑人吧。

这些人到底在看什么?

蒋明薇昨天就震撼过了,今日看到谢玄辰实在淡定许多。谢玄辰坐好后,蒋明薇笑着问好:“今日我等来的不巧,先是搅扰了嫂嫂吃饭,现在又搅扰了兄长睡觉。实在是我等的不是,请二哥和二嫂原谅。”

谢玄辰立刻从蒋明薇的话中提取出一个重点来:“你没吃饭?”

慕明棠听到连忙说:“哪有,晋王和晋王妃来的时候我已经用完了。早上我不想吵醒你,就自己先用了,不过你的饭一早就备好了。要不,我现在陪你去用膳?”

谢玄辰当真点头:“好。”

慕明棠看了谢玄济和蒋明薇一眼,实在不好意思再把这两人扔在外面,只能客气道:“晋王和晋王妃早膳用了吗?不妨和我们再用些?”

蒋明薇立即就想拒绝,开什么玩笑,晋王府里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她呢,她哪有时间陪闲人吃早饭。可是谢玄济从微微的恍惚中醒过神来,立刻笑着,点头道:“嫂嫂有命,在所不辞。”

蒋明薇本来都要脱口的拒绝之辞瞬间噎在喉咙里。她看了谢玄济一眼,明显露出为难之色。可是谢玄济不觉得蒋明薇的事有什么要紧的,照顾家私罢了,能有多少活,哪比得上他在外朝的名声重要?所以谢玄济用暗含警告的目光看了蒋明薇一眼,蒋明薇只能忍下,陪着慕明棠和谢玄辰往饭厅走。

片刻的时间,丫鬟早已在饭桌上多添了两把椅子。相南春领着丫鬟,次第往桌子上放碗碟,慕明棠亲手倒了杯茶,用手试温度正好了,才递给谢玄辰。

他们俩的动作没有避着旁人,仿佛自然而然。谢玄济看到,愣了一下。

谢玄济印象中的慕明棠呆板无趣,僵硬的像个提线木偶。慕明棠和他订婚后,他们两人也曾在长辈的看护下见过一两面。但是那时候的慕明棠总是低着头,敛着眉,不肯多行一步,不肯多说一句,仿佛养在高楼从未见过男子的深闺小姐一样,规矩极了。

虽然温顺,但是未免失之可爱。

要不是后来慕明棠突然爆发,谢玄济以为慕明棠就是这样一个没有意志的木偶了。慕明棠那次在书房毫不客气地讥讽他,嫁到岐阳王府后,也几次没皮没脸,冷嘲热讽,谢玄济意外于她竟然装了这么久,心里更加看不上她这种粗野作风。

先前一板一眼还可以说规矩柔顺,但是后来,她的举动可谓粗野至极,毫无贵族女子的温雅气质,谢玄辰以为,慕明棠就是这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民间泼皮。

可是,她在谢玄辰身边,竟然这样细致入微,连茶水的温度都能注意到。而且她刚刚听到谢玄辰醒来,毫无顾忌地往回跑的样子,竟也有些眼中独你一人的意味。

谢玄济身为男人,还是曾经是慕明棠未婚夫的男人,此刻心里不由有些吃味。为什么慕明棠对他不假辞色,对谢玄辰就完全不同呢?他当然明白自己并不喜欢慕明棠,可是男人的占有欲就这样奇怪,他可以不喜欢,然而慕明棠明着区别对待,对他冷淡不屑,对另一个男人温柔体贴,谢玄济就很不痛快。

尤其那个人是他的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落尽千山雪、蕫。大俠た、raceagainsttime ? ?? 的手榴弹

☆、痕迹

谢玄济心神复杂, 转来转去, 但是他毕竟表面功夫好,很快就掩饰下来。

相南春带着丫鬟,已经在桌子上摆满了精致的碟盏。因为临时加了晋王、晋王妃两人,厨房又加急赶制出许多菜品出来。慕明棠没有管另半边桌子,谢玄辰的饭是她早就吩咐好的, 有雪霞羹、清煎豆腐这类豆腐制品, 有羊肉、鹿肉这些滋补的肉类,另外还有时新蔬菜、骨头汤、牛乳等, 全是对身体大好的滋补之物。慕明棠让丫鬟盛了碗牛乳羹放在手边, 然后又给谢玄辰夹了块豆腐:“知道你不喜欢吃葱,这次我是让他们用酒煎的豆腐。”

用酒煎豆腐?谢玄济从未听过这种做法, 眼睛不由放在那碟豆腐上。谢玄辰咬了一口,点头道:“很不错, 有酒的醇味又不至于破坏豆腐的酥软。这是哪个厨子想出来的?”

“是我想出来的!”慕明棠语气似是数落,又似是娇嗔, 另给谢玄辰夹了几块, “你不肯好好吃豆腐, 我只能让他们变着法换花样,尽量每天都作出新菜式来。你若是再不配合,厨子就要辞职不干了。”

蒋明薇听到, 再看着眼前这一桌色香味各有所长的菜点,颇有些心情复杂。蒋明薇以前从来不把慕明棠放在眼里,在她心里, 一个外地来的小地方之女,懂什么管家,懂什么风尚。东京有这么多新奇之物,蒋明薇在京城的繁华中熏陶了许多年,自有一股优越感。蒋明薇的衣食住行必然是最时髦的,哪是慕明棠这个土包子能比?

可是现在半推半就地在安王府吃了一段早饭,蒋明薇开始怀疑自己了。眼前这些菜点,每个都不多,但是花样繁多,品相极佳,最重要的是每个都是养生之物。如果是普通的糕点羹肴,蒋明薇可以安慰自己是安王府的厨子好,慕明棠只需坐享其成就是了,但是瞧瞧眼前这一桌子滋补又清淡的菜色,很明显,是特意安排的。

要知道他们留下来吃早饭是临时的决定,慕明棠不可能提前准备好,那就是说,慕明棠每天都不重样地安排这么复杂的席面?

不可能吧,蒋明薇心生怀疑,慕明棠必然是在说大话吧。

蒋明薇对自己的管家能力产生怀疑,谢玄济冷眼看着慕明棠给谢玄辰夹菜,也觉得慕明棠在谢玄辰的饮食上精细的有些过了。别看谢玄辰现在病恹恹的样子,实际上,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掰断桌角,折断铁戟。老虎即便生病,也不能改变他的凶兽本质。

对着这么一个人,慕明棠至于一杯水都要吹凉了,一块豆腐都要哄着喂给他吃吗?

谢玄济有些看不过去,不由放下碗筷。慕明棠听到声音,终于分心往他们这里看了一眼:“晋王和晋王妃请自便,你们都是自家人,我就不招呼了。”

“不敢,兄长身体重要,嫂嫂请便。”谢玄济笑着说道。说完后,他眼睁睁看着慕明棠果真立刻收回注意力,全心全意地,对桌子上最凶恶、杀伤力最大的人体贴备至,仿佛对方是个脆弱的瓷娃娃。

谢玄济脸上的笑都有些微微抽搐。

慕明棠一心给谢玄辰夹菜,她夹些什么,谢玄辰吃什么。谢玄济和蒋明薇被迫看了半晌,都觉得心里不上不下堵着口气。

不过这顿饭本也是他们陪坐,除了谢玄辰,其他几人俱是已经吃过早膳的。蒋明薇和谢玄济面前虽有碗碟,但是基本没动。

谢玄辰吃了没多少就不再动筷了,慕明棠奇怪地皱了皱眉,谢玄辰今日用的比往常少了太多,莫非今日有什么地方不合胃口?

慕明棠抬头,正要问哪个菜不对他的胃口,忽的看到谢玄辰白净如玉的侧脸,薄而淡的唇色,慕明棠突然就噤了声。

谢玄辰感觉到什么,低头看她:“怎么了?”

慕明棠将刚才的话全部咽回肚子里,摇头道:“没事。你小心些,我扶你起来。”

谢玄济和蒋明薇本来就是陪坐,谢玄辰放了筷子,他们也全部停手,跟着站起来,移步到外厅。

坐好后,谢玄济问起谢玄辰身体:“二哥,你最近身体可好些了?”

谢玄辰低头,似乎是掩住已经到唇边的咳嗽,等咳嗽平息后,他才抬起头。而这是,谢玄辰的声音已然有些喑哑:“无妨。”

谢玄济心里有点可惜,可惜慕明棠挖空心思准备了那么多菜,谢玄辰仅能吃一丁点。谢玄济叹息了一声,宽慰道:“二哥尽管安心养病,外面的事有我和父亲呢。只要二哥早日好起来,皇位和太子之位,依然是二哥的。”

蒋明薇意外地朝谢玄济看了一眼,似乎没料到谢玄济竟然公开说这种话。蒋明薇已经被蒋太太叮嘱过,知道这是圣上的权宜之计,可是现在听到谢玄济以一种开诚布公的口吻说皇位是谢玄辰的,蒋明薇心里还是咯噔一声。

如果皇位是谢玄辰的,那皇后岂不还是慕明棠?那她前世今生折腾两辈子,图了什么?

蒋明薇想到这个可能,四肢一下子变得冰凉,心跳都瞬间变快。好在蒋明薇很快回忆起谢玄辰活不过今年,他很快就要死了,即便皇帝口头应承,谢玄辰也活不到那个时候。

蒋明薇扑通扑通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吓她一跳,前世她不知道谢玄济是男主,被慕明棠捡了漏不说,这辈子她预知一切,岂能再放慕明棠出头?邺朝的皇后,只会是她蒋明薇。

蒋明薇心态逐渐稳定,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此时谢玄辰和谢玄济正在说话,蒋明薇觉得没有人注意她,便偷偷拿帕子去拭后脖颈的汗。

谢玄济说了一大堆表态、表忠心的话后,谢玄辰不反驳也不感动,只是忽然咳嗽起来。慕明棠见他咳嗽,连忙吩咐丫鬟端温水来,这样一忙乱,谢玄济的话头就被带过去了。

谢玄辰发现他果然很讨厌谢玄济,无论怎么看都不顺眼。谢玄辰连演戏都不想配合,他半真半假地咳嗽了一会后,移开视线,正好看到蒋明薇抬手拭汗。

谢玄辰本来并不注意,蒋明薇的手一动弹,谢玄辰倒看见一团形迹可疑的红痕。谢玄辰没有多想,转头对慕明棠说:“你还是将床帐重新挂起来吧,这几天有蚊子,你睡觉时胳膊总是在外面,小心被叮。”

慕明棠听到觉得没头没脑:“都几月份了,哪里还有蚊子?”

谢玄辰意外地挑了下眉,朝蒋明薇瞥去一眼:“怎么没有,晋王妃脖子上不就被蚊虫叮了么?”

蒋明薇擦汗的手顿时一僵,谢玄济朝蒋明薇脖颈看了一眼,神色也变得尴尬。慕明棠赶紧怼了谢玄辰一肘子,谢玄辰怔了一下,可算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

慕明棠算是见识了,她以为自己就很憨了,没想到这里还有更憨的。她想要端住宠辱不惊的淡定范,可是忍不住想笑。谢玄辰本来好好的,身边慕明棠一直憋笑,连带得他也想笑。

慕明棠瞪了他一眼,眼神亮晶晶地控诉,还笑?谢玄辰虽然没回头,可是侧脸白净,睫毛纤长,眼中含着笑,从头到尾透着一股无辜感。

蒋明薇手停在半空,放下也不是,继续拭汗也不是,十分为难。她今日简直糟心透了,本来圆了房,高高兴兴和夫婿出门炫耀,结果先是被慕明棠明着问了一次,后来又被谢玄辰说成蚊虫咬痕,现在对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两个罪魁祸首还好意思笑。

眼看内外丫鬟都捂着帕子低头,谢玄济便是个大男人也坐不住了。他咳嗽了一声,站起来说道:“既然二哥一切都好,那我们就不打扰二哥二嫂了。我等先行告退。”

慕明棠憋着笑意,站起来说道:“晋王慢走,我就不远送了。”

“不敢,嫂嫂留步。”

蒋明薇跟着站起来,连告别的场面话都不好意思说,赶紧出门。等人走后,慕明棠坐回原位,掩饰性地喝了口水,险些被呛住。

谢玄辰忍着笑给她递来帕子:“慢点喝,想笑就笑出来,小心呛住。”

慕明棠接过帕子掩住嘴,用力瞪了他一眼:“你还笑?”

谢玄辰的表情坦荡又无辜:“是你先笑的。”

两人说完后,都默默转开视线,搞笑中带着些许尴尬。今日好生闹了一场乌龙,慕明棠借着喝水的动作低头,不好意思再直视谢玄辰的眼睛。

玉麟堂外,谢玄济挥退左右之人,低声呵斥蒋明薇:“衣冠之事事关仪容,你怎么连这都没有注意?”

蒋明薇也觉得冤枉:“我又不曾看到,我哪里知道。”

这话并不能立住脚,便是蒋明薇看不到,她身边的丫鬟也看不到吗?何故偏偏今天穿了低领衣服?但是谢玄济终究不愿意这样想一起长大的青梅,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声道:“下次多注意些。”

谢玄济嘴里不说,心里却想着蒋明薇是正妻,关乎他的颜面,房事之类的事情还是要少留在蒋明薇这里。蒋明薇松了口气,以为一切都没事了,诺诺道:“是。”

他们俩走出一截,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说话声。两人回头,见蜿蜿蜒蜒的回廊尽头,谢玄辰和慕明棠刚刚出门。这时一阵秋风传来,树影瑟瑟,将慕明棠的裙摆吹开,宛如海棠临风。

慕明棠不知道说了什么,丫鬟快步递了个披风来,慕明棠踮起脚尖,为谢玄辰系上披风。谢玄辰为了配合她,也微微俯身。

谢玄辰穿着一身平纹深蓝锦袍,虽然没有花纹,但是色泽内敛,自有贵气。他俯身时,宽大的衣袖落在两侧,正好和慕明棠的大袖衫纠缠在一起。轻柔艳丽的大袖衫覆盖在男子矜贵简洁的衣袖上,竟然说不出的靡艳。

蒋明薇又有些微微的恍神了。时隔多年,半生流离,在她重新回到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却在风中看到了豆蔻怀春时心动过的男子。如今他清瘦病弱,身边站了另一个女子,而自己也另外成家。此情此景,心情想必是有些复杂的。

蒋明薇隔着回廊,静静伫立着看了一会,略有恍惚,谢玄济也不知道为何没动。一会后,门口那两个人要行动了,谢玄济转身,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往前走。

蒋明薇不敢耽搁,也快步追上去。

他们身后,慕明棠为谢玄辰系好了披风,问了东在哪个方向,就拉着他往东走。有谢玄辰在的场合,丫鬟侍女向来十分乖觉,很快,他们身后就看不见人了。

慕明棠回头,见丫鬟远远缀着,不敢靠近,终于能放心说话。慕明棠带着笑,故意说:“现在我相信王爷和蒋明薇是真的毫无旧情了。”

“你早就该想到了。”谢玄辰凉丝丝道。说完后,他多少有些好奇:“你为什么突然相信了?”

“很简单,你但凡对蒋明薇产生过感情,刚刚看到她脖子上有痕迹,就算不气急败坏,也该是抑郁于心,绝不会笑出来。”

谢玄辰这样一想也对。他终于洗刷了自己的冤屈,但是并不觉得高兴,反而非常委屈:“你总算说了句人话。果然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我才说了一句,他们俩的脸色就那么难看。”

谢玄辰说完后发现慕明棠在憋笑,立刻察觉到不对劲:“怎么了,你瞒了我什么?”

“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谁瞒你了?”慕明棠说,“其实也不怪人家小夫妻俩变脸,因为之前,我也不小心问过一嘴。那时候我看蒋明薇脸色苍白,坐立难安,还以为她身体不舒服。”

谢玄辰了然,事不过三,他们俩人连着给人难堪,换个多心的人,多半以为他们是故意的。

事实上,还真没有。谢玄辰和慕明棠事先并没有串通过,谢玄辰也不知道自己脑子是怎么卡了壳,竟然问了那样愚蠢的一个问题。

谢玄辰多少有些尴尬,但是想到谢玄济那张脸,他又心安理得了。以谢玄济那个伪君子的作风,谢玄辰非常怀疑谢玄济是故意的。

先是趁他昏迷,对他的妻子动手动脚,然后又故意当着他的面,来炫耀自己在女人身上弄下的痕迹。

谢玄辰也真是奇了怪了,他们为什么觉得一个人体弱,就留不下子嗣呢?

谢玄辰真是想想都气,他既不是先天不足,也不是半身瘫痪,只不过身体虚弱,不能过于剧烈运动而已。他只是不想耽误小姑娘的后半辈子,又不是不能,轮到的他们来炫耀?

☆、改嫁

慕明棠以消食为名, 强行带着谢玄辰到露天场合散步。也是之前慕明棠魔怔了, 昨天蒋太太和蒋明薇来访,慕明棠才恍然大悟的,对啊,这么大的王府都是他们家的,现成的场子, 为什么非要局限在室内?

慕明棠太明白在外活动和成日不见天日的差别了。谢玄辰对自己的病有一种悲观态度, 这可能是因为他对于自己曾经做下的事自疚,也可能是因为从来没有人与他分担, 但是无论如何, 慕明棠都想让谢玄辰好好活下去。

生病之人,尤其是谢玄辰这种心病之人, 光喝药是不管用的,得让他自己走出来。而每天晒晒太阳, 接触活动的风和水,将仪容整理成最好看的模样, 多和外人说话, 才能最快地改变一个人的风貌。

慕明棠强行拉着谢玄辰去花园里走, 她正好借着散步的名头,去太医值夜之处探路。他们俩慢悠悠走过云瑞斋,绕过月亮门, 从竹林中穿过。一阵秋风吹来,枯叶声萧萧,宛如小儿啼哭, 慕明棠透过婆娑的竹影,看到了一栋熟悉的建筑。

慕明棠指着那座房子的方向,说:“看,那不是静斋吗。我之前就在那里,被关了好几天。”

她现在已经不在意这些事了,说出来也只是以一种小孩子出气的口吻,但是谢玄辰顺着她的手指看了看,却陷入沉默。

慕明棠说完就不记事了,依然扶着谢玄辰往前走:“我记得前面有个湖,瞧,就在那里。”

流水声潺潺,秋风吹过,水面上荡出一圈圈的波纹。慕明棠看到,感叹道:“这么大的水面,养鱼都够了,你竟然说这只是个小池子?”

她的语气太认真了,谢玄辰被那句“养鱼”逗笑,说:“你如果真想养鱼也不是不行,但是在这里鱼长不大,不如去前面的活水里养。”

慕明棠摇头:“我不过说说罢了,我才懒得费这心思。对了,你说的学斋在哪个方向?”

谢玄辰隔着水面,朝另一个方向指了一下。慕明棠伸长脖子看去,微微点头:“我大概有数了。行了,这里怪凄清的,我们回去吧。”

“这就要回了?”谢玄辰惊讶,“你念叨了这么久,不去湖边看看?”

“不去。”慕明棠像是打着什么坏主意一般,对着谢玄辰狡黠一笑,“这次看完了,你下次就不陪我出来了。我要留着在下次看。”

心思真多,反正谢玄辰无所谓,由着慕明棠安排。慕明棠今日目的已经达成,也不敢再让谢玄辰待在寒风里,赶紧扶着他回屋。

果然回屋后,谢玄辰便露出疲怠之色,手指也冷的像冰。慕明棠赶紧给他倒了杯温水,将他的手暖过来后,就扶着他回去睡觉。

谢玄辰当真有些累了,几乎一沾枕头就睡。慕明棠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她无事可干,又不敢离谢玄辰太远,于是让丫鬟把昨天的礼单搬过来,她坐在屏风外,慢慢核对每一项。

昨天皇帝送来许多赏赐,皇后、太后为了颜面,也搭了许多。慕明棠昨天没时间,只是粗粗一览,就让人把箱子搬回库房了。但是管理财物不能这么粗糙,若是没有明确的单子,难不保下人会将东西偷偷拿出来,卖到外面换钱。毕竟库房那么大,慕明棠不可能全部记住,少个一件两件,谁能知道。

以前她爹做生意时,就和她说过好几次账本的重要性。聚财容易守财难,若只管在外面挣钱,对家里的账本糊里糊涂的,金山银山也能败完。

谢玄辰的状况,就很有些败家味道。

慕明棠敢保证,这些年谢玄辰无暇理会,府里又没有主事人,谢玄辰的财物肯定被偷换,甚至掏空了许多出去。曾经的事情慕明棠没法管,可是既然现在她来了,她就决不允许再出现这种情况。

整个王府急需一次大统筹,不光库房,其他地方的花销也要量化起来。比如闲置房屋里的幔帐,本来就没人住,一季一换,实在太过浪费。而且换下来的布料完全是新的,其实并不影响第二次买卖,便宜些完全可以再度处理。

这简直是无本买卖,负责这一项的奴仆,不知道靠倒卖幔帐,掏了王府多少钱出去。

然而慕明棠现在还腾不出手收拾这些蛀虫,她的当务之急是把库房整理出个册子来。仅拿金银器这一项说,王府上上下下,摆放了多少金银器,什么大小,多少重量,上面刻着什么样的花纹,是怎么来的,放在什么地方,经手人是谁,这些都要细化。不光要记载数量,连尺寸重量也不能马虎,要不然被刁奴偷偷拿出去掉了包,他们也没法察觉。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慕明棠发现谢玄辰的身家果真非常丰厚,金银珠宝之类就不说了,还有许多是皇宫里的独品。有些是赏赐,有些,是谢玄辰杀了皇帝后拉回来的。

慕明棠一边清点一边惊心,谢玄辰到底抄了几个皇帝的家啊。

慕明棠先从昨日的赏赐入手,大致分类,丝帛这些易腐坏的要另外存放,御赐的金银器都得一笔一划写清楚,瓷器、玉器易碎,也要单独存放。慕明棠脑子里想着如何分配库房空间,结果细枝末节越想越多,不得不换了一张纸,专门记备忘之事。

慕明棠的出身虽然被蒋明薇这些官家千金看不起,但是商户地位低归低,家里并不缺钱。慕父从小就给慕明棠请了夫子教导,慕明棠通文识字,四书五经、诗经楚辞也都念过,但是让她写诗作赋,那就不行了。

毕竟慕父当初给慕明棠请夫子是为了让她识字,阖家上下没一个指望她成为才女。就连慕明棠自己,也压根没想过她会连着跨越好几层,步入官宦阶级,甚至成了王妃。

这就是人生际遇的奇妙之处,谁都不能预料未来会遇到什么,只能尽力让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要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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