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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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明棠摊子越摊越大,纸张账本摆了一桌子。她吃饭的时候,都在琢磨花名册怎么整理。

下午,慕明棠不光自己忙,还支使着丫鬟团团转。她不停地叫丫鬟过来,既要询问情况,又要登记经手的人。谢玄辰在余晖中醒来,醒来时,西窗洒满阳光。此刻日头近晚,阳光不再像中午那样咄咄逼人,而是带着橘色,透过窗格,一缕一缕照映在屋中,仿佛给一切蒙了一层碎金。

谢玄辰慢慢支起身,透过屏风,慕明棠正坐在罗汉床上。她一手倚着凭栏,另一手握着账本,长裙逶迤及地,宛如插在金瓶中的白玉兰。

罗汉床旁边候着一个丫鬟,慕明棠似乎正在问话,她问一句丫鬟答一句,慕明棠时不时在册子上勾两笔。她询问得太认真了,以致于都没有发现,谢玄辰已经醒了。

谢玄辰没有发出声音,依然静静地坐在床上,静默地注视着屏风外的慕明棠。

谢玄辰发现慕明棠做什么都很认真,吃饭很认真,连问话,也这样认真。看那架势,仿佛他们会在这里居住很久,仿佛他们有一个长远的、光明的未来,以致于她必须要整顿好人手,为了一本账册,都耗费这么多力气。

谢玄辰突如其来感到愧疚。她太认真了,时常让谢玄辰觉得难以招架。皇帝对他大加封赏,谢玄济敢当着他的面说兄终弟及,太医甚至都懒得给他诊脉。所有人都觉得他活不长,甚至活不过今年冬天,唯独慕明棠,固执地筹划未来的事,固执地为他寻医问药。

慕明棠废了许多口舌,终于把来龙去脉问清楚了。她说的口干舌燥,打发小丫鬟离开后,转身去桌几上倒茶水。

这样转身,慕明棠终于看到谢玄辰已经醒来。她吃了一惊,连忙扔下纸笔,快步朝屏风后走来:“你怎么醒了?你醒来都不说一声,我竟然现在才发现。”

慕明棠从桌子上倒了杯温水,用手指试着温度差不多了,才递给谢玄辰。但是这次谢玄辰接过后却没动,而是问:“你刚才在做什么?”

“哦,我在询问清心堂的摆设都有谁经过手,王府许久没人管,突然拨来这么多人,做什么都没有法度。东西一人经一人的手,没过多久,就缺三少两,彻底找不到了。已经发生的事没有办法,我先把现在有的东西登记好,最后过了谁的手也登记好,若是再丢了,我可不当这个冤大头。”

原来在登记造册,这可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要耗费人力心力不知凡几。谢玄辰手里握着杯子,久久没有喝水的意思:“这些事想想就麻烦,不仅耗时耗力,和下面人打交道也极为吃力不讨好。反正王府又没人敢短你的吃穿,你只需享受着就好了,何必费这些心力?”

“这怎么能行。”慕明棠听到后非常严肃,教育谢玄辰道,“你这可不是长久持家之道,活得快乐容易,活得清醒最难了。越不想费心,下面人越会蒙骗你,长此以往,家底不都得被亏空了?正是要从一开始就把规矩立起来,他们明白了好坏,就不敢过界了。”

谢玄辰听到这些话更沉默了,她真的很认真地在筹备他们未来的生活,能想都不想地说出,长此以往。

谢玄辰停了一会,开口道:“若没有以后呢?”

慕明棠脸上的表情怔了一下,她抬起眼睛看谢玄辰,谢玄辰神情平淡,仿佛说的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怎么会没有以后呢?”慕明棠站起身,放下帷幔,将有些晃眼的阳光拦在外面。阳光透过纱帐,变得影影绰绰,连她的身影也变得模糊起来:“你的病从来不在太医,而是在你自己。若是你想,无论他们怎么说,你都可以坚持下来。”

谢玄辰向后靠在床架上,手里缓慢地摩挲着茶盏:“小姑娘,生活并不是父母夫子鼓励你进学,生病了,也并不是坚持坚持就能好的。你以为我没有试过吗?你不是我,你不会知道,一次次鼓起希望却又绝望是什么感觉。”

“是啊,我不知道。”慕明棠走到床边,不顾长裙坐在脚踏上,抬头直直地望着谢玄辰,“我不知道,所以我自私地,请你再试一试。你自己了无牵挂,没有生志,可是我还有。你就当为了我,能不能活下去?”

谢玄辰微微合了眼,靠在床架上,纤长的手指一动不动。慕明棠见他没反应,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撑着下巴趴在床沿上:“你肯定觉得冒昧。你其实认识我没几天,我对于你,根本不比蒋明薇对于你强多少。都一样是我们单方面记住了你,你却毫无印象。只不过是我比她运气好,我最后嫁给了你,而她没有。”

“但是我却自私地不愿意放开。从我出生以来,我没一样赢过蒋明薇,家境不如她,学识不如她,运气不如她,连婚事也是如此。因为她回来了,所以无论我为此付出过什么,都要立马给她让路。不光如此,我曾经全心全意将其视为夫婿的那个人,为了讨好蒋明薇,还将我送给别人。一个女子的悲哀,莫过于此了吧。”

慕明棠叹息了一声,伸手给谢玄辰整了整衣袖上的褶子:“可是我唯有一样赢过了她,那就是我嫁给了少女时代最憧憬的人,而她没有。非但如此,我还能让她叫我嫂嫂,成天在她面前炫耀。你就当我不懂事,当我自私狭隘,为了我这点可笑的好胜心,继续活下去,好吗?”

慕明棠说着眼睛上沾了泪,她低头将脸埋进被褥里,闷闷地抽鼻子。过了不知多久,她感到后脑覆上一只手,他似乎想安慰她,又怕控制不好力气,只能虚虚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好。”

慕明棠正在哭着,隐约听到什么声音,立刻包着泪抬头:“你说什么?”

“我说好。你别哭了。”谢玄辰有些僵硬地支着手,他刚才本来虚虚抬着,慕明棠一抬头,直接将头发蹭到他手上。谢玄辰不知道该放下还是该收回来,只能僵硬地维持不动。

慕明棠刚刚还在哭,听到谢玄辰的话,仿佛一瞬间打了鸡血,眼泪倏地一声收回去了:“你说真的?”

“嗯。”谢玄辰心里叹息,他不觉得自己活着对世上是件好事,也不觉得自己能从苍天手中偷回命来。但是心里总有些动容,他已经孑然一身,有功有过,过大概比功还多一些,可是这个少女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经历过那么多颠簸,依然明亮快乐,她这样的性格,如果嫁给另一个人,一定能得夫婿所爱,平安顺遂、子孙满堂地过一辈子。

可是她却嫁给了他,子孙尚且不说,连平安都成了问题。他已经连累了那么多人,不能再连累这样一个年轻的小姑娘。他不能给她圆满,但是总得给她安稳。

他多活几天,筹划的时间更长,筹码也能更多些。这些,都是留给她的退身之路。

慕明棠没有猜到谢玄辰心里的圈圈绕绕,她立刻快活起来,从脚踏上爬起来,坐在谢玄辰身边说:“你想通了就好。我刚刚还想着故意气你,等你死后,带着你的财产嫁人。我长得还算可以,再加上丰厚的嫁妆傍身,想来总不难找到下家。到时候,不光你的夫人归了别人,连房屋、家产也要跟别人姓。”

谢玄辰发现慕明棠成功了,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闭嘴。”

虽然他理智上知道若他死了,慕明棠改嫁是迟早的事。但是明白归明白,等真的从慕明棠嘴里听到,为何这样刺耳呢?

☆、希望

那天谈话之后, 不知道是慕明棠独家调养方法起了效, 还是谢玄辰心结打开,他眉目间的阴郁之气消散很多,连脸色都不似曾经那般苍白了。

慕明棠一直惦记着去找张太医,奈何要么张太医告假,要么有丫鬟走不开, 慕明棠没办法, 只能继续“暂时”住在寝殿。直到第三次张太医值夜,慕明棠可算找到机会了。

入夜, 丫鬟们提着灯, 问安后鱼贯而出,走在最后的丫鬟反身合上了门。慕明棠见外面没有动静后, 偷偷摸摸从衣橱里翻出黑色斗篷,罩在自己身上。

她尽力放轻动作, 用斗篷将衣裙全部罩住。最后她带上兜帽,回头对谢玄辰说:“你记得帮我掩护啊。”

谢玄辰沉默地看着她, 似乎懒得说话。慕明棠又瞪了他一眼, 他才不情不愿地点头:“好。”

慕明棠得到准信, 心中大安,悄无声息推开窗户。她的动作行云流水,谢玄辰看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你为什么这么熟练?”

“嘘。”慕明棠对他比了下手势, 敷衍道,“教我开锁那个师傅是盗贼,我顺便学的。”

顺便?谢玄辰眉目一跳, 问:“你还顺便学了些什么?”

“没有了。”慕明棠已经站到窗外,压低声音说,“我先走了。如果有人问起,你记得说我在啊。”

说完,都不等谢玄辰答应,她就合上窗户走了。

入夜风已经有些凉了,慕明棠压紧兜帽,谨慎地四处看了看。见并没有人注意,她低着头,快步往白天看好的方向走。

她不敢走大道,怕碰上人,只能穿竹林里的小路。幸好慕明棠经历过许多,这种程度的夜路完全吓不到她。她很快穿过竹林,借着水面上的灯光,找到了太医值夜的学斋。

慕明棠蹑手蹑脚藏在阴影里,从窗户里张望了很久,确定此刻只有太医一人在后,才推门而入。

张太医正在灯下看医书。自己家里是舍不得这样点灯的,王府灯火明亮,兼之清净,反倒是难得的清修之地。尤其今夜是张太医值夜,晚上不会有人来打扰,他取出医书,趁着夜色慢慢钻研。

张太医看书如痴如醉,外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倒了,张太医也没有放在心上。过了一会,屋里忽然突兀地响起一个声音:“张太医。”

张太医被狠狠吓了一跳,他捂着心口,缓了好半天,才回过劲儿来。他看着眼前的人,许久不可置信:“岐阳王妃?”

张太医说完后就察觉到失言了,皇帝赐了新封号后,不喜欢别人再提起岐阳王,如今朝中只知安王,无人记得岐阳王。张太医咳了一声,站起来拱手道:“参见安王妃。微臣不知王妃大驾,有失远迎,请王妃恕罪。”

“张太医请起。”慕明棠摘下兜帽,说道,“我今日来,是有一事想请太医帮忙。”

张太医却没动。不消慕明棠说,仅看慕明棠的装扮,也知道她来意匪浅了。张太医依然保持着躬身的动作,垂着眼睛道:“微臣才疏学浅,不敢当王妃此言。请王妃,另寻高人吧。”

慕明棠虽然还没说,但是能让她避开耳目,深夜变装前来的,除了治疗岐阳王一事,还能有什么。然而偏偏,就这件事不能应。

张太医一辈子谨小慎微,在太医局行医四十年不出差错,靠的就是小心。只需要做好眼前就够了,那些大风险大回报的事,还是交给其他人做吧。

慕明棠见张太医不应承,也有些急了。她不知道自己能在外面待多久,实在没有时间浪费在和张太医废话上。慕明棠直接从衣袖里取出一锭金子,放在张太医案前。

“医者仁心,太医行医救人一辈子,想必最懂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道理。我不会将太医牵扯进来,甚至都不会强求太医必须将王爷治好,只要太医将王爷的病情如实相告,告诉我日后要如何将养,就够了。”

张太医看到那一大锭金子眼神动了动,但是最后还是垂手道:“微臣才疏学浅,请王妃另寻高人。”

慕明棠这个人没有别的好处,就是脸皮厚恒心强。张太医不应话,慕明棠就不断地往桌案上放东西,反正蒋家给她陪嫁了许多嫁妆,她就不信,拿钱砸还砸不出水花来。

因为怕留下痕迹,慕明棠不敢用王府的钱财,拿出来的全是自己嫁妆。她嫁妆钥匙在自己手里,里面有多少东西都是她说了算。慕明棠也不敢用玉、精巧首饰这类容易被认出来的,全用的是简单粗俗的金镯子、金簪子。

张太医见慕明棠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头也变大了。他移开眼睛,不去看那金灿灿的一堆,但是心里实在忍不住叹了口气。

患难夫妻不长久,眼前这位年轻的王妃却是个例外。张太医难得生出些恻隐之心来,说:“王妃,女子生存不易,这些钱财您还是留着自己傍身吧。您的意思微臣明白,但是微臣实在不能告诉王妃。”

“不能告诉她,那我呢?”

这回连慕明棠都吓了一大跳,她和张太医惊讶地回头,发现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谢玄辰正站在阴影处,不知道看了多久。

慕明棠捂着心口,现在心都砰砰砰直跳。她深深吸了口气,压低声音问:“王爷,你怎么来了?”

谢玄辰从阴影中走出来,火光从地上爬上他的衣角,一点点将他的面容照亮。

“你想要明哲保身,不欲蹚浑水,我当然明白。可是你现在已经被送到岐阳王府,你以为,你想置身事外,就能置身事外的吗?”

张太医顿时哑然,一时没说出话来。谢玄辰走到屋子中央,慕明棠左右看了看,悄悄跑到他身边。

灯下谢玄辰的脸色白的惊人,唇色淡的几乎看不见:“我若是你,就不会这样不识变通。自古帝心多疑,你被皇帝送到岐阳王府,你以为他以后还会放心用你吗?你若接了王妃的招揽,至少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不然今日之事但凡走露些许风声,我和王妃不会有事,你却未必。”

他这样的话简直是威胁,冰冷又无情,这样的谢玄辰让慕明棠觉得陌生。慕明棠有些不安,她能理解张太医明哲保身的想法,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都无法打动对方,谢玄辰直接说这种话,岂不是更让对方却步?

慕明棠悄悄拽了拽谢玄辰衣袖,可是谢玄辰只是伸手,覆住了慕明棠手背。

他的手指也极为冰凉,慕明棠想起外面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十分心疼。她悄悄叹了口气,不忍再说,而是伸手包住谢玄辰的手背。

谢玄辰正在说话,猝不及防手上覆上一团温热,他惊讶地挑了下眉,一低头,就看到慕明棠正专注地握着他的手,看样子想给他取暖。慕明棠察觉他的动作,还抬头对他笑了笑。

谈判阵前最忌露出真实情绪,谢玄辰喉咙动了一下,最后依然是冷冰冰地抬头,毫无感情地面对着张太医。

张太医被谢玄辰的话大为惊摄,心神俱乱,根本无暇注意其他。张太医的脸色变来变去,最后全然定格在脸上,十分茫然。他怔了许久,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最后颓然地叹了口气:“殿下说得对,是老夫心怀侥幸了。”

张太医说完,这才发现眼前这两个人姿势不太对,他们什么时候纠缠到一块的?张太医在谢玄辰和慕明棠紧紧交握的手上扫了一眼,最终假装自己是个瞎子,拱手道:“王妃,敢问您刚才说的话…”

慕明棠听到简直不可置信,她又是讲道理又是砸钱,最后竟然不如谢玄辰冷冰冰的两句话?她惊讶地看了谢玄辰一眼,连忙应道:“有效的有效的,只要太医答应替王爷看病,我不会将此事告诉别人,也不会强求你必须将王爷治好。”

慕明棠说完顿了顿:“当然了,最好还是完全治好。”

张太医脸色微黑,他就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无论这些主顾怎么说,本质上他们都是不讲道理的。

张太医弓腰行礼,然后将座位让开:“请王爷上坐。”

谢玄辰坐好,伸手将脉搏露出来。他的手腕白皙如玉,能清晰地看到下面青色的血管。慕明棠紧张兮兮站在一侧,看着张太医伸手覆上谢玄辰的手腕,用力切了很久。

慕明棠手指不由攥紧,过了一会,张太医收回手。慕明棠立刻问:“太医,怎么样了?”

慕明棠问完之后,那一瞬间根本不想听到太医回答。有些时候,希望比失望更让人害怕。

张太医起身退到一边,眼睛看了看这两人,似有犹豫。张太医这样的表现,慕明棠更揪心了,反倒是谢玄辰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收起衣袖,说:“太医但说无妨,我自己心里有数。”

那好吧,张太医垂了眼,说道:“王爷如今,已然十分危险。王爷本来身体底子很好,可是强大的力量是优势也是负担,尤其这些年一次次无节制使用力气,极为耗费身体根底。王爷天生神力,旁人举十斤,您能毫不费力拿起百斤,但王爷毕竟是血肉之躯,你这几年发病时,完全不顾后果,随意释放强大的力量,肌理腑脏都已负荷累累。若是再次强行激发,恐怕身体就撑不住了。”

张太医说的很详细,慕明棠听懂了,通俗些说,就是谢玄辰的身体本来很好,但是每次狂暴会掉很多精血,若是有入有出便罢了,偏偏他无法控制,一直掉一直掉,现在可不是生命垂危。

现在,他要是能慢慢恢复最好,但若是再狂暴一次,身体就经不住了。

这个结果算不得好,但是比她想象的已经好了很多。

慕明棠问:“依太医之言,为今之计,该如何休养?”

“戒急戒躁,饮食清淡,静心养气,不可剧烈运动。”张太医说完似乎停顿了一下,垂下眼睛,“尤其,不可再任由狂性发作。”

张太医说得很隐晦,可是慕明棠明白,太医说的是谢玄辰的病。

慕明棠都能听懂,更不必说谢玄辰。谢玄辰站起身,说:“有劳。”

他说完便要往外走,慕明棠喊了他一句,回头匆匆问张太医:“那他需要喝什么药呢?”

“最好不喝药。”张太医说,“是药三分毒,王爷并非生病,而是身体无法负荷自身力量。若能保证不再狂躁,慢慢将身体养壮,就好了。”

慕明棠明白了,而这时谢玄辰已经要走出去了。慕明棠只能急匆匆和张太医道谢,提裙子去追他。

至于那些金子,自然是当做“诊金”,留下了。

谢玄辰停在门外,慕明棠很轻松就追上了他。慕明棠自然而然地扶上他的手臂,问:“你怎么来了?”

此时两人已经走入黑洞洞的竹林,两边只有萧萧的风声,仿佛与世隔绝。

谢玄辰说:“夫人深夜跳窗而去,我追出来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慕明棠本来很认真地询问,听到他这话,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别闹,我问你真的呢。”

“我说的就是真的。”

慕明棠叹了口气,不再和他纠缠这个问题,而是好奇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从你出门开始。”

慕明棠不可置信地看他,深夜中看不清他的长相,可是身边人的情绪再平静不过,并不像是信口胡说。慕明棠讶然:“竟然从我一出门就被人跟上了…我竟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谢玄辰没有应话,显然觉得理所应当。慕明棠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她一直觉得谢玄辰身体弱,需要她照顾,原来事实上,谢玄辰已经可以单手解决好几个她了吗

慕明棠忽然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扶着谢玄辰。

谢玄辰走了一会,发现慕明棠许久没说话。他奇怪地看了一眼,问:“怎么了?”

“没事。”慕明棠摇头,“就是发现,我可能还是不认识你。每次在我觉得我靠近你了的时候,事实就会告诉我,我其实并不了解你。”

谢玄辰轻笑了一声,道:“人心是最复杂的东西了,除了自己,没有人可以完全了解另一人,有时候连自己也不行。”

“那你呢?”

“我?”谢玄辰说,“不知道,大概吧。”

慕明棠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大概陷入了一个误区。她第一眼看到谢玄辰的时候私以为他像个小白脸,虽然后面得知并非如此,可是不得不说,先入为主的影响太大了,小白脸这个称呼,就大大误导了慕明棠。

谢玄辰一出生就在权贵之家,历经三个朝代,五个帝王,却一直站在权势巅峰,得到周武帝、谢毅两个开国皇帝重用。如果不是他突然生病,恐怕现在,朝中都全是岐阳王的拥趸。

谢瑞从末流登临帝位,抛去恩怨功过,须得承认这也是个能人。可是这样一个人,却深深忌惮着侄儿谢玄辰,连谢玄辰生病了都没法安眠。

如果只是一介武夫,怎么会让谢瑞忌惮成这个模样。

相比之下,慕明棠才是真正的老实人。恐怕她在谢玄辰眼里,就和一碗水一样,一眼就可以看清了吧。

慕明棠越想越悲愤,她甚至连谢玄辰的真实身体状况都不知道。她一直觉得谢玄辰身体弱得经不得风,可完全没有想到,谢玄辰可以轻轻松松跟踪她一路,要不是主动现身,她能从头被蒙到尾。

谢玄辰便是个木头做的,现在也察觉到不对劲了:“你怎么了?”

“没事,不过就是有点生气罢了。”

“生气?”谢玄辰完全摸不着头脑,“你气什么?”

慕明棠挑了下眉,抬头去看谢玄辰:“你不知道?”

夜色中谢玄辰的脸白净纤细,极其无辜地摇了摇头。

慕明棠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不上不下,过了一会,她自己想通了:“算了,过日子最重要的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原谅你了。”

谢玄辰越发迷惑,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底怎么了?”

慕明棠哼了一声,道:“你骗别人我管不着,但是你敢骗我你就完了!反正我有钱有人,大不了改嫁。”

“呵。”谢玄辰笑了一声,声音飘荡在风中,又轻又冷,“我活着一日,恐怕夫人的愿望就要耽搁一日。”

“那你可千万要活得久。”慕明棠想都不想,接道,“太医的诊断实在比我预料的好了很多,连药都不需要费心。以后那些乱七八糟的补药,我就全拿去浇花了。”

谢玄辰没料到她这样自然地接上这一句,神情不由一怔,连接下来的话也没有跟上。谢玄辰顿了一会,说:“他毕竟是在太医局混了一辈子的,即便良心未泯,含混说话的习惯也改不了。无论得了什么病,在这些太医嘴里,只要静养就能好。他那样说,其实只是为了宽你的心。”

“那又如何。”慕明棠说,“只要他的诊断没错就足够了。他说了你无需借助药力,最好自然而然把身体养胖。我也觉得你该吃胖些,现在太瘦了,比我的腰都细。”

竹林渐渐到头,已经能看到外面的灯光了。无需辨认方位,慕明棠一眼就能认出来,那里是玉麟堂。

她每日亲手将玉麟堂的灯火点燃,再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些灯光。慕明棠露出笑,摇了摇谢玄辰的胳膊,伸手指向前方:“你看,我们到家了。”

谢玄辰也停住脚步,朝前望去。下人都已经睡了,玉麟堂只留了寥寥几盏照明灯,在夜色中蒙蒙地亮着光,宛如路引。

谢玄辰忽然问:“如果我再次犯病呢?”

这就是谢玄辰心中不可触及的隐疾,他前半生一身傲骨,连见了金銮殿都不曾低头。可是事实偏偏将他的傲骨一寸寸打碎,让他屠戮亲友,让他身败名裂,让他连自己的行动都无法控制。

太医说了那么多,其实真正的意思只有一句,不犯病,尚有一线生机,若是再次犯病,就活该丧命了。

偏偏这是谢玄辰心里最隐秘的痛,他答应了慕明棠活下去,他也想试图去承担两个人的未来。其他一切他都可以尝试,唯独这一件,他不敢承诺。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狂,不知道何时何地会突然失控,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失去理智时,失手伤了慕明棠。

以他的力气,他略微有些控制不住,便是杀手。

谢玄辰甚至自己也怀疑过,或许,是他天生带着疯病?就如他生来力大无穷一般,他也生来带着疯子、杀人狂的血脉。

“车到山前必有路。”慕明棠的语气依然自信又乐观,一如之前许多次那样,说,“你并非生来如此,是突然爆发,说明肯定有转机。就算真的是生来如此又何妨,人与禽兽的差别,便在于可以控制自身。我们慢慢找,总能找到办法。”

“你如此自信?”

“不是我自信。”慕明棠看着他,眼神晶亮,“是我信任你。”

她的眼睛太明亮了,谢玄辰一时竟不敢看,有些仓皇地错开眼睛。慕明棠顺顺着他的动作往天上看,忽然伸手指着天上星辰:“看,星星。”

今夜无月,却有满天星辰。

谢玄辰也仰头,看向夜空。天幕黑不可测,繁星如水晶,洒落苍穹。慕明棠的声音在耳边悠悠响起:“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原来,在我四五岁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

这是千字文第一句,也是谢玄辰的名字由来。慕明棠五岁时,被父母强行塞进学堂启蒙。当时她年幼嗜睡,摇摇晃晃背这一句时,并没有想到,这是她未来夫婿的名字。

谢玄辰觉得好笑,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懂得什么?可是谢玄辰最后什么也没说,与慕明棠并肩站着,一起看浩渺星辰。

过了一会,慕明棠拽了拽他的袖子,说:“起风了,我们回家吧。”

“好。”

作者有话要说:才发现昨天和前天是小年,快过年啦,祝大家阖家团圆,旅途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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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情

即便是夜里, 玉麟堂也是有守卫的。谢玄辰带着慕明棠绕过巡逻的士兵, 走到他预留的窗户面前,轻轻一推就开了。

谢玄辰回头对慕明棠示意:“你先进。”

慕明棠拢紧披风,不敢耽搁,立刻跳进去。谢玄辰确定身后没有尾巴后,才跟着翻窗进去。

谢玄辰转身关窗, 这次才在窗户上合上窗栓。慕明棠站在寝殿中央, 不敢开灯,只能就着窗外的亮光解兜帽。

可惜今夜无月, 虽然有星光, 但是等进入屋子,也不济什么事。慕明棠看不清, 只能抹黑解脖子上的结,可谓解得磕磕巴巴。

谢玄辰很快就适应了屋内的黑暗, 他合窗后转身,见慕明棠还在原地和披风挣扎。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问:“怎么了?”

“好像系成死结了, 怎么都解不开。”

“别拽了, 先放手,我来看看。”谢玄辰走近,修长指节翻动, 正在观察被慕明棠折腾成死结的系带。慕明棠双手空闲,无事可干,只能滴溜溜看两边的摆设。

她看了一会, 由衷感叹道:“怪不得深闺少妇喜欢偷情,果真刺激。”

谢玄辰本来正专心盯着死结,听到慕明棠的话眉尖一动。他抬起眼睛,定定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没错,你说得对。”

谢玄辰说着就松开手,要往床上走:“这个疙瘩我解不了,你留着明天给丫鬟看吧。”

“别别别。”慕明棠连忙伸手去拉谢玄辰,“我就是随口一说,并没有那个意思。你快解开,再耽搁丫鬟要听到了。”

慕明棠强行把谢玄辰拉住,好容易哄着这位祖宗回来了,慕明棠睁眼看着谢玄辰纤长的睫毛,忍不住低声嘟囔道:“再说,我就算偷情,这不也是和你么。”

谢玄辰听到没控制住,手指上用的力气稍微大了。慕明棠感觉自己的脖子上一松,惊喜道:“解开了?”

谢玄辰松开手,默默地嗯了一声。

慕明棠心想他的动作未免也太快了,她接过披风一看,顿时无语。

哪里是解开了,分明是他把系带从中间扯断了。

行吧,过程略微有些不同,好在结果是一致的。慕明棠胡乱把披风塞到箱笼里,轻手轻脚摸回床。她正要上床,发现自己衣服还没脱,只好又摸索着去屏风后。

慕明棠走到屏风后的时候,都不忘警告谢玄辰:“不许看。”

谢玄辰真是…他颇有些咬牙,道:“这么黑,我看得到?”

“那谁知道。”慕明棠抱起早就放在凳子上的中衣,对谢玄辰说,“你的外衣自己脱,我不管了。你早说你自己能穿衣服啊。”

谢玄辰按了按眉心,觉得十分上火。他本以为自己的行为就算称不上君子,也该是十分有良心的了。结果慕明棠不领情便算了,还一遍遍挑衅。

等慕明棠换好衣服回到床铺,发现谢玄辰依然还坐在桌前。慕明棠奇怪,问:“你怎么不动?”

谢玄辰阴恻恻笑了一下:“你在后面,我怎么换?”

慕明棠愣了下,猛地反应过来:“你…你竟然担心我偷看?”

“这谁知道。”

慕明棠真是气得不轻,她气咻咻爬回床上,蹭的一声放下床帐,看那动作简直恨不得把心声喊给谢玄辰听。

慕明棠躺在被窝里都气得不行,她躺了一会,听到外面传来隐约的走路声,随后,是一阵细微的解开衣带的声音。

慕明棠脸红了,她心想谢玄辰一个大男人,脱衣服怎么这样慢条斯理,紧接着她又觉得不对劲,莫非平时她换衣服,声音也这么大?

真是越想越可怕,慕明棠胡思乱想了一会,换衣服的声音停下,转而脚步声渐近。慕明棠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羞囧,赶紧转过身,用被子蒙住半张脸,假装自己睡着了。

身边的锦褥塌了一塌,随后明显感觉另一个人躺上来了。这种感觉非常玄妙,明明什么都看不到,可是慕明棠脑子里就是能清楚地想象到,他先撩了下被子,然后才躺下。躺下后,似乎嫌头发烦,还轻轻撩动了头发,往外挪了挪。

慕明棠本以为同床共枕这么多天,她早已度过了最初的尴尬。谢玄辰这个室友说不上好相处,但是生活习惯至少还算不错,睡相好,不打呼不乱动,一晚上都安安静静的。她就当在陈留,和周婆婆一起睡觉就好了。

但是今夜不知道是空气太干燥,还是熬的太晚,她已经没了睡意,反正总觉得入睡艰难极了。谢玄辰的呼吸就在身后,一呼一吸,清浅规律,虽然没有出声,可是无处不在彰显他的存在。

慕明棠红着脸,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前一天睡太晚的缘故,第二天慕明棠醒来时浑身酸软。她坐在梳妆台前,任由丫鬟们为她梳头,还是忍不住一个又一个打哈欠。

丫鬟们从镜子中看到慕明棠慵懒无力的神态,水汪汪的眼睛,全都垂下了眼,不敢再看。

慕明棠收拾整齐后,打发丫鬟们退下。她昨天一夜没怎么睡好,现在脑子都是蒙的。她走到里面,见谢玄辰闭目躺在床上,睡颜安静美好。

慕明棠心里涌上一股不明不白的不甘。她昨天一夜没睡好,这个罪魁祸首凭什么还在睡?她提着裙子坐到床边,轻轻推谢玄辰:“王爷,王爷…”

谢玄辰被生生推醒,他皱着眉睁开眼,模糊中瞧见慕明棠坐在床前,以为出了什么事:“怎么了?”

慕明棠一身明艳,笑眯眯地对他说:“没什么,叫你起床呀。”

谢玄辰支起身,依然怀疑地看着慕明棠:“到底怎么了?”

“真的没什么。”慕明棠笑着,换了个方向,扶着他坐起来道,“我来叫你起床,以后你不能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了,我要为你培养健康的生活作息,现在就该起了。”

谢玄辰仔细看了看外面,又看看眼前的慕明棠,终于确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慕明棠就是单纯地想吵醒他。谢玄辰额角青筋一跳一跳的,头疼地捏住眉心。

“快起啦,不要睡了。”慕明棠不管不顾,强行拉着他起床。谢玄辰无奈地随着她站起身,此刻丫鬟都守在外面,谢玄辰醒来的时候,他所停留的那个屋子,除了慕明棠,向来是没人敢待的。

慕明棠叫丫鬟进来,把舆洗用具呈上。谢玄辰洗漱完毕后,丫鬟们顷刻间就散了个干净。慕明棠把他拉到屏风后,然后到一边翻找箱笼,问:“你喜欢什么颜色?”

慕明棠一松开,谢玄辰就找了个凳子坐,整个人懒懒打了个哈欠:“随便。”

“那我挑我喜欢的了?”

“嗯。”

这几天天气越来越冷,慕明棠挑了件赭红长袍,里面衬墨色打底,一起抱到谢玄辰身边。

她把衣服抱到谢玄辰身前,然后站住了。她自以为她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确,结果谢玄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意思也非常明确。

两人大眼瞪小眼良久,最后慕明棠不可置信地指了下自己。谢玄辰微微点头,暗示全在不言中。

做戏做全套。

以前都是慕明棠替谢玄辰穿衣服,在丫鬟眼里,谢玄辰可是一个连穿衣服都弱得没力气的病人。

慕明棠暗暗咬牙,她非常怀疑谢玄辰是故意的,他在报复她叫醒他!可是谢玄辰表面功夫稳得过分,慕明棠瞪了许久,他脸色变都不变,甚至还带着一种病弱之人的坦然。慕明棠空有怀疑,但是找不到证据,只能愤愤替他穿衣。

下了秋雨后,外面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冷,谢玄辰的衣服也越来越复杂。慕明棠为他系上雪白衬底,然后穿上墨色长衣,最后才是外面的赭红圆领袍。

束冠照例是慕明棠的事情,谢玄辰依然毫无贡献,选取样式只能由慕明棠来。她挑挑拣拣,最后看中一定黑色的发冠。

慕明棠拿着梳子,慢慢为谢玄辰梳发。此刻屋里没有外人,慕明棠说话也十分随便。她随口抱怨道:“最近天气变冷了,我都没有衣服可穿。我有许多衣服放在隔间里,得找机会悄悄取回来。”

大概女人无论有多少衣服,天冷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没衣服可穿。尤其慕明棠刚成婚的时候,不好意思睡在谢玄辰身边,而是自己另住了一个隔间。她嫁妆里的许多衣服,也全搬到那里了。

谢玄辰听到理所应当,开口道:“取什么,另做吧。”

慕明棠到底是普通人,不舍得这样奢侈的行为:“好好的衣服,我还没穿过呢,就这样扔在那里,太浪费了吧。”

“除去以前的库藏,我每年的封邑岁贡亦不少。若是你不花,这些钱就毫无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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