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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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然这时候已经站起来,温顺地给顾徽彦和顾呈曜见礼,看着得体又大方,而林未晞咄咄逼人,就显得很不知好歹了。

林未晞冷着脸起身,硬邦邦地行礼,心里简直气到爆炸。顾呈曜一直皱着眉,只不过顾忌着林未晞是客人,这才忍耐着罢了。

相比于明晃晃摆出不快的顾呈曜,顾徽彦的脸色就平静多了,一点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顾徽彦带着人走近,两侧的侍女纷纷行礼让路,林未晞和高然都低头,轻轻唤了声:“王爷。”

顾徽彦眼睛扫过棋盘,不辨喜怒,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你们在下棋?”

高然抢着说:“是。儿媳在家中常和兄弟姐妹玩一种新的棋法,我正和林姑娘讲这种新玩法呢,这才没注意到王爷和世子大驾。请王爷恕罪。”

林未晞心里冷哼一声,刚刚她回怼的场面不知被看了多少,而高然主动用讲棋遮掩,这样一来,林未晞无理取闹、不识好歹的名头更锤实了。

顾徽彦仿佛方才真的听到高然和林未晞在说棋一般,微笑着问:“哦?我竟不知下棋还有新鲜玩法,是什么样的?”

高然又说了一遍五子棋的玩法,顾徽彦听后眼中升起兴味:“五子先齐者胜,这种法子倒是新鲜。”

“让父亲见笑了。”高然抿嘴轻笑,旁边的陶妈妈适时补充,“禀王爷,这种五子棋的玩法是我们小姐想出来的。”

顾徽彦听后眼中的意味更盛:“难得。既然你们二人要对弈,不必耽误了你们的雅兴,你们继续便是。”

高然笑容微敛,偏头询问地看向林未晞。林未晞憋了满肚子火,当时眼中亮的发光,连声音都是硬呛呛的:“下就下啊,怕你不成?”

顾呈曜听了这话眉头皱的越发紧,高然抱歉地对顾徽彦和顾呈曜二人点头一笑,然后就伸手,示意林未晞先落座。

林未晞冷着脸直接坐下,顾徽彦看到之后,眼中划过不易察觉的笑意。

高然施施然坐在对面,手指夹着莹润的黑子,说道:“林姑娘第一次玩,是我占便宜了,不如我让林姑娘三子。”

“你烦不烦啊,你真想让的话,干脆让我先走四子不就行了?”林未晞目光不善,语气简直像吃了辣椒一样。她看着高然的脸色轻轻挑起眉梢:“怎么,不愿意?那就落子啊,装模作样的,你不累我还嫌烦呢。”

“林姑娘!”顾呈曜看不过去了,忍不住沉声提醒。他这一出声可捅了大麻烦,林未晞噌得回头,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你叫我干什么?我又没和你说话!”

林未晞说这话时眼神晶亮,像是画龙点睛,整张精致的不像真人的芙蓉面也活色生香起来。只能说美人就是美人,即使是强词夺理,对面的人也没法真的生气,何况林未晞身体纤弱,这样一个纤弱美人偏偏要瞪着眼睛做强横的模样,放在别人眼里,简直和撒娇一样。

顾呈曜被呛了一下,说不出话来。顾徽彦没掌住笑意,偏头笑了一下,然后才开口说道:“棋乃君子之道,注意德行。”

林未晞这才勉强忍住脾气,坐在棋盘对面的高然微妙地生出一种自己被忽略的感觉,她心神一凛,这可不是她想达到的效果。高然赶紧说话,将众人注意力吸引回自己身上:“林姑娘,我先落子,承让。”

高然信心满满,她下围棋是短板,可是论起五子棋、跳棋,这些古人哪能和她比?高然有心在丈夫和燕王面前露一手,也好让众人看看,谁才是有内涵有修养的白富美,而谁是空有美貌脑子空空的草包。

高然还在构想着自己落棋的姿势是否优美,凝眉思索的模样是否恰好露出认真女人的美丽,她正在微调角度,突然看到林未晞将指间的棋子放回棋盒。

高然微愣,林未晞这是又搞什么?她有些不悦:“怎么了?”

顾呈曜皱着眉没说话,反而是顾徽彦脸上笑意清浅,用眼神对着棋盘示意:“她赢了。”

林未晞赢了?高然悚然一惊,不可能!她下的是五子棋,一个古人怎么会赢?

高然赶紧去看棋局,发现果如燕王所说,林未晞已经率先连齐五子,高然方才沉浸在自己姿势是否足够美的思绪中,竟然没有察觉。

宛星宛月跟着后面看,她们俩其实看不懂,但是燕王说姑娘赢了那就绝对不会出错,宛星立刻开心地拍掌:“姑娘才第一次玩,竟然就赢了想出这种玩法的世子妃?姑娘真厉害。”

高然脸一下子涨的通红,自她八岁搬出五子棋后,仗着规则便宜从未输过,这次真是大意了,竟然丢了这么大一个脸。高然痛定思痛,收回不必要的杂思,一心一意地和林未晞下起第二局来。

然而这次高然不过多撑了片刻,就又被林未晞轻松拿下。

高然彻底愕然,她对着众人的目光尴尬地笑了下,抚过鬓边碎发,说道:“林姑娘果然聪慧,一点就通。我方才走神了,让各位见笑。”

高然这是隐晦地示意自己是故意让林未晞,林未晞不屑地轻哼一声。她以为没有人注意,实际上被顾徽彦看了个正着。

顾徽彦偏头轻咳,掩饰住自己唇边的笑意。顾呈曜其实也注意到林未晞的小动作了,他心里有些尴尬,随后就看到燕王居然笑了,顾呈曜心里简直震惊到难以言喻。

不知为何,顾呈曜突然生出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高然强行给自己挽尊后,摆正了神色,对林未晞说:“五局三胜。林姑娘,请。”

高然隐隐透露出一种她之前只是让着林未晞、现在她要认真了的架势,高然拿出前世考试的架势,专注地盯着棋盘。她的名誉和脸面全在这一局,她不能再走神了。

第三局一开始便充满□□味,高然急于求胜,而林未晞也一改前面的风格,变得攻击极强,只攻不守。高然一开始还想着趁林未晞急于攻击、阵脚大乱而趁机取胜,但是她很快就发现“进攻是最好的防守”这句话没错,她疲于围堵林未晞,自己的黑子布局一塌糊涂,而就在她被吊着四处奔波时,林未晞又不声不响地胜了。

林未晞将指间的白棋放回棋盘,对着高然挑唇一笑,颇有些得胜不饶人的模样:“五局三胜,不客气。”

高然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林未晞这句“不客气”是在回她开局时的“承让”。

高然前所未有的丢人…和憋屈。她从没想到,她一个穿越女,和古代人玩现代游戏竟然会输。而高然之前满心以为自己会胜,夸下许多海口,现在…高然两辈子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发现原来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并不是夸张。

尤其是顾徽彦和顾呈曜还在旁围观,高然尴尬地坐在原地,几乎站都站不起来。她的丫鬟见此赶紧说:“春寒料峭,今日风大,世子妃是不是被春寒刺激到了?”

高然听到这话配合地用手扶额:“可能吧,今日从起床的时候就有些神思恍惚,总是记错事情。”

顾呈曜见此,只好过去扶住高然的胳膊,体贴道:“既然你身体不舒服就赶紧回去吧,花园里风大,小心受寒。”

高然感激地看着他,眼神柔情似水。林未晞慢慢起身,看着高然像得了什么重病一样,娇弱无力地被人扶走。顾徽彦还停在原地,回头看到林未晞的表情,好笑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林未晞咬字极重,一字一顿地说,“风大,我头疼。”

顾呈曜还没走远,听到这句话动作停顿了一下,随后他就听到身后传来顾徽彦清越的笑声,即使声音很轻,但是其中的愉悦却是真的:“既然头疼,那就赶紧回去歇着吧。”

17、嫁妆

林未晞一路走来都没什么好脸色,一回到屋子后,兴奋了一路的宛星再也抑制不住,赶紧拉着林未晞的袖子说:“姑娘,你好厉害啊!才第一次下棋,就能把世子妃杀得毫无回手之力。”

说起这个,林未晞的脸色好了些,不怎么在意地说道:“本来也不难,第一次接触可能会吃亏在规则上,只要熟悉之后其实很好下手,比正儿八经的棋术简单多了。你们俩如果喜欢,我可以教你们。”

“真的吗?谢姑娘!”

宛星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宛月稳重一些,但是听了这话也满脸笑意。林未晞看着这两个活泼鲜活、还没有被高门大院磨灭人性的丫鬟,嘴边不知不觉也挂上笑意。

她离这种单纯的快乐已经太远了。

林未晞记得自己前世三岁背千字文,五岁启蒙,六岁就开始学习琴棋书画。一个六岁的孩子坐都坐不住,让她学习这些,效果可想而知。后来仅仅过了一年,曾经影子一样的高然突然性情大变,不光说话谈吐大变样,便是认字、学琴也比林未晞快得多。这样强烈的对比下,林未晞越发不讨人喜欢,她害了怕,这才当真用心学习起来。

可惜林未晞一个真正的小孩如何比得过高然壳子里的那个成年人,课堂上夫子还是更喜欢高然,频频点名表扬,家里祖母、父亲、兄弟都在缓慢但不容忽视地转变立场。那种感觉真的非常恐怖,眼睁睁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拿走,原本疼爱自己的亲人变得更喜欢另一个人,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能阻止这一切。

仿佛一夕之间,属于高熙的亲情、友情就被高然夺走,最后只剩母亲卫氏,和她嫡长孙女的超然身份。

她当然害怕,有时候外表越是强硬的人其实越是脆弱,林未晞不幸就是这一种。她为了夺回亲人的注意力,也为了保住自己仅有的嫡长姐的体面,私下里开始拼命用工。闺学里高然一炷香就能掌握新的东西,林未晞不行,她表面上无所谓,但是回自己院子后却拼命补习,用加倍的时间追回课堂上的落后。然而即使她这样用功都不敢让人知道,高然轻轻松松就能做到,而她却要在私底下花费许多功夫,这种事情怎么能被人得知?

她太过好强,宁愿打碎银牙活血吞,也绝不要在外人面前显露丝毫费劲。

十岁母亲意外流产去世后,寿康大长公主震怒之下将她接到公主府。此后她一年大半的时间都住在公主府,这才终于脱离高然的阴影。

十岁的高熙真的把高然当不可逾越的对手,直到后来她看到了那本天书,这才得知高然并不是天生聪慧。高然只是顶着一副稚嫩的壳子,以二十六岁的心智在六岁的小孩子中混的如鱼得水罢了。在她们这批同龄人六岁的时候高然优势明显,可是等她们长成十六、十七时,差距就非常小了。

林未晞在成长,而高然停滞了。高然沉浸在年龄福利带给自己的虚假繁荣中,而忽略了自古真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而高熙因为自小有一个强大庶妹的鞭策,比同龄人还要用功的多。

此消彼长,林未晞前世时在私底下学会了五子棋、跳棋,也能听一遍就记住高然节奏新奇的小调,可是高然却并没有打下结实的琴棋书画基础。

对于有扎实围棋功底的林未晞来说,五子棋并不难,她私底下悄悄练两局就明白了。可是对于高然来说,一旦剥夺现代带给她的超前玩意,她就没有其他东西了。

出其不意是制胜王道,可是一个只能依靠出奇不已的将军,他迟早会死在自己的懈怠和自大上。高然太迷信技巧了,而疏忽了真正的实力。也就有了今日这一幕,即便高然使出浑身解数,也打不赢已经学会五子棋的林未晞了。

林未晞出手前也没想到自己能三局三胜,完全碾压。也是在她握着白玉棋子时,林未晞突然意识到,十岁时那个带给她无尽压力,几乎让她以为不可逾越的高峰,已经轰然倒塌。高然已经不能成为林未晞的对手了,除了在男女之事上。

顾呈曜简直就是林未晞心中的致命伤,她爱过,恨过,刚重生时怨怼过也自暴自弃过,可是顾呈曜就是不爱她,她能怎么办?随着上京这一路走来,林未晞有生以来第一次和外男相处这么久,有周茂成和其他寡言心热的军士默默照顾,林未晞觉得,或许自己未必有这么糟,可能是顾呈曜眼睛瞎吧。

林未晞现在看着顾呈曜已经没有了刚重生时的爱和恨,她只想看他过得不好。如果有可能,林未晞还想亲自跑上去踩几脚。

时到今日,林未晞看着陌生又熟悉的燕王府,看着和曾经的婚院几乎一模一样的静澹园,终于意识到,她和她的过去和解了。林未晞和高熙,此后真真正正融为一个人。

宛星和宛月叽叽喳喳了很久,发现林未晞良久没说话。她们俩奇怪地问:“姑娘,你怎么了?”

“没什么。”林未晞站起身走到窗边,用力推开雕花细腻的朱漆木窗,她看着屋外生机盎然的春色,嘴边轻轻浮上笑意,“我只是在想,或许是时候去找大长公主,提出搬到她那里住了。”

即使心中还是有不甘,可是人终究是要往前看的。燕王府已经过去,前夫顾呈曜,庶妹高然,他们的爱情故事让他们自己去折腾,林未晞应当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

宛星听到这里吃惊极了:“林姑娘你想搬走?是不是有人给你委屈受了?姑娘你如果受了委屈,我们这就去找燕王,哪能让你搬出去啊?”

“没有。”林未晞说,“我和燕王府无亲无故,总是住在这里名不正言不顺。燕王客气重义,把我们接到自己的王府照顾,可是我们却不能真的把这些视作理所应当。”

宛星还想说什么,被宛月拉住。宛月说道:“姑娘你的顾忌奴婢懂,只是…姑娘才和大长公主见过一面,这就提出住到公主府,是不是太冒失了?”

林未晞被说得一怔,差点忘了,她如今姓林。她心里依然把寿康大长公主当外祖母,可是对于寿康大长公主来说,林未晞不过是一个有些合眼缘的小辈罢了。刚认识就想急急忙忙搬到公主府,太失礼了。

林未晞头疼地揉了揉额头:“算了,这件事还得从长再议。今日的话你们全部吞到肚子里,不许拿到外面说,知道吗?”

宛星和宛月赶紧低头:“是。”

林未晞搬到外祖母身边的计划搁浅,只能继续在燕王府住着。林未晞甚至动起自己在京城里置办宅子的念头,不需要多大,小三进就足够。林未晞这里还在思量,而另一边过了好几天,高然莫名其妙的头痛可算好了。那日发生的事情也轻轻揭过,高然依然是良善大方的世子妃。

林未晞已经决意让高然成为过去,可是高然却不肯了。高然对林未晞的敌意越发深,因为林未晞让高然丢了脸,高然颜面上过不去,就一定要从其他方面找补回来。

一日上午,高然又邀请林未晞去她的院子做客。林未晞腻歪极了,但是她给顾徽彦面子,不想在燕王的府邸上和他的儿媳闹太难看,便强忍着恶心去了。

林未晞坐下后没多久,便看到凝芙从外面搬来一个镀金耳兔香炉来,雕工细腻精致,底座还还镶嵌着细碎的红宝石。

无论是从材料才是工艺,都是无与伦比的珍品。

林未晞看到这个兔形香炉的时候就眼睛痛,高然将香炉放在高足几上,故意慢腾腾地掀开盖子,点燃香饼,一边还要对林未晞说:“我在家里习惯了清淡的香味,总是闻不惯王府里的奇楠。这是我名下商铺送进来的千步香,用得是今年最新的香材,林姑娘你闻得惯吗?”

林未晞看也不看,冷冷淡淡地说:“客随主便,你想烧便烧吧。”

这时候陶妈妈从屋内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繁复的雕漆盒子,神色似有焦急:“世子妃那套掐丝累金蓝宝石步摇哪去了?一整套蓝宝石头面,怎么缺了这一支?”

屋内外响起一片丫鬟的应和声,一阵忙乱后,这只华丽的步摇终于找到了,林未晞亲眼看着她们将步摇放入漆盒中,灼目的宝石和漆盒上的钿螺交相辉映,刺的人眼睛疼。

林未晞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如果高然想从家世上吓退她,那就应该不动声色地换一套细瓷茶具。显摆金银首饰,这算什么?

偏偏陶妈妈还在耳边不停叨叨,絮絮说这副头面是英国公夫人专门给高然打的,世子和老夫人多么重视高然云云。林未晞忍无可忍,不轻不重地问:“既然国公府这样看重世子妃,那这几日怎么不见贵府太太来和世子妃说体己话?”

陶妈妈喋喋不休的话停了一下,连高然都神情一滞。

太太、奶奶是大家族里常见的称呼,孙辈媳妇称奶奶,婆婆辈称太太,如果是有诰命的体面人家,才能按品级称夫人。

但是显然,无论太太还是夫人,这些称谓和妾室是没什么关系的。

林未晞也没打算等答案,她看着正在袅袅吐香的兔形香炉,发出连环第二击:“这个香炉做成兔形倒是新奇,莫非世子妃属兔?”

高然神色明显尴尬起来。高然属龙,她比高熙小一岁。属兔的人是高熙,显然当初打造时是冲着高熙的。

满屋子的人一下子安静了,林未晞非常满意,她唇边带出些笑来,发出第三击:“真是羡慕世子妃有现成的金银器,以后打首饰能直接熔了锻新的。我爹爹虽然将千顷地契、金书铁券、朝廷封赏全留给我,可是这些金银器都是礼部监造的,上面打了专门的印记,我若是想用金子,只能去外面现买。”

高然继承了高熙的一部分嫁妆,后面又有父亲、祖母补贴,诚然身家丰厚,可是从国公府公中拿一部分当嫁妆,和继承整个侯府的财产,这能一样吗?

林未晞满意地看到这群人闭了嘴,和她比什么不好,比钱财?

林未晞本来不想理她们的,结果非要逼着她怼人,这群人不被骂身上难受吗?

高然这里当然是坐不下去了,林未晞轻讽着回到自己屋子。但是她一坐下,脸色的表情便变了。

“姑娘?”

林未晞把宛星叫过来,附耳悄悄说道:“你出去打听打听高然嫁妆的事。也不必特意询问,闲聊时随口提一嘴就行了。”

宛星很快领命走了。林未晞看着梨木桌上精致细腻的白瓷瓶,还是气得牙痒。

不行,林未晞还是俗人,明明下定决心让一切翻篇,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可是看到高然光明正大霸占了林未晞曾经的私产,她还是气得想给高然投毒。

是可忍孰不可忍,嫁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林未晞想搬出去是因为彻底放下,当然了能不能搬出去我们后面再说。特意描述她心态的变化是想让她日后作出嫁人的决定时是出于愿意,而不是为了刺激顾呈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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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身家

宛星零零散散打听了好几天,林未晞终于拼凑出嫁妆的真相。

去年高熙病逝,燕王府家大业大,自然不会贪媳妇的嫁妆,所以高熙的陪嫁原封不动地交由英国公府处置。英国公府打着再嫁一个高姓姑娘进来的念头,在嫁妆上特别大方。后来英国公世子和顾呈曜达成共识,让高然嫁过来做续弦,英国公府喜出望外,同时也是笼络高然,便将高熙的嫁妆全部转给高然,还另外折了些现银塞给高然做护身银钱。

高熙是国公府的嫡长女,本身嫁妆便不菲,而她的母亲卫氏唯有她一个孩子,卫氏嫁妆加上英国公府准备的陪嫁,还有寿康大长公主私下补贴,高熙的身家可想而知。

后来高熙没有留下孩子便病逝了,出嫁女如果没有子嗣,嫁妆是要退回本家的。那时高然续嫁的事情已经板上钉钉,英国公夫人想笼络住燕王府这个姻亲,那高然的态度就至关重要,英国公夫人为此大出血,将高熙大部分嫁妆都转给高然,又另外新打了四套头面首饰。不过高熙的嫁妆中还有当初卫氏的东西,若是寻常媳妇,英国公夫人这个婆婆直接做主就行,可是卫氏还有一个公主娘,这就有些棘手。

卫氏已经死去多年,她膝下有女,卫氏的嫁妆理所应当由高熙继承,娘家是没有权利追回的。麻烦就在于高熙也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她又没有留下子息,英国公府处理高熙遗产的时候很是忐忑。寿康大长公主这些年虽然后继无人,眼看着衰落下来,但是寿康只要还活着一日,那她就是皇室的娇客,当今皇上的姑奶奶。寿康公主府衰落是皇家自己事,如果外人敢不给大长公主颜面,那皇室可不和你讲道理。

英国公府顾忌这位辈分高资历老的公主,只能礼貌性地给公主府递了话,询问寿康大长公主要如何处置高熙,乃至卫氏当年遗留下的嫁妆。

寿康大长公主一辈子享皇家供奉,自己开门立户,不必受婆婆和小姑子的气,财物于她不过是外物,她实在没有什么可执念的。寿康现在居住的公主府虽然挂着她的封号,但是等她死后公主府便会被宗人府收回,修葺后再赐封给另一位公主,和驸马及驸马的家族没有一分钱关系。寿康大长公主又没有儿子,诺大的家产死后都要收归国库,所以对于出嫁女的嫁妆,并不像寻常家族那样看重。

如果这是一个普通的庶女,在高熙死后,卫氏的嫁妆由庶女继承就继承了,即便这个庶女和卫氏、和寿康大长公主没有任何关系。可是高然是韩氏的女儿,当初害死卫氏的元凶,寿康公主怎么能由着这一窝贱人占这么大的便宜?寿康大长公主接到传信后冷笑了一下,立刻不顾姻亲的脸面,吩咐自己府上的长史去英国公府,国公府打算给高然准备多少陪嫁她不管,但是卫氏的东西,她给外孙女高熙准备的东西,一颗瓜子都要抬回来。

时隔多年后公主府取回媳妇的陪嫁,这打脸的意味太重了,高门大户最重视脸面,而寿康大长公主这样做,便是当着全京城的面把英国公府的脸面扔在地上踩。英国公夫人气得要死,可是谁让人家姓顾,顾家人最高贵啊。英国公夫人气得死去活来,然而除了私底下和儿子媳妇骂几句,并不敢把寿康公主怎么样。事到如今两府姻亲已经成仇,英国公老夫人也冷着脸,暗地里放话谁稀罕公主府那些东西,他们堂堂英国公府,高家嫁女还能出不起嫁妆吗?

所以高然的嫁妆是当年高熙陪嫁中英国公府准备的那部分,后面又添了些四季衣服和金银首饰,这些嫁妆当然不能说差,可是放在京城里比,也只是正常的贵女水平。京城权贵多如狗,家世优越、娘家得宠而后面又高嫁的公侯女子太多了,高熙的嫁妆在平民看来简直天价,可是在同阶层的女子看来,也不过如此。

卫氏是独女,高熙也是独女,三代人的嫁妆累积起来不容小觑,而高然没有母族的财力帮衬,仅靠英国公府准备的嫁妆,其实仅是平平。毕竟英国公府子孙繁茂,高然即便高嫁也不过一个外嫁女,能和国公府的儿子孙子比吗?不过若高然以后拿到夫家燕王府的财政大权,那另当别论。底蕴再深厚的家族都不要和皇族比富贵,比得过的那一天,多半就是家族被清剪的日子了。

林未晞得知母亲卫氏的嫁妆,以及外祖母私下补贴她的田庄地契都被公主府收回后,心里长长松了口气。这就好,英国公府出给她的嫁妆是高家的私产,他们愿意转手给高然,林未晞无话可说,心底也不怎么在意。但是母亲卫氏的遗物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被高然染指。

母亲遗物和外祖母的东西并没有落入高然之手,林未晞开心至极,连着几天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连看高然的目光也慈祥起来。这样看来,高然拿到手的东西和她当初差远了,林未晞对此深表遗憾,极为愉悦。

此时再想想前几天高然的炫富行为,林未晞越发觉得可笑。整个晚上林未晞都带着莫名的笑意,时不时朝高然看一眼。林未晞的动作并没有刻意掩饰,高然不知为何有些发毛,就连顾呈曜都奇怪地瞥了林未晞好几眼。

用膳到后半截的的时候,林未晞基本便不再动筷子,只是在自己的饭里啄米一样戳,等顾徽彦停下动作后,她便立刻放筷。许是因为放筷太过利索,引得顾徽彦朝这里看了一眼:“好好吃饭,不要傻笑。”

林未晞对这句话很不服:“什么叫傻笑?”

屋里其他侍奉的人听到这话都已震惊到麻木,就连顾呈曜都见怪不怪。寄住的林姑娘在王府里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无论得罪谁,都不能得罪林姑娘。

果然顾徽彦听到这种顶撞并没有在意,而是转了个话题,说起另一件事:“你五月除服,距现在没剩多久,相关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林未晞抿唇嗯了一声,她没有回答,而是偏过脸看顾徽彦:“我要在燕王府里除服?”

顾徽彦轻轻看了她一眼:“不然呢?”

旁边听着的人都有些站不住了,燕王主动提出给林姑娘操办出孝,林未晞居然还露出勉强的意思?高然当时表情便不太好,林未晞未免也太拿乔了,燕王也真是的,这种又矫情又作的女子,为什么惯着她?可是顾徽彦这样提起,坐在身边的顾呈曜也没有反对的意思,高然就是再不痛快也得笑着应承:“出孝是大事,林姑娘能在燕王府里除孝服,真是和王府有缘。出孝的事情我还没操持过,如果有不合意的地方,还请林姑娘见谅。”

高然在话中暗暗埋了钉子,这就是一句客气的话,谁知道林未晞还真接嘴道:“既然世子妃没操办过婚丧之事,那就算了吧。除丧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己安排就足矣,用不着世子妃现学了。”

这话一出场面一下子尴尬了,高然没想到自己一句客气话竟然真被林未晞上纲上线,她嘴角僵硬,给自己圆场道:“我虽然年轻,但是在家中也由祖母长辈指导着,经手过一些大事。林姑娘既然住在王府那便是我们家的贵客,除服这种事,怎么能让你这个客人自己准备呢?”

“有什么不行,林家只剩我一个人,要不是遇到燕王殿下,什么事不得我自己来?”说到这里林未晞朝旁边看了一眼,她敢当面回呛高然,但是却不敢拂顾徽彦的颜面。说白了这件事的决定权还在顾徽彦手中,林未晞见顾徽彦的神色平静从容,一点情绪都不外泄,林未晞感受到无形的压力,赶紧讨巧说奉承话:“我是和燕王殿下有缘,又不是和燕王府有缘,让燕王府帮我办除服毫无道理。燕王殿下你说是不是?”

“怎么个没缘法?”顾徽彦看向林未晞,目光随和,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完全不一样,“我和燕王府在你眼里有差别?”

“当然有差别。燕王是您,燕王府却是朝廷分封的家族。若是王府其他人指使我,我肯定理都不理,但如果是燕王您,那您尽管开口,我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顾徽彦终于笑了一声,轻轻瞥了林未晞一眼:“就你会说话。”

林未晞一听就知道有戏:“那这件事就这样说定了?”

“由你吧。”

林未晞立即喜笑颜开,末了还不忘朝高然的方向补上一刀:“虽说客随主便,但是能不劳烦你们二位,还是不劳烦的好。世子妃不必着急学了,燕王殿下已经同意了,我自己来折腾。”

这种时候都不忘带上他,顾徽彦觉得无奈又好笑。这种小女孩心思离他太遥远了,顾徽彦习惯了身边都是沾着血的兵法军报,或是冰凉的朝廷斗争,突然被一个小姑娘拉扯到自己的儿女心计中,仿佛他也沾染到另一个世界的烟火气。虽然单薄显浅,但是感觉却也不坏。

高然和顾呈曜坐在一起,林未晞朝高然瞥来那一眼的时候,顾呈曜自然也看得分明。他的教养和童年经历都告诉他,他应该喜欢温柔大方的女子,顾呈曜这么多年也是这样认为的。林未晞和他所期望的女子美德背道而驰,顾呈曜本来以为自己会厌烦,但是等真的遇到林未晞毫不掩饰的挑衅,他发现自己并无多少不耐,反而心绪平静,隐隐还有些无奈。就像是…纵容一样。

顾呈曜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随即他就自嘲,他在瞎想些什么,高然才是他追寻的命中注定。他现在不过是碍于父亲的颜面,这才百般容忍林未晞罢了。

两位男主人对林未晞呈纵容态度,高然立马就不高兴了。她心里认定林未晞是故意的,故意反其道而行,引起顾呈曜的注意力,然后再进一步和顾呈曜装可怜。高然气得气得肝疼,心里也越发坚定,得赶紧让林未晞搬出去。燕王府只能有她一个女主人,容不得第二个主子。

林未晞除服的事就这样敲定下来,顾徽彦说是任由林未晞自己折腾,但是后来还是调来人手帮她。林未晞稍微露出些推辞的意思,顾徽彦就说:“这是我私人名义送来的人手,你不是说不愿意接受燕王府的帮助,但是却不排斥燕王么。”

行吧,林未晞乖乖闭了嘴。

五月初三,林未晞脱下素淡的孝服,摘下发髻上细碎的白花,三年父孝正式结束。即使如此,林未晞记挂林勇和原身的恩情,并没有穿换上大红大黄等衣物,而是依然穿着冷色系衫裙。

寿康大长公主也密切关注着林未晞除孝,正巧不久后便是端午,皇帝和钱太后要去西苑看龙舟竞赛,皇室内眷和近臣权贵随行。寿康大长公主早早就托人将新衣服和新首饰送来,摩拳擦掌地准备着将林未晞盛装打扮,然后领着她出去给京城众夫人太太正式介绍。

林未晞看着送来的云锦衣裙叹气,但是到底不忍让外祖母失望,便顺着寿康大长公主的意,隆重打扮。

林未晞哪里能想到,寿康大长公主这次是存了给她相亲的念头。

古代给父母守孝准确说是27个月,但是文中如果按27个月算,时间线就对不上了,所以只能按整三年走。

19、家族

五月初五,天蒙蒙亮的时候,燕王府的奴仆就行动起来。今日皇帝在西苑设龙舟,燕王府是随行名单上的重头戏,随后宫里还有端午宴、祭五毒等一系列活动,恐怕燕王脱身的时辰早不了。

眼看又是一整天都不能消停,王府下人早早就绷起神经,王府内菖蒲、挂屏等物昨日就安排好了,今日一早,女眷的马车便停在二门。如今京城中达官贵人出行多乘骄,可是燕王从军多年,早已养成铁一样的作息规矩,怎么会乘坐轿辇。不光是顾徽彦自己,即便是长在京城的顾呈曜也不许乘骄,无论去多远,一概骑马。

顾明达牵着照雪,标杆一样站在垂花门外,照雪扑哧扑哧打着响鼻,顾徽彦身穿一身衮龙服,腰上系着一品亲王佩绶,负手站在前方。顾呈曜也换上了相应的宗室服饰,但是他的规格各方面都比顾徽彦的低一级。不知是不是花纹减少的缘故,明明是同样颜色,顾呈曜穿上亲王世子品服分明也是翩翩公子,可是一旦站在顾徽彦身边,立刻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途经垂花门的人第一眼便能看到燕王,也只能看到燕王,他们屏息低头,大气不敢出。

顾徽彦等在垂花门外,身后马车已经准备好,只等着里面的女眷出门了。若是往常,顾徽彦从发令到全军出发不会超过半盏茶,他治军队极严,根本不会出现时间到了人却没齐这种情况,下面的兵卒将领也没人敢让顾徽彦等。可是京城不同燕地,他要等的这个人,也不同于令行禁止的兵卒。

全部人马静静地伫立着,不知谁率先出声,就像一颗石子被投入湖心一样,沉寂肃然的甬道立刻活了起来:“林姑娘来了。”

林未晞由宛星宛月簇拥着朝二门走来,她隔着门看到外面的景象,心里惊了一惊,随即加快步伐:“燕王殿下,您竟然已经到了?既然到了怎么不去里面叫我,倒劳累你们等,是我的过错了。”

林未晞划过晨曦走来,朱红的檐柱和乳白的晨光都成了她的背景,这样的场景便是顾徽彦都多看了一眼。林未晞今日穿着白绫上衫,下着银红六幅马面裙,膝阑上用银线绣着大朵宝相花,发髻上简简单单簪着细碎的水晶,走动间微微折射出碎光,越发显得五官漂亮的不像真人。她从前未出孝时衣着素淡、粉黛不施就已经足够惊艳,现在换上了华服珠饰,整个人简直自带柔光,天然吸引视线。

无论是什么人经过,走到她这里时总要回头看一眼,再看一眼。众人对美各有各的高见,可是对于林未晞这种绽放到极致的漂亮,即便嘴上不说,可是目光还是泄露了他们最诚实的想法。有的美人像清茶,淡却需要细品,有的美人像牡丹,富丽堂皇珠光宝气,而林未晞这种,大概便是打磨到极致的红宝石,你可以不喜欢她,但不能承认她不好看。

从林未晞一露面起,在场所有人便不受控地将目光投注在她身上,林未晞走了一路,这些目光就偷偷跟随了一路,直到林未晞站到顾徽彦面前,在场的男人才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顾徽彦也默默赞了一句,之前知道林未晞好看,但是天天看同一张脸总会习惯,他更多的把注意力放在林未晞闹腾的性格上。此刻林未晞隆重打扮,精雕细琢,立刻便展示出强大的杀伤力来。

但是顾徽彦心里赞叹一句,便也结束了。环肥燕瘦、铁马冰河他见识过太多,林未晞即便漂亮的出格,除了第一瞬间的惊艳,之后也很难撼动顾徽彦心神。顾徽彦什么也没说,对林未晞示意后面的马车:“没事,上车吧。”

林未晞并没有注意四周的情况,她真心过意不去:“让您久等了,真是失礼。您等久了吗?为什么不让人进去叫我,我以为外面还没好…”

“没事的。”对着林未晞含着愧疚、轮廓美得惊人的眼睛,谁能生得起气来,何况顾徽彦本来就不会怪罪林未晞。他说完后见林未晞还是不能释怀的样子,微微一笑,说道:“不必介怀,他们等你是应该的。先上车吧。”

林未晞本来很惭愧,听到这话忍不住噗嗤一笑,这一笑简直就像宝石在日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泽,晃得人眼晕。被顾徽彦这样一说,林未晞心里果真轻松了很多,她从顾徽彦身上挪开视线,微微退后一步,给跟在后面的顾呈曜、顾明达几人敛衽行礼,就算统一打过招呼,自己带着丫鬟登车去了。

顾呈曜刚开始难免有些不耐烦,可是后面看到林未晞出现,惊艳立刻将那一小丢不耐烦压得踪影全无,后面林未晞径直朝燕王跑去,顾呈曜不知为何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等林未晞和父亲旁若无人地说完话后,林未晞才终于将视线转到后面,草草行了个万福便扭头走了。顾呈曜心中的感觉很微妙,他们这么多人一起在外面等,林未晞莫非只能看得见燕王一人?

林未晞上车后,果不其然看到高然已经坐好了。高然看到林未晞上车,抿嘴轻轻笑了笑:“林姑娘怎么现在才来,是不是梳妆太耗功夫了?”

林未晞心里很看不上高然的作态,故意将时间说错,也亏高然好意思干这种事。林未晞轻轻笑了一声,敛裾坐好,然后细心地将裙褶一条一条压好:“我也不知世子妃竟然未卜先知,早来了一炷香。我还真是谢谢你了。”

高然笑了笑,道:“林姑娘客气。父亲最不喜欢的便是迟到,以后林姑娘不可如此了。”

林未晞轻哼了一声,懒得理她。车厢晃动了一下,随即就咕噜噜往前走,一时间车内没人说话。高然暗暗得意在众人面前刷低了林未晞的印象分,可是她却不知,正是她的这个举动,才给林未晞制造了一个万众瞩目的登场。

世人在美人面前总是不用讲道理的。

燕王府的马车驶出王府,一路人无论官宦还是行人,见到了无不让路。等到达宫门后,穿着黄衣的太监看到熟悉的身影,远远便在门口候着,连林未晞的马车也受到极大的礼遇。

高然先下车,随后才是林未晞,引路的太监看到林未晞后,惊奇地连看了两眼,这才垂下目光,殷勤和恭敬拿捏地恰到好处:“给世子妃请安,给贵人请安。两位贵人随奴才往这边走。”

西苑就在宫城之西,紧挨着紫禁城,四面都是水泽,算得上是皇家私人的水上园林。今日龙舟赛便在设在西苑,燕王府的家眷到来后立刻引起极大轰动,寿康大长公主今日早早就到了,听到宫人通报,她目光立刻朝声音来处看去。

高然身为燕王世子妃,一露面便被重重人围住,听说新世子妃入门后很受世子宠爱,这可是了不得的消息,有了世子妃这一重身份,高然曾经的庶女出身也算不得什么了。背靠英国公府和燕王府两重靠山,高然身份暴涨好几阶,曾经对高然不过冷冷淡淡一点头的公侯夫人们此刻全都一改往昔,对高然热情的不得了。高然心中得意,她矜持地笑着,和众位夫人一一打招呼,俨然名媛贵妇气派。

众夫人热情地和高然攀近乎,林未晞不喜欢和人靠太近,便往后退了几步。她正在避闪人群,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英国公府到。”

林未晞身周的世界仿佛一瞬间被抽空,她站在原地停了一会,耳边的声音才渐渐恢复喧嚣。她慢慢回过头,就看到不远处裙袂翩翩,环佩叮当,英国公府的人和相熟的夫人小姐拉着手,亲切地询问近况。英国公夫人身边的一个体面丫鬟看见高然,连忙笑道:“世子妃也在呢。”

“是三姑奶奶。”高家众人笑着和高然打招呼,英国公夫人握着高然的手,拉着她和身边人说着什么,高然应和了一句,英国公夫人大笑,连眼角的褶子也挤出来了。祖慈孙孝,钟鸣鼎食,任谁看到不赞叹这样一幅其乐融融、蒸蒸日上的大家族画面。

就连林未晞都看着这一幕露出笑意。好一幅相亲相爱的二十四孝图,高然高嫁,她的弟弟是英国公世子唯一的儿子,儿女都这样出息,韩氏在英国公府里水涨船高,听说已经在帮着管理世子这一房的家务了。没有正房娘子,丈夫有意立儿子为继承人,韩氏如今顶着妾室的名字,可是在内宅里和正头娘子也不差什么了。

事到如今,还有谁会记得卫氏和高熙呢?卫氏虽然家世高贵,可是寿康公主府在走下坡路是不争的事实,谁会这样不长眼,提出来惹高然不痛快。

人走茶凉,世人重利,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可是这一刻林未晞还是觉得悲伤。

背后那些熟悉的声音还在浅谈轻笑,林未晞没有停留,头也不回地走了。

英国公夫人被媳妇、孙女簇拥着,手里还拉着嫁得最好的孙女,按理再无不顺心,真该是众人所说的全福人了。但是这一刻她的心突然跳了一跳,她顺势抬头,便看到一个女子穿着银红衣裙背离她们而去,明明是很纤细风流的背影,但是不知为何透露出一股决绝来。英国公夫人莫名心悸,仿佛这一刻,一样重要的东西正在离她而去,而她所自豪的家族、子孙、富贵,原本光辉煊赫的未来,从此刻起也变得镜花水月,或未可知。

“祖母?”

英国公夫人回过神,就看到高然担忧地看着她。英国公夫人笑了笑,暗讽自己真是年纪大了,怎么患得患失起来。她的孙女攀上了燕王府,还很得燕王世子喜爱,她的宝贝儿子越来越顾家,因此她对韩氏这个妾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英国公府在外声势赫赫,在内和乐融融,公府的光明未来肉眼可见,她怎么会生出这种毫无根据的臆测来。

20、惊艳

高然眼角余光扫到林未晞“落寞”离开,心里笑了笑,突然轻轻“呀”了一声,透露出些许着急来:“看我这记性,忙着和祖母说话,竟然忘了另一个人。林姑娘呢?出门前我答应了父亲,今日要好好照看林姑娘的,她第一次出来,恐怕会认生。”

周围人听到,一个嘴快的夫人忍不住问:“林姑娘?这是谁?”

“父亲的一个故交之女。她也是可怜,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父亲怜惜她一个人孤苦,便把她接到王府来了。”

夫人们一听就有谱了,寄人篱下的故交之女,父母双亡,身世可怜,这些当家夫人们呵呵一笑,便对高然说:“世子妃真是细心良善,时刻记挂着故交之女。”

忠勇侯林勇在权贵如云的京城里打了个水漂就没声了,这些眼高于顶的夫人太太们哪里还记得忠勇侯是谁,听到林这个姓氏也不会往这个方向想,她们当真以为这是一个凄凄楚楚可怜表妹一样的人物。

英国公夫人倒对此有谱,她不再年轻的眼睛里光芒淡漠,语气轻慢又审视:“是前段时间燕王带回来的那个孤女吗?你嫁入王府不容易,早日怀上身孕、诞下子嗣才是要紧事,在旁的事情上不必多费心思。”

英国公夫人对这个孤女是不太在意的,一个名义上的侯府之女,没眼界没见识,随便安置个住处就行了,不就是一句话的事么。显然,英国公夫人会这样想,全是因为她没见过林未晞,也没去过燕王府。

高然说出来本来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仁德能耐,被英国公夫人这样一顶反倒尴尬了。高然心里暗骂英国公夫人封建余孽,不过她和这个便宜祖母不过是面子情,反正她也不把英国公府当自己家,面子上装一装便罢了。

高然这样想着,说道:“这位林姑娘身世很是可怜,父母双亡,没有叔伯亲族,之前一直在姑姑家寄住,后来王爷见她孤苦,就将她接到王府来了。我一出生就有祖母、父亲爱护,竟不知天底下还有这种可怜的人,见到了林姑娘,我越发深感家族恩恤。能得祖母护持是上天对我之德,因此我越发想提携林姑娘一二,若是佛祖看到,许能积福到祖母、弟弟身上。”

此话一出英国公夫人连连唤好孩子,周围的夫人也称赞高然孝顺。高然抿嘴笑着,推辞一二后,转身轻轻柔柔地问凝芙:“林姑娘呢,怎么一会的功夫就不见了?正好现在各位夫人都在,我将林姑娘引荐给祖母和各位夫人。”

高然想起前世,她找关系混入一个富二代聚会的时候,带着她去参加宴会的白富美同学就是这样和旁人介绍她的。高然那时忐忑又喜悦,以为自己被那个阶层接受,直到今时今日同样的场景降临在她的身上,高然才知道,什么被另一个阶层接受,当被那样介绍时,这本身就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

高然看了一圈都没有找到林未晞,见她这样,周围的夫人太太们也跟着四处看:“西苑是皇家禁苑,怎么还乱跑呢…”

她们正张望着,突然一道声音从后边传来:“龙舟还没开始,你们这是找什么呢?”

众人回头,一见来人全都笑了:“老祖宗万福。”

英国公府的人神情讪讪,但还是跟着给寿康大长公主问好:“请大长公主安。”

寿康大长公主由人搀扶着慢慢走来,她喜笑颜开,虽然脸上已有岁月的痕迹,但是比前段时间精神了许多,整个人看着也生机焕发,仿佛年轻了好几岁。她笑着问:“远远就看你们说得热闹,你们在说谁呢?”

高然赶紧想接话,但是被另一个嘴快的年轻夫人截住:“世子妃正在说前两天燕王殿下带回来的那个女子呢,听说父母双亡,寄住王府,世子妃对这个女子很是体恤。我们正在夸世子妃的孝心呢。”

“哦?”寿康大长公主冷冷看了高然一眼,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嘲讽,“要不是我也认得林丫头,听世子妃的描述,我还以为燕王另外带回一个人来。”

寿康大长公主和高然、英国公府不太对付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但是谁都没想到,今日这么大的场面,寿康竟然会在这种场合直接不给脸。众人的笑都凝滞下来,高然在京城中备受追捧,可是在寿康公主面前却说不上话来。寿康大长公主是高然名义上的嫡外祖母,高然连接话的资格都没有。

英国公夫人的脸沉下来,她和寿康是同辈老封君,要不是寿康有个公主名分,儿孙饶膝的英国公夫人怎么会怕她。然而话虽这么说,但是公主身份可不是开玩笑的,英国公夫人心里不痛快,面上还不是得回转一句圆场:“三姑娘她一片赤诚,大长公主这是怎么了,又迁怒三姑娘?”

寿康冷笑了一声,理都不理,一转身又是慈祥和善的模样,慈爱地拍了拍身侧之人的手,说道:“既然你们说起她,那我便给你们看一看我新认的孙女,晞姐儿。”

一听这个称呼很多相熟的太太都愣了愣,熙姐儿?她们看向寿康大长公主身侧的女子,发现这个年轻姑娘漂亮出挑,闪闪发光,虽然从未见过,但是明显不是英国公府的大小姐高熙。

林未晞上前一步,行云流水地给众人见礼:“太太万福。”

寿康大长公主见众人疑惑,便笑着说道:“这个孩子是燕王带来的,我第一面见她便投缘,和我自己的亲生孙女没什么两样。也不知是怎么了,才几天没见,就和隔了几年一样,我刚才一见着她就把她招走了。晞姐儿知礼,说不能无告而别,所以我带着来和世子妃说一声,一会她跟着我走,用不着世子妃假模假样地看顾了。”

京城勋臣贵戚给高然颜面,但是寿康大长公主显然不需要,高然被寿康大长公主当着众人的面奚落,她脸面上很过不去,说道:“外祖母和林姑娘投缘是好事,我本是好心想让几位夫人见一见林姑娘,没想到被外祖母误会了。”

“好心?晞姐儿可用不着你的好心。”寿康冷哼一声,说,“她年少失亲不假,可是她的父亲被朝廷追封为忠勇侯,她名下有良田千顷,无论在哪儿置产都轻轻松松。燕王前两天刚和我说晞姐儿只是暂住王府,怎么到了你这里,就被说得这么难听了呢?”

大长公主训晚辈,众夫人悄悄挑了挑眉,对此都微妙地笑着低头,并不插话。英国公夫人看不过去了,皱眉道:“三姑娘她明明是好心,恐怕是大长公主有偏见吧,这才看什么都不对。而且,什么晞姐儿,她怎么叫这个名字?”

一口一个晞姐儿,听得英国公夫人心惊肉跳,要不是知道不可能,她还以为寿康在喊高熙。

她怎么叫这个名字?林未晞听到自己曾经的祖母竟然能说出这种话,心中悲怆,脸上的笑也不觉变得冷清:“小女闺名未晞,从小爹爹便唤我晞姐儿。听国公夫人的意思,是我的名字不妥吗?可是这是我爹爹留下的,如今爹爹已经过世,为人子女,岂能改名?”

“改什么名,她自己心里有鬼,还管得着别人叫什么名字吗?”寿康没好气地看了英国公夫人一眼,口气不善,“忠勇侯为国捐躯,是皇上和和首辅亲拟的忠勇之士。如今林家只剩这一滴血脉,国公夫人的跋扈作风收一收吧,这种烈士遗女可不是你能欺负的。”

英国公夫人脸色铁青,欺负孤儿寡母的名声最难听,而对方如果是烈士子女,那一不小心是要被弹劾的。英国公府如今确实势头煊赫,可是这多半都是沾了燕王府这门姻亲的光,高家在朝中的势力很是平平,英国公夫人紧绷了半晌,还是不敢拿儿子的仕途冒险,只能放柔神色,说道:“我不过是听到这个名字熟悉,随口一提罢了,怎么被林姑娘理解成改名了?我去年刚刚白发人送黑发人,熙姐儿才十七就去了,我心里痛惜,听到熟悉的名字不免恍惚罢了。”

林未晞垂眼,眼中转过不屑和悲凉。英国公夫人竟然用死者做挡箭牌,真是好笑,她竟然被祖母当面用自己的死攻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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