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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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郎点头不迭,又探头瞧了瞧两个弟弟,这才两步一回头地走了出去。

一行人进了上房。裴行俭把四郎和五郎都抱了一遍,问得他们这个月一切都好,也不等婢子们伺候着洗脸更衣,便挥手让人都退了下去,自己上前一步,低头瞧着琉璃问道:“出了什么事?”

琉璃抬头凝视着他,眼前是自己最熟悉的面孔,从十八年前第一次遇见到如今,这张脸似乎没有太大变化,纵然眼角添了皱纹,鬓间多了白发,可那份温润如玉的光泽却并未消退,反而被岁月磨砺得愈发清远明澈,如果说从前这份优雅还需要旁人去细细品味,如今的他却是无论站在哪里都会卓然出众,随时都能让人如沐春风却又不敢逼视。

这样的光华,她只在武后身上也瞧见过。也许他们才是同类吧,都有深不可测的智谋,都有坚忍过人的心性,都注定会立下不世功业,所以也都拥有超越年岁与容颜的光彩。而像自己这样的寻常女子,能站在他的身边,陪他走上一段,或许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无数前尘往事在这一刻纷纷涌了上来,琉璃只觉得眼前的面孔突然有些模糊,忙掩饰地低下头去,想说点什么,嗓子却有些发哽。

裴行俭伸手握住了她的肩头,沉声道:“琉璃,到底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不用急,凡事都有我呢!”

琉璃原本想过几个旁敲侧击的法子,但此时此刻,却着实无法再拐弯抹角。她微微吸了口气,抬头瞧着裴行俭,轻声问道:“你告诉我,我日后是不是,不会再有孩子了?”不然,对于杨老夫人两家联姻的说法,他怎么会压根不当回事?不然,武后又怎么会宁可抬举四郎和五郎,却根本不考虑裴家的女儿,还说自己“可惜”,她“可惜”的,还能什么?

裴行俭怔了怔,眉间带上了几分怒色:“是凌夫人跟你说的?”

琉璃心底最后一点侥幸顿时碎灭成灰,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裴行俭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琉璃,你到底是怎么了?莫说你如今只是身子有些亏了,需要调养上几年,就算日后真是子嗣艰难,那又如何?十几年前咱们连三郎都没有,不也是这么过的?如今都有了他们三个了,还有什么可担忧的?难不成我还会因此贪心不足地去纳个妾?”

琉璃满嘴都是苦味,他这般自律的人,的确不大可能纳妾,可自己却未必能跟他白头到老啊!什么身子亏损、调养几年,这种医家的场面话有几分可信,他自己也是心知肚明的吧,不然又怎么会早不说晚不说,偏偏杨老夫人想联姻的时候就笃定自己“命中无女”了?

压着胸口翻腾的情绪,她努力放缓了声音:“我明白了,我没事,我只是没想到是真的,只是觉得,有些……有些天意弄人。”大概这就是命吧,她这般苦心积虑,却总是阴差阳错地没法给孩子起名叫裴光庭,或许就是因为命中注定,这个孩子的母亲另有其人,她求不来也抢不到!裴行俭低头看着她,脸上的忧色更重了几分:“什么天意弄人?琉璃,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琉璃苦笑着低下了头。她担心什么?她担心世事难测,终究会有变故将他们分开;她担心自己命薄福浅,而他会另娶妻室,再生儿女;她担心人心易变……她知道自己此时不能露出太多异样,可半个多月来积聚在心口的悲伤恐惧却怎么也压抑不住。她索性环住了裴行俭的腰,将整张脸孔都埋在他的胸口,悄悄印干了眼角溢出的泪水,那眼泪不知怎地却没完没了,很快便将他的胸前打湿了一小片。

裴行俭叹了口气,微微收紧了臂弯,柔声道:“好了,好了,我不问你了,你想哭就哭出来,不用忍着的,你在我这里都要忍着,那日子还怎么过?”

琉璃再也忍不住,哽咽着哭出了声。裴行俭果然没有再开口,只是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脊。

也不知哭了多久,琉璃只觉得胸口的憋闷总算消减了些,刚能抬起头来,门外突然传来了三郎的声音:“阿娘,阿娘!”她吓了一跳,忙掏出手帕擦了擦脸,好在似乎是乳娘和紫芝低声哄了几句,三郎的声音又渐渐去远了。

裴行俭也往外瞧了一眼:“还算她们有眼色,不然让三郎这会子进来,看见我把他阿娘惹哭了,那还了得!你说,我要是跟他解释,你这是在帮我洗衣裳呢,他会不会信?”

琉璃知道他是在逗自己开心,勉强弯了弯嘴角,眼睛却又是一热。

裴行俭却仿佛没有瞧见,自顾自地低声道:“琉璃,你刚才说起天意弄人,我倒是想起了从前的一桩事。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成亲那会儿我曾带你去见过李公?他看到你之后跟我说,你的命数奇特,福泽深厚,虽然一生颇有波折,却是福寿俱全的,还说你有辅佐的命格,这些我都跟你提过。不过,当时他还说了一句话,我却一直都没敢告诉你。”

琉璃虽是满腹心思,听着他娓娓道来,不由也听了进去,抬头等着裴行俭的下文。

裴行俭瞧着她微微一笑:“他说,你会比我更早服紫。”

服紫?难道连自己被封了华阳夫人的这件事李淳风都算出来了?可那又怎样?琉璃眨了眨眼睛,心头好生不解。

裴行俭的声音更是柔和:“现在瞧来,这话自然是没什么。可当时我听到这话,心里却很难受。自古以来都是妻以夫贵,你既不是宗室,也不是后族,品级怎么能比我更高?难不成咱们终究不能白头偕老,你会另嫁贵人,另有前程?所以那一年我被贬西域,才会写下放妻书,想的就是,既然命中注定如此,我自然不能再拖累你。”

琉璃又惊又气,忍不住道:“你!你都想到哪里去了?”难怪自己被封了郡夫人,他会那么高兴,还说自己总算能穿紫衣了,原来他竟是胡思乱想了那么久!

裴行俭点了点头:“正是!你瞧,我以为自己是顺应天命,结果却是自作聪明,让自己难过不说,还让你伤心了那么久,最后才发现,压根就不是那么回事。所谓天意弄人,大概莫过于此!”

琉璃默然无语。他的话自然在理,可有些事,却不是别的解释能说得通的。想到那位还不知在何处的小光庭,她胸口一阵发紧,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裴行俭并没有盯着琉璃,只是伸手一点点帮她理好了鬓发,语气也有点漫不经心:“其实天意如何,原是最难预料的,就算咱们能知道些什么,不是真的走到了那一步,只怕也看不明白。既然如此,又何必凡事都往最坏里打算?“就说你这身子,其实不是我故意瞒着你,原是医师们也没个定论。蒋奉御觉得你身子骨原就偏弱,这次只怕是伤了根本;韩四却说你身子虽有些亏,但调理个三五年就会好转,还说奉御虽是一手好脉息,可平日却只给长安贵妇们瞧病,你的体格心性都与她们大不相同,奉御只怕是走眼了。

“我倒觉得韩四说得更在理些,因想着横竖过几年才能知道究竟,便没有跟你说。我说咱们命中无女,也不过是因为你面相就是如此,这话我在庭州时不就提过的?没想到,你平日里凡事都看得那般通透,在这事上却不晓得钻到什么牛角尖里去了,还委屈了这些日子,是不是打算也跟我似的,白白担心上十几年再说?”

他轻松温和的声音里仿佛带着魔力,琉璃只觉得紧缩成一团的心口被这声音一点一点熨得平展开来,不由脱口问道:“韩四真是这么说的?”

裴行俭笑了起来:“我什么时辰骗过你?”

琉璃心里一松,嘴角却不由扁了下去,他倒是没骗过自己,最多也就是把事情说一半留一半,把人蒙了还让人挑不出理!她忍不住“哼”了一声:“你还说!既然如此,这些话你怎么不早些跟我说?你还说你白白担心了十几年,我呢?我天天跟你在一起,却是一点风都没摸到,我才是白白跟你过了十几年!”

裴行俭的眸子里笑意更浓:“这种事我怎么会让你知道?当年在去西域的路上我就想好了,若是这辈子当真不能跟你白头偕老,我就更要好好待你,让你每一日都能过得称心如意。如此,就算有朝一日你嫁了旁人,得了富贵,也会知道,我这人虽没什么长处,可在这世上,却再不会有人待你比我更好。你既然做过我的妻子,我可不能让你有什么借口把我给忘了!”

琉璃心底不由得一片柔软。裴行俭的笑容带着些戏谑,语气也比平日更轻快,可她却知道,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原来他也曾这么患得患失,就像自己这些日子以来一样……她的念头还没转完,裴行俭伸手托起她的下巴,深深地看进了她的眼睛里:“你看,我如今可是什么都说了,你能不能也告诉我,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琉璃身子一僵,心虚地垂下了眼帘。这话好像不能不答了,可她该怎么回答才好?说觉得自己对不住他?说担心孩子们不能顺利长大?可这些话哪里能骗得过他!

想到自己心底一直以来的担忧,她咬了咬牙,轻声道:“我跟你说过的,我曾梦见过鸣沙山,梦见过锁阳城。其实我还梦见过好些事情,自打那场大病之后,我就会时不时做些奇怪的梦,有些梦后来居然成了真的,我梦见过万年宫的那场大水,也梦见过去西域那一路上的山川,我还梦见过,你有个孩子,名字就叫,裴光庭!”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琉璃几乎不敢抬头,却也知道此时闪躲不得,只能鼓足勇气抬眸看着裴行俭,心里已拿定了主意,不管他怎么问,有些事她可以借着这由头让他有个准备,但还有一些事,她绝不能说出来,哪怕让他日后怪自己恨自己,也不能让他从现在起就背上那样的包袱!

裴行俭却没有开口,脸上也并未露出多少惊讶之色,连眸子里都平静无波,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琉璃,目光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琉璃对上那目光,心里不知为何竟是越来越慌,解释的话脱口而出:“守约,这件事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只是事情到底太过荒唐,我梦到的东西又都是断断续续、浮光掠影的,我怕自己会记错,我也怕自己记得没错,我怕说出来你不信,我更怕说出来你信了,到头来却是害了你!”她心急之下说得不免有些乱,裴行俭却立刻伸手将她搂进了怀中,安慰地拍了拍她:“你别急,我明白,我都明白,你是为了我好。”沉默片刻,他低声道:“其实你不用担心,这些事,日后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我不会问你,你也别胡思乱想了,咱们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不就好了?”

琉璃当真是愣住了,抬头怔怔地看着他:他真的,什么都不问?

裴行俭的眸色有些深沉,神情却依旧温和:“我不是才说过么,天意难料,料错了固然是一场白担心、空欢喜;料对了又如何,咱们不过是凡夫俗子,难不成还能去改天换命?有些事,不知道或许更好!当年恩师就曾跟我说,凡事不问祸福,只求无愧,才是男儿本色;李公也说过,推演数算,并不是为了投机取巧,为的是磨砺慧剑,坚定本心。只有如此,到了命中注定之时,才能心底安然,无怨无悔。这两年来,我越来越觉得,两位恩师是对的,大道所至,殊途同归。”

长长地出了口气,他的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琉璃,你想想看,这世上最确定不过的命数是什么?不过是凡人终有一死,父子兄弟夫妻总会分别,可我们还能如何?总不能因此都不好好过日子了吧!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把眼下的日子,过得更欢喜些。”

琉璃不由无言以对,自己了纠结了这么久的事,怎么一到他那里就会变得这么简单?不过他说得对,知道了未来又能怎样?也许自己过几年就会调养好身子,也许她不能,也许她会早亡,也许他会另娶,可那又如何?他现在对自己的好是真的,自己和他在一起的欢喜也是真的,她能做的,也不过是珍惜眼前时光,来日不留悔恨而已!想到这里,她只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裴行俭的目光愈发温柔:“再说咱们在一起都多少年了?我就算信不过旁人,还能信不过你?不管怎样,你总不会害我,总是为了我好,是不是?”

琉璃心里顿时满满的全是感动,忙用力点了点头,正想开口说点什么,裴行俭却笑吟吟地挑起了眉:“你明白就好。所以有些事就算我瞒了你,也是为了你好,你定然不会怪我的,是不是?”

啊?琉璃呆呆地看着他,简直不知怎么接话才好。

裴行俭笑着揉了揉她的头,松开双手,转身脱下外衣丢到了一边。婢子们准备的热水早就凉透了,他却毫不在意,自己拧了棉巾擦了把脸,回头笑道:“今年天气热得倒快,这夹絮的衣裳眼见就穿不住了……”

琉璃下意识接了句:“那我去给你找件薄些的出来。”刚走两步,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对:这就算完事了?敢情折腾了半天,自己纯属吃多了撑的,而他日后不但可以接着蒙自己,而且还能蒙得理直气壮?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停下脚步,刚想回头,裴行俭不知何时已走到她的身后,伸手将她环在怀中:“还在想什么?都说了你别担心。旁的事我不敢说,有一桩我还是能保证的,不管是裴光庭还是裴耀祖,我裴行俭此生若是再有子女,定然都是琉璃你生的!若违此言,就叫我生生世世都再也见不到你。”

这叫什么话?她忍不住回头嗔道:“你胡说什么?”

裴行俭笑道:“那你想让我怎么说?若违此言,就教我生生世世都跟你在一起?”

这就更不像话了!琉璃有心反驳,却发现好像怎么说都会上他的套,瞧着他格外明亮的眸子,她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用力掰开裴行俭的双手甩到了一边。裴行俭立刻又握住了她的手腕,“好了好了,你还真的恼了?是我胡说八道,待会儿我给你煮茶赔罪,好不好?”

煮茶?琉璃有些意外,转头看了裴行俭一眼。

裴行俭的脸上还带着戏谑的笑意,眼神却温柔深邃得几乎能让人陷进去:“我好像已有好些日子没有煮茶给你喝了。”

是啊,自打回了长安,一事接着一事,真是好久没有喝到他亲手煮的茶汤了。想起以前的静好时光,琉璃心里满是柔情,转头向裴行俭嫣然一笑。

裴行俭呆了一下。琉璃趁机挣开了他的手掌,伸手在他脸上轻轻一拍:“乖!”

裴行俭不由哭笑不得。琉璃飞快地退开两步,在裴行俭反应过来后的爽朗笑声里轻快地挑帘进了里屋,弯腰打开衣箱。

衣箱最上头正是她给裴行俭新做的春袍,干净的露草色缎面,卍字纹织锦镶边,袖口上的祥云对雁还是琉璃这半个多月来亲手一针一线绣好的,只是当时绣进去的百般滋味,此时早已烟消云散,甚至连她心底压了多年的矛盾担忧,也已被他的话化解掉了大半……琉璃轻轻摸了摸衣领,嘴角慢慢扬了起来。

外屋里,裴行俭看着那晃动的帘子,脸上的笑容却一点一点地淡了下来,那张没有表情的面孔就像戴上了一副空白的面具,唯有黑沉沉的眸子里仿佛沉淀着无数复杂的情绪,难以言表,无从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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