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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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太子哪怕犯了天大的错误,惠平帝也只是一阵斥责,最多关上三五天了事。可如今魏王这里一旦犯事,却是毫不犹豫的给予重罚,不止掐断了他对皇位的希望,更是连皇家的尊荣都不保。

——虽然魏王心如蛇蝎,这是咎由自取,但惠平帝如此行事,对于身为人子的魏王而言,何尝不是极大的伤害?

殿内寂然无声,外头却传来了女人的哭声,不多时,就听殿门被人强行打开,魏王的生母何贵妃大哭着跑了进来。后头的太监们没能阻拦住,当即在殿外跪成一排请罪。

何贵妃的妆容早已哭花了,进殿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嘶声道:“皇上,您要为承安做主啊!他这是含冤太深,才会想不通的啊!不——”她的神智已经有些混乱了,蓦然抬头盯着惠平帝,“也许是有人故意杀了他!”

“贵妃!”惠平帝被这一通哭声搅乱了哀思,不由皱眉道:“成何体统!”

“臣妾不要什么体统!臣妾统共就承安这么一个孩子,好不容易养到这么大,他的孩子都已经能走路了啊!皇上,承安不是那样狭隘的人,他必定是蒙了冤情,被人给害死的。皇上,他可是你的儿子!”何贵妃哭得撕心裂肺,大抵真的是丧子之后太过哀伤,觉得生无可恋了。

惠平帝再怎么偏执的袒护太子,心里对亲身骨肉也不会全无亲情,被何贵妃这几声哭出来,眼眶不由也有些湿润。

他站起身来,目光扫过那封血书上触目惊心的红色,继而上前扶起了何贵妃,“这事我会细查,不叫承安枉死。你且去后殿。”

“皇上,”何贵妃却不肯走,“臣妾定要听你亲口下旨,查清承安的死。他——他是被人栽赃陷害,含冤屈死的。”

惠平帝眉头愈皱愈紧,安抚了何贵妃几句,见她伤心之下已没了往日的通情达理,便招手让段保上前,强行扶着何贵妃回宫。

何贵妃的哭声从承乾殿出去,一路断续,撒满宫道。

而在承乾殿中,惠平帝哀思过后,仿佛是转了心思,也不叫徐琰再候着了,只说太妃向来疼爱承安,如今恐怕也自伤身,叫徐琰带了沈妱前去安慰,别叫老人家在这节骨眼上伤了凤体。

徐琰自无不从,立马出宫带了沈妱,就又进宫往永福宫去。

还没到永福宫呢,对面却走来一位锦衣玉冠的少年,见着徐琰,便几乎带了哭声的飞奔过来,“端王叔!”

“承平?”徐琰觉得意外,“你怎么在这里?”

“刚才去给母妃请安,贵妃娘娘哭着进来,母妃就叫我先回去。”五皇子徐承平脸上分明有泪痕,“他们说……大哥他,是不是去了?”

第111章

沈妱一向对这位徐承平怀有好奇,此时见了真人,更觉所言非虚。

不同于魏王笑容里藏着的阴狠和太子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庸碌,这位五皇子虽然极少在人前出现,没有两位哥哥的风光,但眉眼语态之间却多是坦荡,如今真切的感情表露,虽然脸上尚且有泪痕,却也不乏坚毅之态。

徐琰顿住脚步,扶着他的肩头,倒是没有安慰,“是今日清晨的事情,许妃娘娘那里腾不开手,你且先回去。等大丧之日,再去送你魏王大哥。”

“父皇那里要紧么?”徐承平微微仰头。

许妃娘娘并不受宠,他也极少得到惠平帝的关照,虽说同处宫闱,却极少见面,父子感情向来单薄。然而此时,少年的眉眼神情里却是掩藏不住的关切焦急。

徐琰倒是心思一动,“他就在承乾殿里,你若挂心,过去问个安吧。”

看着徐承平渐行渐远,沈妱不由片头看向徐琰,“殿下很喜欢他?”

“怎么说?”

“皇上新经丧子之痛,这时候必定希望能被安慰。后妃是指望不上了,太子若是凑过去,这个节骨眼上恐怕反而会惹得皇上生出别的心思,倒不如素日与世无争的五殿下过去,兴许能抚慰皇上。”

“是这个打算。”徐琰对沈妱从来不兜圈子。

沈妱便叹了口气,“只是魏王和太子闹到这步田地,不知道会否牵扯到五殿下。”

“承平生于皇家,有些东西该承担的,还是得担当。”徐琰回头,那个少年的身影已经没入拐角,他喃喃道:“毕竟已经十五岁了。”

两个人到了永福宫的时候,崔太妃那里倒是没有太过神伤,只是抹着眼泪说了几句可惜,再无他言。

次日惠平帝就又召有司入宫议事,钦点大理寺卿、刑部尚书等人彻查此事,在不耽误魏王丧事的前提下,查清楚魏王自尽的前因后果。

而后就有许多说法呈到了惠平帝的面前——江阁老之死的案子里,其实隐约有太子的痕迹;后来魏王担负的贪污受贿等罪名,多数也是太子捏造,移花接木叫魏王背了黑锅。

前后折转起伏,叫人心中惶惶,而惠平帝兴许是对魏王之死心存愧疚,罚太子闭宫悔过半年,以示惩戒。

徐琰得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心中已经没有了太大的波澜。

惠平帝对太子的罪行一向轻描淡写,他会这样处理,也不出任所料。只是难免让人觉得心寒,那一己执念胜过朝政天下、胜过亲情人伦,他曾经最可依赖的兄长,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

关于崔詹的消息也陆陆续续的找到了一些,只是来得十分艰难,且扑朔迷离。

静下来回思从江阁老之死到魏王之死的这半年,徐琰无比确信,是有人在背后操控捣鬼。嫌疑最大的当数宁远侯府,只是徐琰始终猜不透这背后的原因——

即便乐阳长公主对昭明太子的情谊胜过惠平帝,可她害死了魏王、叫太子受了冷落,暗地里又跟夜秦勾结,于她又有何益处?

然而这些事情他也只能暂时压在心里,并不敢去深查。魏王死去的那一日,惠平帝微妙变化的态度徐琰尽收眼底,知道这位兄长疑心极重的毛病,徐琰此时还不敢妄动,免得平白惹一身的骚气。

魏王身故,太子被禁,就连平时不安分的朝臣都忽然老实了许多,朝堂之上水波不兴,太妃和皇后那里也安生,除了贵妃难抵丧子之痛病逝于榻之外,竟也没什么大事发生。

转眼已是九月天气,经过八月的艳阳高照,惠平帝心头那层阴云似乎也消去。

先前他受魏王之死的刺激,在朝政上很是用心了一阵子,可如今仿佛力竭,渐渐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炼丹服药、讲经闲坐,唯一能够挑起他热情的,似乎只有那座九层高台——

按照那本所谓《通玄经》上的描述,地基早已修建完毕,上面的九层却是要全部以上好的沉香木制成。即便宫廷买办手里有无数的银钱可以调度,可要以沉香木修建九层高台,所用的木材又岂是短短数月就能集齐的?

于是工部侍郎受命亲往督促,劳民伤财惹得朝野上下物议如沸,惠平帝却是毫不在意。

摊上这样一位皇帝,徐琰也是无能为力,所幸经他前几年的征伐昂扬,边境尚且安然无事,徐琰原本还想带着沈妱去漠北看看,顾忌着惠平帝的猜疑,只能作罢,只不时的去《四库大典》那里转一圈,余下的时间便与沈妱同做书馆的事。

仿佛京城里风平浪静,然而细心体会时,却似有暗流涌动。

重阳那日,惠平帝借着节日的喜气,提早放出了太子。

徐琰听说这消息时,依旧无动于衷,安心做他的闲散王爷,带着沈妱将京城附近的景色都看了个遍。

九月十八那日是太子徐承恩的诞辰,他龟缩了许久之后,如今便有些蠢蠢欲动。魏王早已垮台身故,如今没有任何人能够威胁到他的东宫之位,喜悦积攒了数月无处释放,便在这一日摆开宴席,名为请人赏菊品蟹,实则有些庆祝的意思了。

宴会就摆在京城外的六桥苑里。

六桥苑依山傍水,地势开阔,周围种满了菊花,这时节里风景正佳。

徐琰和沈妱自然在受邀之列,夫妻携手而入,到厅上之后便分男女之席,各自取乐。

沈妱上回在宁远侯府与华真长公主相持的事情早已在私下里传开,众人毕竟畏惧徐琰的威势和冷厉名头,瞧着他对这位王妃恩宠有加,自然不敢轻慢。是以沈妱入席后虽然又跟霍宗清母女打了照面,却还是相安无事。

酒过三巡便是歌舞,太子人虽庸碌,在这些歌舞取乐的事情上却格外有才思,府上的舞曲多由他亲自指点,倒是极富趣味。

曼妙多姿的舞姬退下,便是十二位女子奏乐助兴,沈妱怡然阖目听曲,忽听石楠在耳后轻轻叫了声“王妃”,便睁眼问道:“怎么?”

“王妃你看——”石楠努嘴指着中间弹琵琶的女子,“那个人,是不是薛凝?”

“薛凝?”沈妱许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倒是愣了片刻,继而正眼看去,只见那乐姬一身绯红的纱衣,香肩半露,腰肢隐约。

那张脸自然是再熟悉不过的,然而彼时的薛凝还是官家千金,头上金钗银饰,也都是娇俏的打扮。然而如今却是口涂朱丹、面傅浓粉,半露的香肩之下甚至能看到绣有牡丹花样的抹胸。

她的装饰打扮早已与旧时不同,若不是那五官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整个就像换了个人——从娇俏可人到妖娆多姿,她的眉目低垂着,脸上不辨表情。

“她不是去教坊了么,怎么又会在这里?”难得碰见个庐陵城里的旧相识,石楠忍不住的好奇。

沈妱便微微抬头,主仆两人耳语,“薛万荣得罪了太子,薛凝恐怕是被有意‘照拂’的,当做没看见就是。”

石楠点了点头,“看着倒真可怜。”

是啊,可怜。但是怪谁呢?若不是薛万荣作恶多端,薛凝怎会落得如今的下场?

主仆两个不再言语,对面的霍宗清却不时的向这边睇来,往薛凝的身上一扫,再朝着沈妱一笑,那意思不言而喻。

沈妱觉得奇怪。按说霍宗清来庐陵的时候薛家早已败落,她并没有见过薛凝才对,可看今日这情形,她倒是认识薛凝的。沈妱当了半年的王妃,语态气势早已与庐陵城里的小姑娘不同,见霍宗清眼中蕴有哂笑,便抬目瞧向她。

目光很稳,仿佛能够穿透人群直达霍宗清跟前,不温不火的,却隐然警告。

霍宗清吃了上次的亏,虽然心里将沈妱咒骂了七八百遍,这时候却还是不自觉的收敛了些。她不敢明着跟沈妱叫板,目光一转,却是跑到乐阳长公主那里去了。

乐阳长公主自然依旧温和的笑着,一面给霍宗清夹菜,一面与她说话。

霍宗清毫不顾忌,一会儿指着薛凝,一会儿又是沈妱,指指点点的好不闹腾。

乐阳长公主必然是被她给说动了,脸上现出惊诧的颜色,偶尔往沈妱这里瞧上一眼,虽然不甚明显,但沈妱有心留意时,还是能感觉到那道目光。

晓得霍宗清必然又是在背后说坏话,沈妱简直想笑。

一曲奏罢,那些乐姬行礼后就想退下,霍宗清却朗声道:“这里面是不是有人叫薛凝?”她的声音清脆,在乐声暂歇那一小会儿的安静里格外惹人注意。

薛凝霍然抬起头来,循着声音看向霍宗清,脸现不解。

霍宗清却是泰然自若,“听说你琵琶弹得极好,乐阳长公主想听你单独奏上一曲,你可愿意?”

“能为长公主殿下弹琵琶,是婢子的福气。”薛凝屈膝行礼。

这样的场面自然是常见的,宴会上见着了出色的人物,给些赏赐或者另行召见也不算什么。霍宗清理直气壮,便向沈妱看过来,“不知道端王妃以前有没有听过薛凝的琵琶,要不要跟长公主一起欣赏呢?”

第112章

霍宗清这前半句话问得奇怪,薛凝便瞧向“端王妃”,待得看到沈妱的脸时,霎时间面色大变,险些跌掉手中的琵琶。

沈妱自然知道霍宗清的恶意,心里有些厌恶,声音懒怠,“长公主殿下尽兴就好。”

“哦——”霍宗清将尾音拖得老长,“薛凝,看来你这琵琶技艺还需再练。提不起端王妃的兴趣呢。”

薛凝只管遭了雷劈一般看着沈妱,充耳不闻——

得到薛家被抄的消息时,她还在嘉义做着婢女,满心里都是对沈妱的怨恨。上京后挫折磨难接连不断,她的和母亲一起被太子带入府中泄愤,无人可恨时,更是将所有的恨意集中到了沈妱的头上。

在太子府上做乐姬,她自然也听说了许多端王府的逸闻,说向来不近女色的端王殿下娶了一位王妃,几乎能宠上云端。

薛凝当然记得端王的英姿,心里好生艳羡,继而便又恨命运不公——若她还是薛府金尊玉贵的千金,哪怕坐不到侧妃之位,做个滕妾也能知足。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端王妃,竟然会是沈妱!

怎么可以是沈妱!那个出身布衣之家、除了那张脸蛋之外一无是处的沈妱!

如今四目相对,昔日庐陵城里不起眼的民女变成了高居宴上、女官婢女环侍的亲王正妃,而她却早已不复昔日的倨傲态度,成了供人玩乐、卑躬屈膝的乐姬玩物。

曾经瞧不上的人骤然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薛凝前所未有的觉得羞愤,那比当初她被太子扒光了扔在下人房里时更让人羞愤难当。

她恨不得立时抱着琵琶钻到地底下,再也不要看见这个人。

亦或者,寻一把利刃刺入她的胸膛,将胸中所有的怨恨泄尽。

霍宗清的话她并没有听进去,只是盯着沈妱,半点都没想到这样做的失礼。

还是在沈妱左右护驾的康嬷嬷最先反应过来,沉声道:“不可对王妃失礼!”

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脸上,薛凝蓦然低下头,许久不曾有过的泪水又涌了出来,一瞬间模糊实现,她慌不择路,抱着琵琶跑了出去。

沈妱依旧端坐在那里,感受到了一道道满含打量的目光。

刚才薛凝那样失态,自然是落进了所有人的眼中,恐怕此时心里都演绎出了好几种故事。沈妱毕竟还不习惯这样的氛围,尤其是刚才意料之外的见到薛凝时情绪有些不稳,此时不由捏紧了茶杯。

后头康嬷嬷似乎能看出她的紧张,低声道:“王妃若想醒醒酒么?”

“不必。”沈妱摇了摇头,掩饰只会欲盖弥彰,她最了解这些人歪曲事实的本事。今日若她逃离出去,恐怕更会惹得猜测纷纷。

康嬷嬷却是随了徐琰的脾气,低声道:“王妃不必理会这些人。”

沈妱“嗯”了一声,清茶入口,到底镇定了几分。她含笑瞧向霍宗清,语调如常,“霍姑娘还是喜欢开玩笑。薛凝毕竟是我同乡,家道败落才沦落至此,算来也是可怜。戳人痛处的事情,做起来很有意思么?”

这就是直指霍宗清的教养了。

霍宗清哼了一声,显然觉得是沈妱强词夺理。

倒是旁边乐阳长公主朝沈妱微微一笑,“端王妃是心地和善的人,既是旧交,不如待会一同去跟我听曲?许久不见,想必也有许多话要说。”

沈妱听徐琰提过宁远侯府的事情,这段时间风平浪静时更是格外警惕,便道:“多谢长公主殿下美意了。今日之事实在意料之外,这会儿恐怕不是叙旧的好时机。”

乐阳长公主也不再多说,冲沈妱和善一笑,叫人继续献舞。

宴散时霍宗清陪着乐阳长公主出门,还真叫了薛凝单独过去献乐。沈妱觉得奇怪,按说薛凝算是个半路出家的厨子,虽然被情势所迫时技艺精进,但那一手琵琶却算不得绝佳。

乐阳长公主自小金尊玉贵,怎样出色的乐视没有见过,却偏偏要费时间去听薛凝弹琵琶?

心里不自觉的起了疑惑,沈妱这半年来接手了徐琰给她的一些暗卫,当下便嘱咐人过去看看。

晚间的时候康嬷嬷那里就带来了确切的消息,说乐阳长公主同薛凝一起谈论琵琶,极为赏识。后来她更是兴致高昂,亲自出面跟太子去要这个人,太子仿佛对这位姑母颇为亲近,虽然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把人给了乐阳长公主。

于是薛凝连行囊都没怎么收拾,直接被乐阳长公主带回了宁远侯府。

这个消息愈发叫沈妱觉得意外。

乐阳长公主虽不像太子这般养了无数舞姬乐姬,府上却也有不少拿得出手的人,怎么会对薛凝独有青睐?要说她心里没有打旁的主意,沈妱是打死都不信的。

跟徐琰提起这茬的时候,徐琰正伸展了腿躺在宽榻上,将沈妱懒在怀里。

他的脸色倒是没怎么变,“借着慈和照拂的名头收拢各种各样的人,乐阳长公主就是喜欢做这样的事情。这是自然不会简单,你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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